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冬天很冷,很纯正的寒冬的感觉。
路边的草半黄半枯,蓬蓬的,上面沾满了霜,清霜。霜是干净透明的,乳白色,好像是六个瓣的雪花被撕开,冬夜里被清冷的寒风揉在手心,一松开,就飘到草叶上,赖着不肯走,一定要太阳公公笑起来,才伸伸懒腰,滑到泥巴里去。
早上我总是赖在被窝里不肯起床,要妈妈催很多遍,吃香喷喷的番薯粥,所以本人在家被称为“懒军”。晚上放学回来,和素婷玩跳绳、跳房子,当然最想的就是吃上素婷的妈妈——阿花妈妈蒸的番薯丝饼。
我妈一天三餐顾得很牢,点心却是没有的,放学回家我要么啃冷饭团要么咽口水——各个农历节日除外,什么节日吃什么,还多做些吃到后几天,这个,我妈称职得很。
阿花妈妈疼孩子,下午去队里干活之前总在锅里蒸好番薯丝饼,黑乎乎的小巴掌大,甜咪咪的。反正我们三点半就放学,回来吃锅里热气还在。番薯丝饼我们每人吃两个,然后玩起来力气更足、劲头更大,牛皮筋能连续翻上十几个跟头呢。
说到番薯,那真是基因里带来的喜欢。
我们老家在温州平阳水头镇外的高山上。听爸爸讲,那时水田极少,以番薯为主要口粮,老家在山上,日子过得很辛苦,所以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爷爷奶奶决定北上,投奔先行定居到安吉的亲戚。
安吉是一个移民县。据县志记载,历史上曾有几次大规模的政府移民行动,最后一次是清朝同治年间,因为太平天国运动,安吉原居民所存无几,政府发动了移民安吉的高潮。
很有趣的是,移民也只是移地方,习俗却不变。河南移民喜欢住平原地区,种水稻为主。温州移民喜欢住丘陵地区,耕种水田,旱地以种番薯为主,兼种茶叶。
小时候我们冬天有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就是“捡漏”。现在古玩界流行“捡漏”,捡的是眼力、钱和一份自豪;我们捡番薯的“漏”,捡的是耐心、细心和自豪。
那时是大集体,冬天到了番薯好挖了。大人先把一垄垄又老又粗又长的番薯藤用镰刀割下,扎成一团团的,让拖拉机运回生产队的“公场”,各家各户分去。切成两寸长的条子,拼上米糠煮熟,是上等的猪食。吃植物长大的猪,肉特别香。
男劳力用锄耙挖开结块的泥巴,番薯就露出来了。抓着藤蒂用力扯,番薯一串串地挂在手里,扒掉上面的泥巴,就丢进大竹筐。
我们的任务就是翻被大人反复搜寻过几次而遗漏的小番薯。每家的小孩都有特制的小锄头,柄也小巧,还有自己的小竹篮。
种番薯的地以优质黄土为主,那样种出的番薯大、甜、淀粉多,而且皮薄、光滑。硬实的泥巴早就被上百个人翻成了松软的泥地毯,我们的布鞋里全是泥粉,可是顾不上去倒出来。
冬天白日短,天很快就黑,放学回家都用跑的。书包往窗户里一扔,拿起中午上学时就摆放在门口的工具,一路小跑到生产队的番薯地,捡漏才是大事呢。
这可是很要上心思的事哦。
我和素婷这时候是不在一起的啦。人家是家里幺女儿,宝贝得很,这些粗活是从不让干的。我嘛,当男孩养的,自然冲在前面。我们捡的往往都是小番薯,大的、稍大的都被大人装进麻袋和竹筐运回生产队了。
眼睛要亮。一眼发现哪里有番薯小脑袋露出,就赶紧去挖,有时边上有人怕抢不过,远远就把小锄头扔过去——那是我的猎物,你们不准动。碰到不讲理的大男孩,才不管你,抢了就跑,也只好嘟着嘴认输。
一般我们都散开,像扫雷一样弯下身,一步步往前趟,每人一个地块,时不时用小锄头尖刨一下可疑的地方。小锄头下“嚓”一声轻响,就是有在深处的番薯了。
番薯脆,很容易被锄头挖断,这也是我们很介意的。能把完整的番薯挖出来,那是最厉害的。秋哥哥跪在地上,两只手轻轻拨开番薯头部边上的泥巴,确定大致有多大,然后起身用小锄头把外围的泥巴挖走,最后一锄头很深,把番薯带泥巴从底部挖起,立在锄头面上。小伙伴们见了围上来,秋哥哥一脸的骄傲!这一手我怎么也学不会,总是急吼吼地把番薯锄成两段,那个讨厌啊。
最兴奋的就是找到大人没有挖干净的。一锄头下去,带上来一堆,藤牵藤,牵起一串惊喜,那是骄傲得不得了的。
“秋哥哥,看我的番薯多吧!”
“运气真好啊,我也试试!”
于是那里就涌来一群小孩,抢地盘。说也怪,往往那个地方大人就会漏掉好几窝的番薯。我们的小竹篮一会儿就满了不少。
大人这时候都在做最后的工作——把麻袋和竹筐搬上拖拉机,会有些胆大的孩子去求大人给几个,还有的干脆就乘机偷几个。大人也就做做样子,喝两声,并不把孩子拿走的那几个番薯抢回来。
我人小个子也小,胆子更小,只有羡慕的份。这时候喜欢我的隔壁的杨阿姨,总是偷偷甩给我一两个中等番薯,我捡了就跑。
番薯拿回家是要称过分量才给父母的。然后我和姐姐每个人一堆放在柴火间,盖上稻草,留着烧早饭。有时候爸爸会按斤两给我钱,三分钱一斤。我盼的就是这个。大人挖番薯大概一个星期,我可以捡十几斤,三四角钱的收入。小心地藏好,过年可以用自己的劳动成果买一对喜欢了好久的,跟素婷头上一样的红蝴蝶结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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