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伯父寿孝天先生寿宇

第32章　怀念伯父寿孝天先生寿宇

我的伯父离开人世已半个多世纪了，他的音容笑貌，他对我的谆谆教导，留给我以难忘的印象，令我怀念不止。我和伯父生活在一起的日子不太长。论理，对他的了解自然不会全面。但短暂相处间，伯父对我的耳提面命及分别时的书信往来，并祖父、父亲、叔父等长辈平时谈及伯父的生平，使我对他的一生事迹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和了解。伯父是我祖父寿镜吾先生胞兄的次子，即是我的堂伯父。伯父名孝天，谱名祖淞，别号忆罗室主人。1868年8月25日生于三味书屋祖宅，1941年去世，享年73岁。

伯父幼年在三味书屋念书，弱冠已熟读诗、书、礼、易、诸子百家诸书，且娴于写作诗词歌赋。

当时，清政府昏庸腐败，内政不修，割地赔款，

寿孝天（1868-1941），谱名祖淞，字辅清，号忆罗室主人。数学家，著名编辑丧权辱国，国脉如缕，危在旦夕。清政府非但不思振作，反而变本加厉，朘削下民，以致民怨沸腾，全国反满情绪日益高涨。

在伯父的一生中，压根儿找不到丝毫想当官做老爷的痕迹。他对三味书屋的“三味”，即“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的家训领会很深。何况清朝官场腐败不堪，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呢!那么，他为什么又要学制艺，参加科举考试呢？原来那时读书人讨不得个秀才绅襟，即使满腹经纶，也难得社会的公认，连当一个私塾教师，出卖自己的文化才能也困难重重。伯父七十岁时写的一首七律：“入世兢兢慎守身，七旬回忆二三旬；文坛互逐名争胜，海国周游计阻贫。”从中可以看出他之所以要参加科举考试的真正意义了。事实可以证明，他进学以后，就在三味书屋北侧小书房开办私塾，坐馆教书。

伯父早年即失怙恃，孤苦伶仃，但做事却少掣肘，后独身去沪谋生。到上海后，进商务印书馆担任编辑工作，为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一批古典书籍，也曾参加《辞源》的编纂。在商务（印书馆）期间，他接触大量从日本及欧洲传入的科技丛书，从中获得一些系统的科学知识。他认为欧美诸国之所以富强，实由于科技之发达，于是形成了科学救国的主张，他从众多的自然科学门类中，选择了数学这门学科，刻苦自学，算术、代数、几何、三角等初等数学都一一钻研，且多收获。原来伯父对数学是有一定基础的，他对我国古代祖冲之的圆周率直到九章算法都有研究。当时，同乡杜亚泉先生也在商务印书馆任编辑，他和伯父合编了一套中学数学课本，曾风行一时，为国内大多数中等学校所采用。

伯父办过“鹦鸣数学函授学校”，登报招收有志自学数学的同志，它为自学数学开辟了途径。

伯父精研珠算，把我国传统的算盘中的算珠，从上档的二粒算珠增加一粒，下档的五粒算珠减少一粒，可以对多位数的乘、除、开方等进行运算。这一发明，在手摇计算机尚未出现的年代，无疑是一大改革。伯父把这算盘定名为“寿式算盘”，后来也将这一发明专利权转让给了商务印书馆。

伯父热心社会公益事业，曾与蔡元培、宋汉章、王晓籁诸先生发起成立“绍兴七邑旅沪同乡会”。该会以帮助绍属七邑旅沪同乡解决困难为宗旨。成立前，伯父参与筹办，做了不少具体工作。笔者在沪读初中时，一度寄宿于同乡会馆内。主持日常工作的会长是章鼎丞先生，听人家说，他是章太炎先生的侄子。我在那里，每天见到进进出出前来求助的同乡，有的是亏了本的商贩，有的是贫病交加无钱求医治病的劳工，有的是请求介绍工作的失业人员，有的是流落街头、要求资助返乡的人，也有的是死了亲人无钱盛殓求助棺木的人。伯父为了援助这些穷困而求助的同乡，竭尽心力，默默作出奉献。

