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在他的《菩萨蛮》中写道：“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他用“长亭”“短亭”来抒写深闺妇人对心上人归途遥遥,何处才是尽头、何时才能相见的惆怅。这当中所说的“亭”就是我国自古以来就有的、修建在大道上供行人休息的屋子。在官道或大道上,这种亭子几乎五里、十里就有一座。如果是偏僻山区,因为行人稀少了,凉亭也自然会少些,二三十里路才遇见一座也是可能的。现在公路、铁路四通八达,纵横交错,自然很少有人长途跋涉徒步旅行,大道或官道也就淡出了历史,所以对如今的年轻人来说,基本上没有“亭”这个概念了。在我们小时候,这种“亭”,叫之为“过路凉亭”,名字本身很能够说明它的功能和用途。凉亭一般都是一座长方形的单层建筑,大约有三四十平方米大小,大道从当中穿过,门道上部成半圆形,当然上面并不设门；两边的墙壁各有一扇满月形或扇形的窗,也无窗门。紧靠墙壁摆放着对称的两排石凳,供过路客歇脚之用。石凳比较宽,即便躺卧,也绰绰有余。在交通不便的古代(几乎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前夕),对旅行者来说,凉亭还真的不可或缺；走得十分疲惫的步行者到了这里,简直像在沙漠中遇见了绿洲。走累了可以歇歇脚,刮风下雨时可以躲避,骄阳当头时可乘个凉……
小时候,离我们村子半里路的地方,也有一座凉亭。据村里的老人们说,这个亭子是清朝晚期邻村的一个财主出资修建的。因为四十多岁了,才生了一个宝贝儿子,建造这亭子是为了报答上苍的恩赐,也为自己后半生及来世积德,才行了这桩善事。儿时我们一帮小玩伴,经常夏天去那里乘凉,或是躲猫猫、过家家,有时也在那里乱叫、乱跳,玩得可疯了,反正那里是那个年代农村孩子的一处天赐的游乐场所。
一日,正当我们跟往日一样到那里去玩时,发现亭子里住了人。亭子南边一角已经被人用稻草绳编织的苇草拦了起来。地上铺上稻草,上面有一床破棉被,石凳上还摆着锅碗瓢盆什么的。一看便知,一定住上乞丐了。走到外头一看,太阳下果真相拥坐着一对衣衫破旧的盲人男女。男的约三十出头,除了眼睛全瞎,五官端正,身材高大,外貌无可挑剔。后来才知道,他是先天性失明,打自出生一刻起,就不见满世界的色彩斑斓。据他自己说,他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父母,邻居们给他吃“百家饭”长到六七岁,他就一个人外出,以乞讨为生。他也不知自己是哪个村庄的人,只晓得人家叫他“兴高”,大概是因为他性格开朗,成天脸上挂着笑,俨然不知自己因为失明所带来生活的不便和生计的艰难。他的要求真的不多,每一天能从千家万户的施舍中得个温饱,已经十分高兴了。“兴高”!这名字也取得太神了：兴高采烈嘛!
说来也巧,真所谓：老天特别眷顾那些无助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他有了现在偎依身旁的“仙女”妻子。说她是“仙女”,理由有二。首先,她不是全瞎,有一只眼看上去翻白,但是据她自己说还有着六七分视力,跟兴高相比,她可算是“天人”了。其次,这位年纪比兴高大十岁左右的“姐姐”,对她的“弟弟”真是百依百顺,呵护有加。兴高心里头那股美滋滋的味道,自不待言,就愈加接近“兴高采烈”的境界了。
两人外出乞讨,成双出对,妻子在前,丈夫在后。兴高用一只手搭在“姐姐”的肩头,另一只手拿着一条细长竹竿,在地上触摸着前行；肩上有一只褡裢,前面一只袋装的是吃饭的家什,后面的袋,装着讨来的五谷杂粮什么的。村民们见他们俩非常恩爱,人缘极好,往往慷慨施舍,反正只要他们到我们村里来,几乎每次都“满载而归”。夫妻俩,心满意足地往他们“家”——凉亭走去。半道上,兴高会停下来,几乎贴着妻子的脸,说着悄悄话,脸上荡漾着暖暖的笑意,有时还发出咯咯的笑声。村民从心底赞美这一对苦命鸳鸯。
他们夫妇身有残缺,但有着金子般的心。若是大热天,他们会向村民要一些“六月雪”(一种草药,村里人上山砍柴,一般会顺便采些六月雪回来,供夏天泡茶饮用),泡成凉茶,免费提供给路过凉亭的歇客们饮用。六月雪有解渴、祛风、开窍等功效,可以预防中暑。过路客途经此地,歇一歇,喝碗凉茶,有的也会好奇地问起他们的恋爱经过。夫妻俩每每十分乐意讲述他们怎样偶遇,怎样“一见钟情”,怎样结下“秦晋之好”……说到兴头上,兴高会手舞足蹈,边上的妻子,就轻轻地“拧”一下他的胳臂,示意他不要那么张扬；兴高却更加来劲,居然喊上几嗓子,声音高亢,有点金华婺剧的韵味。
冬天是他们最为难熬的季节。在四面透风的凉亭里过冬,可以想象是怎样的情景了。我们一帮孩子有时也好奇地问他们冬天晚上睡觉冷吗,他们的回答居然超出我们的想象。兴高说,冷的确有点冷,但是我们两人拥在一起,也不觉太冷；如果真冷得睡不着了,俩人就一起跑到亭子口上去吹西北风。让冷风吹得瑟瑟发抖之后,夫妻俩双双赶紧钻进破棉被里,内外一对比,觉得里面实在暖和,竟然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啊!这话听起来让人心酸,但是,我们从中领悟到一个朴素的道理：比如,人们常常问自己什么是幸福,其实他们的感受已经给大家做了回答!
等我学校毕业参加工作、成家之后,我便很少回老家。有次回去,从邻居口中得知：兴高夫妻早就不住在凉亭里了,也不再看到他们双双乞讨的身影。有人说,是县里民政局给安排了适合盲人的工作,有的说他们已经不再活在人世……我真希望他们仍然健在,而且继续过着恩爱的日子!因为,是他们对待逆境的态度,时时鼓励着我,虽然他们眼前是一片黑暗,但是生活中处处展示给我们的是快乐和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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