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艳萍·
每逢谁家摘枸杞,整个枸杞园就沸腾了。小时候的我,最爱听枸杞园里大人拉家常、讲笑话,我从那里知道了不少奇闻趣事,也感受到更多的人情冷暖。于我来讲,枸杞园就是我人生的另一个课堂,那些真真切切的人、真真切切的事就是生活的教科书。
我们家种枸杞将近二十年了,给我家摘过枸杞的人很多。这些人都是我的本家亲戚和左邻右舍。其中摘枸杞的女人们更让我念念不忘,视她们为我的人生导师,她们教会了我勤劳、善良和坚忍。她们中,有的已经作古,有的好久没见,但她们的故事却一直藏在我的心里。现在,就选几个,给大家讲讲。
东山老祖
东山老祖可不是妖怪。她是我们村子里的一个孤老婆子。
东山是她死了很多年的老汉的名字,大家喊习惯了,她就成了东山。她的辈分大到我要管她叫老祖宗。每次为大家计量枸杞时,我都会在名字簿里写上大大的三个字:老东山。
十几年前,东山老祖提着小筐子四处跑着摘枸杞的时候,就已经六十多岁了,给我家摘枸杞的女人就数她年纪大。每次摘枸杞的日子还没定下来,她总是急切地打问日子最早的一个。等到正式开摘,她总是天刚亮就起床,几乎都是第一个到地里的。她人虽老,手却不慢,每次摘得和年轻人不相上下,可总是摘不干净,筐里的枸杞叶也比别人多,但每次称重的时候就显现出来了,老东山摘得枸杞最多,她最能干。她的能干还不止这个,以前队上谁家有红白事,总会请她去主事。下多少米,擀几张面,炒几锅菜,摆几桌席,她比厨子都算得精。照她的安排做,错不了。后来腿脚不灵便了,大家还是请她去吃个饭,撑个场面,最不行的,也会挑些老人能吃得好饭好菜给她端过去。
可我顶烦她。毕竟人老了,干啥都不利索。每次跨沟过渠提筐子拿凳子的时候,她就只喊我:尕唉,拉我一下;尕唉,给我提一下筐子;尕唉……闹的我走路要在她前面,回家要在她后面。走不快也回不早。我心里就嘀咕:这老婆子咋这么麻烦。有一回我在母亲面前唠叨,结果被她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骂得我也觉得惭愧,老人家那么可怜,帮帮她也是应该的。
东山老祖的老汉死得早,女儿都出嫁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很早就得了病去世了,留下大儿媳妇带着四个儿女,孤儿寡母日子过得很艰难。二儿子当兵回来和别人一起掏沙子,刚挣了钱,沙坑就塌了,支撑沙坑的柱子压断了他的两条腿。他成了瘸子,摊在床上并且从此也改变了性情,整日里骂爹骂娘,扔碗砸盆,见谁打谁,最终打得老婆跑了,打得女儿不敢回家。所以东山老祖六十多岁了也没人照顾,还要照管二儿子的两个女儿。平日里除了女儿接济,她的生活来源只能靠摘枸杞。那时候摘一斤枸杞三毛钱,摘一天能挣十几块,但20世纪90年代,种枸杞的人家少,队上要雇人的只有我们一家,所以她也只是隔几天才能出去摘枸杞。这还不算,她脾气倔,在两个儿子家都不住。她请人帮忙,在别人家的一块空地上,盖了个小房子。那小房子长五米宽三米的样子,她带着孙女住在里边。小房子旁边是一大片田,无论春夏秋冬,她的小房子都孤零零地像个钉子似的钉在那里。后来空地的主人要盖房了,又不好意思让她搬走,就拉来很多土,土堆快把小房子给埋了。从外面看,只剩下个房顶,她指挥孙女在小房子四周加上“城墙”,防止雨水流到屋里,依然住在那里。
仔细想想东山老祖的遭遇,我心里就平和多了,以后她让我干什么事,我都很乐意帮忙。没想到后来,她也帮了我的忙。
那次是和爸爸吵了嘴,我一气之下跑了出来。跑了出来又不知往哪走,就在田里四处晃悠。晃累了就坐在田埂上哭鼻子。正好东山老祖蹒跚着到处挑苦苦菜,看见我的狼狈样,就拉着我到她的小房子里。那是我唯一一次进去,但那一幕永远都忘不了:屋里黑黑的,光线很弱,一进门,就一张只铺了席子的小炕和一个只放了一口锅的灶。
正当我惊奇地研究这些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景象的时候,我妈来找我。原来东山老祖早早就让孙女去我家报告,我妈找了一早上都没找到我,都快急哭了。看见我好好的,赶忙道谢拉着我回了家。
