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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以及穆涛的散文

时间:2023-01-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后来又有小品文、杂文等诸多称呼,而“散文”的名称是白话文出现以后才有的。散文,这个命名有点意思。“文以载道”,是文章的使命,是文章的身份证,是文章的最高境界。以上的文字是读了穆涛的散文集《先前的风气》后,莫名其妙写下来的。读一本今人的散文集,联想起散文的历史——那是说明,我感觉到了,《先前的风气》是承续着散文的文脉的,是承接着先前的散文风气的,是立德立言之文,是敦厚风气之文。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并无“散文”的名称,这类文章的名称,最早叫“书”,叫“春秋”,后来叫“传”,叫“语”,叫“子”。这些文章中,后来一部分上升为“经”,一部分叫“史”。屈原将其称为“辞”,汉朝叫“赋”,六朝叫“骈文”,韩愈叫“古文”,并倡“文以明道”。后来又有小品文、杂文等诸多称呼,而“散文”的名称是白话文出现以后才有的。

散文,这个命名有点意思。《庄子》里,讲无用之木为“散木”,无用之人为“散人”,照此说法,“散文”就应该是“无用之文”的意思了。可是,《庄子》在把无用之木命名为“散木”的同时,又把有用之木命名为“文木”,则“散”与“文”为一组对立的反义词了。如是一说,“散文”一词,其构词,犹如“是非”“对否”“好坏”“黑白”“荣辱”,是反义并列法,而不是偏正法,“散”不是偏,“文”不是正。既然“文”不是正,“散文”说的就不是文章。——好在庄周先生没有用“文人”来指称“有用之人”,算是给舞文弄墨之人留了一些面子。不过,在传统士大夫的观念里,“文人”确实不是对一个操持文字者好的评价,在他们那里,士志于道,写文章是要“文以载道”,要附庸经史而经世致用,文不是目的,文只是载体,被载的道才是目的。没有道,只是吟风弄月心灵鸡汤是上不了台面的,无病呻吟不行,有病呻吟也不行,只要是呻吟,就不行,就被视为“文人”,属于对社会既无害也无用的一类。

中国散文的历史中,唐宋八大家是巨擘。八大家之首,被苏轼称赞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一生低首三代两汉之文,自承“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三代两汉之书,就是《尚书》、《春秋》及其三传、《易》、《礼》及老孔而下的诸子、司马迁、班固等人的著作,这些著作在古代图书分类中属于“经、史、子”三类。他们的价值,在于“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大著作。其作者,非圣即贤,都是有大境界的人,都是得道弘道之人。所以,在韩愈看来,写文章,必有一个愿心:那就是明道。“文以载道”,是文章的使命,是文章的身份证,是文章的最高境界。既如此,则撰文之人,必是有道之人方才称职;撰文之前,必先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优入圣域,获得言说的资格。这种资格,首先是一种道德上资质,然后才是语言上的能力。先修养身心,再说三道四,用夫子的话说,叫“先行其言,而后从之”。

由此,要舞文弄墨,必先有仁德有智慧有勇气:有仁德担当道义,有智慧勘破世相,有勇气说出真相。唐宋八大家的另一位高人苏东坡,说先秦诸子是“黄钟大吕”,后代作者则不过“秋虫时鸣”。造成这种区别的原因在于,前者在争鸣时代,大狗小狗都可以叫;后者在一统时代,渐渐趋向独裁,大狗叫,小狗不能叫,或只能跟着叫,不能对着叫了。跟着叫,就只能如秋天的虫子,逢秋而鸣,歌功颂德,润色鸿业。

假如不愿跟着叫,又不敢对着叫,那就绕着弯子叫。这也是有传统的,《毛诗序》所谓的“主文而谲谏”,说穿了,就是绕着弯子叫。但绕着弯子叫,有一个原则:不能让人听得出你的控诉和不满,你得不怨天不尤人只怪自己命苦才行。泰戈尔说:独裁者觉得受害者的痛苦是忘恩负义。那个身处魏晋多事之秋、“名士少有全者”时代的阮籍,常常临歧而哭,长啸也是哭,唱歌也是哭,写诗也是哭,但诗中多用比兴,言在此而意在彼,弄得归趣难求,难以情测。其实,他用比兴,不是出于艺术的考虑,而是出于政治的考量:他有苦痛要表达,却又不敢让司马昭觉得他忘恩负义。这一点,司马昭明白得很,司马昭说,你这不叫艺术手法高超,你这叫为人绝对谨慎——至慎。好在司马昭知道阮籍胆子小,不会坏他的大事,还能给其他人做缩头榜样,也就放他一马了。这一类文章,大都归入“经史子集”中的最后一类——“集”中,身份要比前三类低。

所以,写文章,最高境界是先把自己修炼成圣贤,如孔孟老庄,即便述而不作,也自立德立言,功业不朽。其次是把自己修炼成烈士,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如李大钊一般悬颈绞架,犹自张望着赤旗的世界。最不济也要保持着心灵的敏感——在不能当圣贤英雄的时代,至少心智健全,感觉正常。如阮籍,至少能感觉到时代的不对头,能明白自己被压迫着是在受苦而不是在承欢,从而能有被侮辱感并觉得痛苦。其实,作为一个作家,良知有时是这样的一种扭曲的状态:在不能说出真理甚至不能说出真相的时代,至少应该感受到痛苦并表达痛苦——哪怕是绕着弯子很艺术地表达痛苦。


以上的文字是读了穆涛的散文集《先前的风气》后,莫名其妙写下来的。读一本今人的散文集,联想起散文的历史——那是说明,我感觉到了,《先前的风气》是承续着散文的文脉的,是承接着先前的散文风气的,是立德立言之文,是敦厚风气之文。境界高迈,超越是非,文字厚道,几乎圣贤气象,直接最高境界。

