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与读书的不等式

人类总体上是敬书的，关于书的赞美词语很多，比如“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翰墨书香”等等。有些人，敬书敬到最高境界，敬惜字纸。对于有字的一片两片纸尚且予以敬畏与妥善处置，何况对书。

如何读书，如何对待书。一种态度是百分之百地相信并依赖书，要求做到“无一字无出处”。这大概就进入了本本主义与教条主义的轨道了。还有一种态度是审视图书，有选择地运用书中的观点与材料。有大智大慧的古人就说过，“尽信书，不如无书”。现代的人对于书籍的态度更趋于科学与理性。

我勉强算得上一个读书人，对于书，多少有些研究。我以为，关于书与读书，有许多不等式。

爱书不等于有书。很多喜欢书、想读书的人没有书。我十岁至二十岁那阵子，正值文革时期，出版社砸了，图书馆砸了，或者不能正常运转了，找本书看真是太困难了。那时正是我求知欲强烈、精力旺盛的时期，但基本上买不到也借不到想看的书。后来条件好一些，可以借书了，却大多是鼓吹文革的书，小说主要是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之类，好在还有鲁迅的几本小册子。四十岁之后，我有了很多书，却没以前那么喜欢那么爱了。老婆嫌家里乱、挤，卖掉一些书，我也不生气。读书的渴望与劲头也没以前足了，在电视机前消磨的时间比读书的时间多。

买书不等于爱书。大部分的人，买书是为了读书，不管是主动要读，还是为了应付各类考试被动地读，都可以广义地视之为喜欢。但有一部分人，或达官贵人，或行商坐贾，或暴发户，他们买书，是为了陈设几个书橱，甚至一个像模像样的书房，以装点门面，显示自己的儒官儒商形象，遮掩自己的泥腿子、锄把子与白丁的祖宗牌位。这样的事，封建社会就有，而于改革开放之后居多。一些个体户与商人家里，陈列着《二十四史》，甚至《四库全书》，可书在他们心目中，其实与高大院墙、与影壁、与屏风之类没有多大区别。内心里，没有什么喜欢之说。有些花钱买到了文凭学历的达官显宦，家里摆几本书，也是为了在几乎是假文凭的文凭上增加几分伪装色彩。这里面，与喜欢也几乎没有干系。

有许多的普通人，他们也买书，但买来不是为了自己收藏与阅读，而是要让子女去学习，期望子女能成读书人，能有文化，有出息。可偏偏自己不读书的人，子女一般也不喜欢读书，买了也是白买。这样的买书，与爱书的本质要求也有一定距离，可以划入不爱书的行列。

读书不等于信书。读书而不信书，有几种情况。一种情况是，读了很多书，但并未形成自己的价值体系，对于书中所揭示的现象、真理、理论等等，无所谓信，也无所谓不信，读过了，也就忘却了。未用之以丰富自己，提高自己，也未用之以指导自己的行动与实践。另一种情况是，用自己的知识体系、理论体系与价值体系排斥甚至批驳所读的书。这种抵制，有自觉抵制与被动抵制。批林批孔时期，我以一个中学生，开始接触《三字经》，接触古文献，接触孔孟之道。但那时阅读的目的性很强，目标很明确，不是为了去信书，而是为了不信书，为了批判。上面要求的。

读书之中的信与不信，都是正常的选择与必然的结果，只要不是外力强迫下的选择，我以为都可以视之为正确的。全盘或部分地接受可以，全盘或部分地不信、推翻也可以。读书能读到生疑、不信，可以说达到了更高的境界。

读书不等于写书。文人骚客、学术研究者读书，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研究问题，收集材料，写文章写书。他们书读得越多，可能文章与书写得也越多越好。但更多的人，读书仅仅是为了增长知识，提高技能，他们不是为写书而读书，即使写，也偶尔为之，不会写很多。还有一些人，读书仅仅是为了消遣，为了对付无聊，打发无所事事与漫漫长夜，应付孤独与寂寞。过去达官贵人与巨商富贾的太太小姐们读书，其动机与动力即在于此。生活重压下的百姓们，也多以读书来寻求解脱与慰藉。

写书不等于敬书。写书者有敬书的，可能还为数不少，这里不表。写书而不敬书的也不是没有。有些人写书，或要表述一种理论，一种理念，一种思想，一种价值取向。表述完了，也就完了。能对社会有所影响，当然不错，影响不了，也无所谓。有些人写书，纯粹是为了自娱娱人，心中并无宏图大愿，没有想过要影响社会、改造社会，更没想过要留传百年千年万年，影响历史。我本人这些年也涂抹出了十来本小册子，但我对文化有反叛意识，没把什么书当作万古不变的所谓经典，没敬畏过什么书，对自己的书更不当一回事。写出了就写出了，至于它们是绿草，杂草，荒草还是垃圾，就不去关心了。不敬畏书，写起书来便自由奔放得多。

关于书与读书，有说不完的不等式。有诸多的不等式存在，书的存在才更有意义，读书才更有滋味。

2007.9.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