东山老祖一直活到了八十多岁。后来她儿子媳妇们的条件越来越好了,二儿子还给她盖了两间很漂亮的新房子让她去住,可她始终没离开过小房子。直到人快不行了,才强行被接到新房子里住了几天。
从那以后,她的小房子就空了。再后来,那小房子破烂的不像样子,最终被人给拆了。
大个子老太太
大个子老太太个子一点也不高,还是个小脚。大个子的是大个子老太爷,大个子老太爷快七十了个子还那么高,并且走路腰板挺直,不弯腰(我在队上辈分低,连因为都是本家,所以我们都这么称呼)。
他俩在一起,老让我想起一篇小说《高个子女人和她的矮个子丈夫》,调过来说的就是他们。他们也像小说里写的那对夫妻,患难与共、互相照顾。老太太的儿女们早已成家立业,大儿子在乡上当干部,二儿子在一家银行也当着一官半职,两个儿子都很孝顺,一家人和和美美,日子早都奔了小康,很让队上人羡慕。
按说老太太家庭条件可真是不错,她根本不差这点摘枸杞换来的血汗钱。摘枸杞是很苦的,大夏天的要么晒死,要么渴死,三顿饭吃成一顿饭,到晚上累得连个身都不想翻。何况她老人家也六十多岁了,颠着个小脚,走枸杞园的路又崎岖不平,空手走都不好走。可她还是每天都出来摘枸杞,摘得不亦乐乎。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早早起来扒火做饭。她人老了不会使煤气灶、电饭锅,就用土炉子。等火红上来,下一锅稀汤汤面,吃了饭赶到地里比年轻人去得还早。到田里没多久,就听她喊我给她倒水。她说自己月子里落下的病根,早晨吃面稍微咸些就渴得慌。喊的我次数多了,我就问她干吗不做米饭,她说早晨起得早吃米饭咽不下去。没办法,我就一趟一趟给她倒水,谁叫她还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姐妹的奶奶呢。
老太太摘枸杞手也很快,遇上哪一趟枸杞特别红,她就早早给别人说,这一趟是我的,你们谁也别跟我抢。大家就跟她开玩笑:“这一趟上写着你的名字,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她张口就骂:“哪个骚婊子说的是,是她老先人就是她老先人的,我看谁敢给我抢走!”说完,满田里的人都笑开了。她跟谁抢都不抢东山老祖的,因为东山老祖是她婶子。
快到中午的时候,老太太就要回家给老太爷做饭去了。别看她是小脚,可她干活麻溜,每次没多大工夫,她就赶来了。刚到田里就骂:“这个老家伙,害的我又少摘了几斤。”大家又哈哈笑起来。有人故意问:“你咋刚回去就来了,恐怕饭都没好就生吃了吧。”老太太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昨天晚上就拣好的菜,早上走的时候就泡好的米,回去火红着,几下就做好了。”
摘枸杞只要熬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下午的时间就过得很快了。大家刚缓过劲来,你追我赶地摘着呢,太阳就要落山了。这时,老太太就喊我妈:“媳妇子哎,你去拿个棒子把太阳支起来,才刚摘开了,咋天就黑了嘛。”如果赶上下午蚊子多,叮的人受不了,她就“嘘嘘”开了,嘘嘘来风,风就把蚊子刮跑了。她一嘘嘘,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凑热闹,嘘嘘——嘘嘘,你还别说,有时候真能把风给嘘来呢。
每次下午称重的时候,大个子老太太都占先,她着急给家里的老头子做饭呢。晚上还要擀好第二天早上吃的面条。
大个子老太太的儿子女儿们不愿意了,这样辛苦,年轻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个老婆子。他们怎么劝都没用,老太太依旧天天惦记着往出跑。大家都说她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还受这个罪干啥。大个子老太太照例先是一顿骂,完了叹口气,说:“出去红火,在家里待的人觉得心慌的。再说我还能动呢,我能养活自己就先干着么,别儿子还有儿子的生活。”
在苦劝了好多次没用之后,她儿子就找到我家门上,说什么都不让我妈再叫老人家摘枸杞了。我妈也很冤枉,她早都不敢叫老人家了,万一出了事我们也担待不起。于是我妈每次摘枸杞时都绕过她家门口,但是,她总是又早早地到了枸杞园。