伯父读书勤奋，博学多闻且严于律己。他严格要求子侄辈在青少年时期认真学习，抓紧时间，丝毫不能放松。在他的谆谆教导下，他的三个孩子都曾出国留学，获得高级学位。他的孙辈也都受过高等教育，学行俱优，在学术上有所成就，对国家、社会作出贡献。

伯母姓罗，伉俪情深。婚后三十余年，伯母不幸因病去世，伯父十分悲痛，从此不再续弦。他为纪念伯母，命其书斋为“忆罗室”，并自号为“忆罗室主人”。他一往情深，对罗家子女，一律照顾，有的介绍进商务印书馆工作，有的为他们安排好生活，可见伯父是一个十分重感情的人。

伯父慎于交友，不屑与言行不端者往来，但却有不少挚友。吾乡蔡孑民先生对伯父的刻苦自学，普及西方自然科学知识给中国社会，提高国民知识水平作出贡献，颇多赞许。伯父的一个儿子在南京金陵大学毕业后，到蔡先生长子蔡无忌先生任局长的上海商品检验局工作，即是蔡孑民先生介绍的。抗日战争上海沦陷前夕，蔡先生曾亲自去函浙大竺可桢校长，解决了伯父三个原在港、沪两地大学念书的孙女儿到浙大借读的问题。

伯父与我国金融界知名人物宋汉章先生也是好友。宋先生师事伯父，一度为他讲授自然科学知识。抗日战争时，我在宋先生主持的中国保险公司任事，是因宋先生怀念伯父的旧情而进去的。

吾绍杜就田先生是一位书法金石家。他的作品可与赵撝叔媲美。就田先生选其部分作品编印成专集出版，因伯父与就田先生相交有素，情谊深厚，特为选集撰写了长篇序言。就田先生的侄子杜克明从国外学医归来，在沪开设诊所，伯父率先聘他为家庭医药顾问，热心支持新生力量的成长。

伯父治学严谨，每日用毛笔端楷写日记从不间断。他一丝不苟地记录和检查当天的学习和工作。伯父颇有民主作风，对子侄辈批评错了的话，必向被批评者检讨其过失。平时，他和家人都和洽相容，有时还写诗词相互唱和。值得一提的是，他很愿意帮助人，我青少年时期在上海读初中，费用由我在北京的叔父负担，我父母又家住绍兴，一个人孑然在申，因此伯父承担了照顾我的生活和学习。不久，伯父离开商务印书馆进中央信托公司任职，所任工作比在商务时忙得多，但他对我的学习仍严加检查督促，生活上亦关怀备至。他为我付出了不少心力，使我终生难忘。

伯父十分孝敬长辈，时常来信给我祖父禀告其在外情况及问候起居。每年我祖父生辰，总要备礼祝嘏。他还常抽空返乡探望在绍父、叔辈。三味书屋南侧圆洞门内，原放有祖父的一口书柜，内贮最初出版的《辞源》上、下两册及《世界六十名人画册》一本，这两部当年最令人瞩目的出版物，都是伯父馈赠给我祖父的。《画册》所搜集的名人有英国哲学家培根、美国电学先导富兰克林、进化论鼻祖达尔文、物理学大师牛顿、德国科学共产主义学说创导人卡尔·马克思等。书中每一幅名人照片下面有一段简介人物生平事迹和学术成就的文字。这两部簇新的书籍在民元年代，真是平添了三味书屋的不少进步色彩。

以上我所回忆记述的事，距今已半个多世纪了。那时的社会情况和人们的思想意识跟如今已不一样，但自学成材等种种品德，与目前时代精神亦不悖谬，实在也大有可学习之处。

写于199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