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熟人，这几年辛苦奋斗，手头积攒的资财至少也有了六位数。有钱人，他应该很幸福了吧。然而，他每次来看我，都要滔滔不绝地向我诉说他的不愉快不幸福不安宁。他总以为别人与他过不去，因而他总是在捉摸别人如何在捉摸他，他的精力时间以及他本该悠然愉悦享受生活的心思，便全用在了如何去对付别人上了。他甚至设想了以什么样的方式去消灭那使他活着不舒服的人。自然，假如这计划实现了而他还能安然无事的话，我相信，过不久，他又会因另外一个人的出现而眼前显出阴影，心头难得宁静。一个只注意别人心里在想什么的人，一个受别人语言左右而活的人，他怎么能活得轻松呢？“活得真累”，是今天很多人对于活着的一个普遍感受。的确，生活的重负，社会的复杂，感情的纠葛，事业的艰辛，欲望与追求，金钱与地位，声名与荣誉，耗费了我们太多的心力和精力，生命几乎只剩疲于应付的能力。但我们更觉其累的，还是人际关系的复杂微妙。而这种复杂微妙，又恰恰是我们人为造成的。人人感叹与人打交道最是一件艰难的事，人人于是在自我心理上设置了一道防线，在与他人的交往中，人为地神化了自己也神化了别人。原本十分简单的一件事情，往往要以自己愚笨却自以为聪慧的脑袋多方位多层次多视角地去捉摸研究它可能有的复杂因素。假如有一个人如那小儿一般照直简单地说出了“皇帝没有穿衣服”的话，别人就要骂他脑瓜单纯，不谙世事。一个能从简单的事情上和一般的人身上看出不简单和不一般的人，似乎才是一个生活经验丰富、思想深刻、头脑敏锐的人物，而只看见皇帝没有穿衣服的人，就只能是一个不善于动脑子，不能适应生活也不能妥善处理生活的人。这准则适用于包括人类生活中人与人相互交往的一切活动，于是人与人的关系出现了虚假伪装欺骗的成分。分明一个与我在感情、志趣、性情、爱好上十分合不来的人，也不得不从多处考虑，而要与他保持一份表面看来颇为友好、心底里却彼此十分憎恶的“同志”关系。这样活人，怎么会不觉得累呢？
我的那位熟人很尊重我。所以他每次来滔滔不绝大抵也有向我讨教的意思。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能给他一个很好的主张。最近的一次，我对他讲了人的幸与不幸的看法之后告诉他：简单活人，也简单待人，你或者就可能免除自己强加给自己的烦恼和忧愁。一个人，应该有他自己做人的原则和处世的方式，按照自己的原则和方式生活而不去计较周围环境的影响，一个人才算活得明白，活得自然。人生的过程，恐怕更重要的还是心路的历程。“走自己的路，不管别人说什么”，就是要我们独立清醒地守定自我，简化人生在形式上的一切不必要的烦琐过程，认定生命的主要目标，从而不懈怠地往前走。
人既然活在世上，就不可能不与人打交道。以平常心待人，简简单单地活人，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我们自己的内心活动方面，总还是可以让我们活得更像一个人的样子。
1995.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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