最后,还是儿子们胜利了。老太太不再出来摘枸杞了,在家照顾老太爷。每次我们摘完枸杞路过她家的时候,她都会问摘完了没,还有多少。有时候还抓上几个枸杞放在嘴里尝尝。恋恋不舍地看着一筐筐的红枸杞从她面前经过。
老太太活到了八十二岁,今年开春过世了。她过世的时候,连孙子的孙子都见上了。
李凤琴
七月是枸杞丰收的时候。没到七月,枸杞就好像一下子红完了似的,堆在了枸杞树上,连枝条都仿佛成了红色的。两个人摘一行枸杞,有时候一天都摘不到头。原本一天摘完的枸杞能摘两三天,人少了就一蓬连上一蓬。
七月的枸杞园也是最热的时候。每到下午两三点钟,太阳一点都不吝啬光和热,尽情地给了大地。枸杞园连一丝风都没有,热得就像蒸笼。园子里摘枸杞的人热得直擦汗、直喝水。赶上谁家刚淌了水,太阳把地上的水蒸气都烤了出来,湿气加热气,憋的人连气都喘不过来,比在烤箱里都难受。
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仿佛被太阳烤化了,坐在板凳上,昏昏欲睡,没有人愿意说话。抬头看看,还有大半趟;再抬头看看,还有大半趟。往后瞧瞧,原来半天才摘完了一棵树,又过半天才往前挪一下凳子。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就大声喊:“李凤琴,唱个歌啥。再不唱满园子的人都睡着了。”那个叫李凤琴的也大声问:“听啥呢?”“来个《五哥放羊》。”点歌的人点完了歌,李凤琴就扯开嗓子唱起来:“正月格里正月正,正月(那个)十五挂上红灯,红(那个)挂在哎大来门外,单(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哎哟哎哎哟哎,哎来哎咳哟!单(那个)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刚唱完,又有人点歌:“唱个花儿,《马五哥和尕豆妹》。”“唱个流行的,《黄土高坡》……”
就这样,枸杞园里的免费点歌节目就拉开了序幕并进入高潮。直到李凤琴喊唱不动了,大家才哈哈笑着不点歌了。
李凤琴会唱好多歌,信天游、二人转、花儿、流行歌曲,还能吼两嗓子秦腔。最了不起的是那么长的花儿她竟然一口气能唱好几段。虽然她唱得一般,但曲调都还有,听习惯了,还觉得挺有味道。在大家的眼里,李凤琴就是个能人,老村长说过,这个女人比男人都能,咱队上没哪家的女人能比得上。
每年开春的时候打磨田,她借来手扶拖拉机,自己坐在驾驶座上,一圈一圈地开着磨田。她老汉长生跟在后面站磨。那还是20世纪九十年代,机械还没有普及,有手扶拖拉机的人不多,会开的能开着磨田的就更少了。李凤琴不但会开,还把自己的田磨得跟专门磨田的师傅一样平。除了旱田,水田也难不住她。初夏水下来开始栽稻子的时候,李凤琴就自己一个人赶个牲口到田里刮田(把田整平)。下了田,她双脚站在刮田的杠杆上,一只手拿着鞭子赶牲口,一只手拽着连接马嚼和杠杆的绳子,嘴里吆喝着,一个上午就把一大块田刮得平平的。而一般刮田的都是两个男人,一个拉牲口,一个站杠杆。她却一个人照样干得好好的。
所以就有人说:李凤琴的能干是聪明的能干。说起聪明,李凤琴一点也不谦虚,李凤琴识字,上过初中,这在像她这样年纪的女人里是少之又少。她说她爹是民办教师干不动活,她妈光在家里煮饭了,她是家里的老大,只能早早回家给家里挣工分,不然家里连饭都吃不上,要不然她早就考上高中考上大学了。可惜自己命不好,只能污在庄稼地里了。
我妈常说:好汉娶个赖婆姨,赖汉子娶个花枝枝。李凤琴这个花枝枝就嫁给了长生。长生也很能干,能下苦,不惜力,干起活来一个顶俩。年轻的时候在窑上背煤,全公社的男人没一个人背得过他。不过和李凤琴比起来,长生的能干显得有些笨,长生干活就凭一把蛮力,和他这人一样转不过弯儿来。长生还长得丑,他的儿女都随他。长着大眼睛高鼻梁的李凤琴最气愤不过的就是这个。
听完了歌,大家就开始闲聊,聊着聊着就说到长生。就有人问李凤琴怎么最近不见长生了。提到长生,李凤琴就气鼓鼓地。她说长生昨天下午给她说他便血了,让她到厕所看看,结果她一看差点气死了,原来长生这两天连饭都不吃,光抱着西瓜啃,拉的屎全都是红色的。她说完整个园子里的人放开声大笑起来。