穆涛的文字在当代是一流的文字,规范正道又幽默亲切,简约含蓄又意蕴丰足。规范正道看起来是文字的基本功,但是,当代很多作家却并不具备这份基本功,这份基本功是建立在对古代汉语娴熟掌握的基础上的,很多当代作家的古文修养显然不够。规范规范,那是规矩和模范;规格规格,有规才有格。有规矩,然后才可以说有高格。文字是有规矩的,是有门第的,是有身份的,是有等级的。

规范了,才能正道。规范是语法和词法,正道则是一种风格,它来自于作者的语言修养——他能判断出哪种语言风格是有境界的语言,有身份的语言。举例而言,这样的作家,自尊心也使他不会写出诸如“你有吃饭吗?我有”这样混血的句子。混血的句子,也是混账的句子。汉语是有文化的语言,因为历史悠久积淀深厚大家辈出经典汗牛充栋,汉语身份高贵,气象万千,用汉语写作,有点像和大家闺秀谈恋爱,你自身得有些教养,至少得有对于文化的敬重,否则就如同高衙内调戏林娘子,那不是爱情,是对语言耍流氓。对语言的敬重,也是作者内心正道的体现。读穆涛的文字,因为其文字的正道,我就感觉他为人的正派,他在面对语言时的本分谦恭恪守规矩,使得他的文字呈现出一种高贵的气质。

但穆涛并不道貌岸然正襟危坐,他自有一份轻松幽默。有意思的是,他的这种幽默往往还不是出于文字效果的考虑,而是出于他轻松自得云淡风轻的态度:他可以举重若轻,他可以哀而不伤,他可以怨而不怒,他可以乐而不淫。穆涛的风格来自于他的性格,文字来自于他的气质,机智幽默却出自于他的憨诚厚道。因为他总是洞悉人心,所以不免常常幽你一默,机你一锋,但宅心仁厚,所以他常常是仁厚包裹着才智。他说事,总是留有余地,这是他洞悉世事,知道凡事都有因果,而因果不止一端,故不可极端;他说人,也是心存宽恕,这是他体谅人心,知道凡人都有苦衷,而苦衷不可尽悉,故不可究悉;他讽世,更是怨而不怒,这是他意在匡正,知道兴亡都有气数,而气数总有消息,故不可勉强。他热讽你,你心中五味杂陈但脸上却挂得住,因为他从不撕破了说;他冷嘲你,你感到切肤之痛却并不由此积怨种仇,因为他从不抵死了说。让你脸上挂得住,给你生路,这是他的厚道处。这种厚道,体现为文风,就是圣贤气象。所以,穆涛的文章,让我们想起先前的风气——文章的气象,就是人的气象。

再说简约含蓄。简约含蓄历来是语言的最高境界,它的根源也在人的境界。喋喋不休夸夸其谈晓晓善辩固然不是简约含蓄,但简约含蓄也不是吞吞吐吐闪烁其词,而是言简意赅,要言不烦,不是心中有鬼而是心中有分寸,不是想隐瞒什么而是要折衷什么。这种折衷分寸的根据是:这世界上,有大的原则,却也有小的通融,大处要分明,细处宜模糊,若一味计较,到最后反而没有满盘道理了。东方朔感叹:谈何容易!知道谈何容易,才能做出圣贤文章。

穆涛的文章谋篇布局上也极有特点。我们这一代,读中学时读的是杨朔秦牧刘白羽三大家,三大家固然有其魁伟杰出处而不可妄加菲薄,但其不足处也毋庸讳言。他们都布局精心而结构精巧,却又动辄升华主题而文风浮夸,以文章的精心布局来重置现实中的时空关系从而再造现实粉饰现实。布局越是精心,对现实的扭曲越是严重,对事实的遮蔽越是严实;越是升华高超,越是虚情假意,浮夸空泛。影响所及,几代人很难脱其窠臼。但穆涛几乎把这样的风气洗刷殆尽,他提笔为文,不知何处下笔,又何处不可下笔,如同高明的画家,在一张白纸上,东一笔西一点,毫无心机,让我们莫名其妙,但到了最后,待意义水落石出,竟然万象毕呈,纤毫毕现,处处妥帖,无一笔不在其位,无一点不得要领,令我们喟然而叹。东坡先生说自己的文章是“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穆涛的文章,则给我不当行也行,有何不行;不当止就止,无不可止的感觉。这种谋篇布局,已达到不谋不布,篇局自在的神妙境界。盖穆涛撰文,用心不在文章,而在自家心意兴致,本自乘兴而行,兴尽自然可返,彼处既可起兴而行,此地有何处歇不得?文章不是文之彰,文章乃是心之迹,是心灵行迹,心行文显,心息文寂。

新时期以来,散文中“文化大散文”奇葩独放,出现了不少杰出的作品。但这种以宏大叙事为基本特色的散文,却也常常粗疏空洞甚至矫情,不仅缺少与宏大的规模相应的思想的厚重,甚至连一些基本史实和文本解读都不得要领,而其矫情煽情处,则正让我们又看见“三大家”的“升华”套路。跳得出跳不出前人窠臼,正可以验明作者的才力。穆涛散文,文化深厚却篇幅短小,大多数只有千把字,我暂谓之“文化小散文”。大者,往往有小算盘,小者,常常具大气象。穆涛的《先前的风气》,虽都是短小篇什,却是有良知的剀切之作,有德性的济世之文,有智慧的觉人之言。盖其真有文化,从而小而深厚,小而广大,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贱不肖——这是为文者的基本立足点和职业良知,今日操持文字者,多少人无此能力,多少人甚至无此意思!

鲍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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