李凤琴说当初说亲的时候就没看上长生,但长生他爹和她爹早私下定好了亲。她爹硬把她关到屋子里还打了一顿,她才被迫嫁给了长生。不过,最终他们还是把日子过起来了。早些年她和长生就翻盖了自家的房子,还买了邻居的一幢新房子,把大女儿一家从很远的乡下接过来,给他们租了地,让他们在我们队上安了家。她的几个孙子,大冬天穿着薄薄的衣服满村里乱跑,鼻涕挂在嘴上,掉下来就用袖子一抹,可从来没听说他们生过病。
王玲玲
李凤琴作为主角,充分地显示了她的才华。大家听完了歌,说说笑话,整个采摘的进程就加快了。李凤琴觉得意犹未尽,就开始念咒:“玲玲哎,王玲玲,王玲玲,你在哪里呢,吭个声呀。”一声比一声高地喊过三遍,才从园子的后面传来一句用南方口音说得挺有中宁味道的话:“干啥呢?”“你给我们唱个黄梅戏,唱个越剧。哎呀,我最爱听王玲玲唱歌了,柔柔地,轻轻地,不像我高呼噜大嗓子的,人家王玲玲唱歌才像个女人唱的。王玲玲,赶紧唱一个。”
催过好几遍后,王玲玲才慢慢地唱起来。她最爱唱的就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仔细听,和电视里唱越剧的人唱得差不多。她唱完一首,我就恳请她再唱一遍。
王玲玲是我新妈,新妈就是婶子的意思。她是安徽人,十八岁的时候跟她姨妈到中宁学裁缝。20世纪90年代起,有很多外地人都到中宁。其中南方女人有很多都是以裁缝的身份扎根落户中宁的。她做了两年裁缝,就遇上了我三叔,我爸的堂弟,不久他们就结了婚。成家后她在家做了两三年裁缝,因为手艺一般,渐渐地就没有人找她做衣服了。她干脆就收了摊子,种起了地。
南方人和北方人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玲玲新妈最初整不明白好多事,闹了不少笑话。
有一次我和我妈干活回家,老远就看见一个女人拉着人拉车在前面走。那车轱辘好像种了邪似的,走一圈抖一下,走一圈抖一下,拉车的人也随着车轱辘轻轻晃一下。我妈认出来那背影是玲玲新妈,就拉着我赶了上去。等我们靠近她的时候,我哈哈地张嘴就笑。原来她怕人拉车的车轱辘坏了,所以用麻绳把车圈一圈一圈缠了起来,还缠得密密匝匝、结结实实的。想起这事来,我就忍不住想笑。
还有一次,我听我妈说她去田里淌水,听见旁边的玉米田里哐嗤哐嗤地有响动,她过去一看,也乐了,原来是玲玲新妈,她在玉米行子里铺上自己缝的帐子,使劲用割下来的苏子一把一把(一种榨油的植物,叶子可入药)的往帐子上摔,并且都摔了两天了。我妈告诉她:“这苏子是要割回去,晒过太阳后,用专门锤粮食的板子往下锤的。她这样的摔法摔不下多少还很费力气。”她还是没听我妈的,一个人按照她的方法把那块田里的苏子弄回了家。
她的趣事广为流传,大家都很同情这个有些笨笨的勤快女人。说她勤快,一点也不假。她干活慢,又很细致,一到农忙的时候,她就带上吃的喝的,一整天不回家,任凭我三叔怎么叫就是叫不回来,气得三叔一个人回来。回来做好饭睡一觉,休息好了再去田里,走的时候带点饭。玲玲新妈蹲在田里吃了,继续干,什么时候天黑得看不见了,什么时候才回家。
我妈对玲玲新妈很好,平常家里吃不完的菜,都喊我给她送过去。赶上做什么好吃的,会给她端过去一些。她也很帮我们家的忙,一年四季,大凡我们家有什么活,摘枸杞、捡枸杞、种菜、收粮食,只要去叫,她都会按时过来。她干活不出工,老看着干呢却没干出多少,每次付工钱的时候,我妈还是该给多少给多少。
这几年,玲玲新妈除了种地,还扫大街,有空闲就摘枸杞,帮别人干活,她还学会了按照中宁的方法种菜。别人都说外地人和本地人生的娃娃聪明,新妈的一双儿女都在北京上大学,女儿毕业了在银川上班呢。
张莲英
枸杞园里流传最广的故事就是张莲英的爹被撑死的事。
每次摘枸杞的地方只要有张莲英,所有的人都很期待张莲英张嘴,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好奇心让我们一遍一遍想象张莲英的爹是怎么被撑死的。但我们小小的脑袋总是想不明白好多事:他为什么要和别人打赌吃油饼?为什么要吃十五个而不是十四个、十六个?十五个油饼人怎么能吃得下去?既然那么多人都挨饿,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油饼?
我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于是,那些胆大的男孩就问:“张莲英,你爹是咋让胀死的?”张莲英早已习惯了回答我们的问题。她先是叹一口气,接着慢慢地说:“那会子还是大集体的时候,好多人都挨饿,俺爹饿极了么。别生产对上刚炸了一锅油饼,别就有人和我爹打赌,说你吃完十五个油饼这一锅油饼就是你的。俺爹就真的一下子吃了十五个,结果还没回家就胀死了。”
“人咋能胀死呢?”我们又问。“哎,都是饿的么,胃都饿得小小的,一下子吃那么多,胃撑坏了么。”“噢,原来是这样。”我们这才都恍然大悟。等下次,我们又犯糊涂了。再在枸杞园碰见张莲英,大家再开始问,越问越详细,甚至问到那一锅油饼到底去了哪里,张莲英的家人有没有吃上。最终我们都会得到满意的答案。
我觉得张莲英的爹是英雄。他一口气能吃十五个油饼,我连一个都吃不完。我从小就听我妈说当年中宁闹饥荒的时候,她被饿得三岁了都不会走路,我爸说他饿得偷着刨种在地里的豆子,结果被队长一脚踢在地上好长时间没缓过气来。张莲英的爹是被油饼撑死的,这在那个年代是个奇迹,这种死法很怪异,但也很幸福。
由于对张莲英的爹敬佩,我就格外关注张莲英。
张莲英是个瘦小的女人,她长得同她爹的死一样的怪异:眼睛又小又圆像两粒黑豆,略微有些斗鸡眼。脖子又细又长,顶着个挺大的脑袋,那脑袋好像随时会掉下来。我为此担心了好多年。不仅长得怪,张莲英还很嚢,挖土拿不动锹,卖菜提不动筐,摘枸杞都是最慢的。这还不算,作为女人家,张莲英连个干净屋子都拾掇不出来,屋里老是乱七八糟的。每次做个饭,能把一家人从不饿等到饿。总之,放到现在,这绝对是个嫁不出去的主。可就这样的人,偏偏嫁给了模样周正、脾气好得不得了的顺财。她给顺财生了三个孩子。两个儿子长得都像顺财,也挺能干。女儿长得却很是像张莲英,不过她更瘦,眼睛又细又长,眼睫毛和眼珠都是黄色的,脖子更细更长,大老远看见她,先瞧见的就是她的白脖子。偏这女儿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哥哥们都疼得不得了。
我家对门的老太太老是爱笑话这家人:别顺财搁人拉车子拉土,满车子张莲英就在后面跟着推,空车子别就坐在上面,颠也颠的就回来了。你看我们队上那么多女人,谁坐过个男人拉的车;别张莲英的那个丫头,订婚呢男方给买了个金戒指,别的指头细得戴都戴不住,戴上就掉下来了,戴上就掉下来了,笑死个人了。最后还是拿红头绳缠上才没掉下来。那个张莲英,本事不行还爱招惹个媳妇子,别儿子不在家,别跑到媳妇家去骂媳妇,结果让媳妇子给骂了出来。要不是跑到顺财跟前躲起来,非挨顿打不可……她说这些事的时候,嘴也动,眉毛也动,眼睛也动,手脚都动,教人觉得她说的事就在我们眼前。
现在,对门老太太已经过世三年多了,我回到家也很少能看见张莲英。倒是在枸杞园经常能碰见张莲英的儿媳妇和她的孙子。她们娘仨一天能摘一百多斤枸杞,每斤一块五,发钱的时候,就数他们领得最多。
冬 至
冬至是个女孩儿,因为出生在冬至这天,就取名叫冬至。乡里人说冬至这天生的人命苦。果真冬至五岁那年,她妈和她爸吵架,一生气喝农药自杀了。从此冬至的爸就三天两头不着家。好多次我都看见冬至领着弟弟往奶奶家走,冻得哆哆嗦嗦的。后来冬至的爸又结了婚,听说日子过得不错。我上大学以后,不怎么回家,很久都没见过冬至。
去年夏天,我在枸杞园又见到了冬至。我都已经不认得她了。还是称枸杞的时候要记名字,她自报家门,我才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是冬至。她长得比我还高,白净的脸上带着害羞的微笑,穿着很干净的衣服,和大人一样带着淡绿色的头巾。我心里很是感慨,一边写下她的名字,一边问她上几年级了。她害羞地回答上初二了。刚好我妈过完秤报了个数,让我大吃一惊:一个上午她就摘了26斤。所有的人里,只有一两个老手比她摘得多两斤,剩下的没人超过她,更别说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了。一起过称的人都和我一样赞叹起冬至来。大家都说冬至的手真快。我抬头看看冬至,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拎起筐子转身就下了地。大家喊她吃饭,她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声:“我在家吃过了。”
晌午的太阳真毒,好多小孩子都熬不住,趁着大人不注意,或是死缠硬磨、连哭带赖地回了家。冬至的奶奶也使着冬至回家,冬至轻轻地说我不回。不一会儿,奶奶又催着她回家,她还是那句话:“不回!都不热了,我还回去干吗?”
下午四五点,天凉下来的时候,跑回家的小孩们又陆陆续续地回到枸杞园。整个园子里又热闹起来。有隔着枸杞树行子骂着玩的,有拿着手机听音乐的,有互相讨论电视剧的,有在一起骂老师说同学的。大人们都喊:吵死了,能不能安静一会?快点摘,嘴上说,手别闲着,太阳快落山了,你看你今天才摘了几斤。
大人们说完,就能安静一会儿。可没过多久,骂着玩的唱起了歌,讨论电视剧的说起了魔幻小说和言情小说。
整个下午,这些孩子让我大开眼界,原来现在的学生知道得这么多,这么紧跟潮流,我这个做老师的倒是OUT了。奇怪的是,在那些张口闭口是时髦词的声音里,我始终没有听到冬至的。冬至一直手不停地摘枸杞,她的筐是孩子里满得最快的。
我就想起来自己像冬至这么大的时候,枸杞一多摘不完了,我就有很多想法:我要是孙悟空该多好,吹一口气就让所有的枸杞到家了。或者啥时候枸杞能长得像枣子一样大,一摘就摘下来了。要不就拿个棒来,一棒一棒的把枸杞敲到筐里多省事。再不行了就等将来长大了发明一种摘枸杞的机器,不用人一颗一颗往下摘。
十多年过去了,我们还是一颗一颗地摘枸杞,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也许正是这样,才给家乡人提供了更多增加经济收入的机会。
赶到天黑之前,终于把枸杞摘完了。结账的时候,冬至奶奶把她摘的都算在冬至的账上,两个人加起来有一百来斤。我算好钱,把钱递给冬至,她笑着接过钱,拉上奶奶的胳膊高高兴兴回家了。冬至走远了,我妈才说:“冬至好懂事呢,她一个夏天摘枸杞已经攒了一千多块钱呢。她把这钱一半给她后妈,一半留下来上学的时候花。”
冬至是个大姑娘了,我妈说。
这些故事在我的脑海里像水一样地流淌出来,我觉得自己有些激动。怀着对摘枸杞生活的留恋,我的手指上下飞舞,在键盘上敲下这些故事。敲完这些文字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三点半了。
除此之外,我衷心祝福,那些现在还在枸杞园里为了明天的美好生活勤劳奔波的我的乡亲,祝愿他们生活更加幸福。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