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雨中永恒的背影

又逢清明，又是淅淅沥沥的雨。在这季节的轮回中，我虽然一如往昔，安之若素。然而，心头挥之不去的苦涩却时时萦绕，特别是父亲去年悄然远逝的平凡背影，总在揪动我脆弱的灵魂。我再也不能不为我一世挡风遮雨的父亲写几句话。哪怕是用心呐喊几句，或许用笨拙的笔轻轻摇曳，为那雨中沧桑的背影留下一个生命的注脚。

父亲是一棵过早承担风雨的白杨。十三岁的那年春天，在封建嫁娶的伦常下，与十五岁的母亲拜了天地，在应该游玩嬉戏的少年岁月中，突然成了一位丈夫。苦难的家庭，分给他和母亲的仅是一间房一套饭菜锅子和一张床，父亲和母亲就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中生儿育女，匆促地涉足人生。

父母接二连三的生了五个孩子，几乎春夏秋冬的风雨中都回荡着母亲临产的痛苦呻吟。子多无奈，是父亲的悲哀，也是父亲的希望。他和母亲起早贪黑，扶犁掌耙，挑粪担土，还要照顾孩子们的饮食起居。猪呀，鸡鸭呀，孩子呀，田地啊，似几条鞭子不断地抽打，父亲似一个旋转的陀螺，一刻也不知疲倦，但还是难以让大家温饱。记得每次吃饭时，父母总是最后端饭，饭锅里留下的一点锅巴他们用茶泡着吃，津津有味。

生活在苦难中战战兢兢。父亲在劳累中得了严重的肺病。从我记事起，父亲的咳嗽就没有停止过，在深夜，在白天，在田间，在山野响起。没钱看病，父亲就常常去采点草药，熬着吃，家中常常飘着浓重的草药味。祸不单行，母亲也积劳成疾，得了心脏病。两人并没因此而停止劳作，他们竭尽全力地拉扯着孩子们，把热的甜的赐给我们，把痛苦和辛酸留给自己。在我们渐渐拔节成长的时候，父母满头青丝过早的变成缕缕白发，额头爬上了深深的皱纹。

成长的记忆里，日子留下的并非只是苦涩。夜晚，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常常用宽松的心情与我们在坪中纳凉，高远的天际星光熠熠，他常给我们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和民间传说，勉励我们发奋读书，甚至充满激情地唱四季歌，父亲的嗓子沧桑而悠远，甜丝丝地缠绕着我们进入梦乡……

母亲因病离开了人世，我才八岁，大哥尚在外求学。我看见父亲坐在母亲的遗像前，无声的泪水一串串往下掉，屋外飞着秋末的暴雨，空气在悲怆中仿佛凝固了。然后，父亲沉默着背上蓑衣，走向雨中，走向田地。父亲雨中沉默的背影固执地充盈着一种信念：相濡以沫的爱人走了，我就是啃草皮嚼树根，也要带大孩子！

白杨在风雨中遮挡着他脚下每一棵小草。

父亲用他的羽翼深情地覆盖着他的骨肉。

因为有父亲的支撑，粗茶淡饭依旧香甜；因为有父亲的支撑，简室陋屋同样温馨； 因为有父亲的支撑，旧衾破衣同样暖和。米饭掉在桌上，父亲一粒一粒拾起来吃掉，屋子漏雨，父亲一片瓦一片瓦的盖好，衣矜破了，父亲一针一针的缝补，父亲用他的言传身教让我们懂得珍惜，懂得坚韧，懂得努力。到我考上大学的时候，父亲终于松了口气。他在艰难中培养出了五个大学生，这在当时的乡村中，简直是一个奇迹！

孩子大了，远离家乡。而父亲的牵挂永远不会停止，他的劳作并未因生活改善而停息。我们不停地要求他来城市居住，他却始终舍不得山村。他不改初衷，虽然减少了劳动量，但依旧固守着那种日复一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朴素人生。是否劳动已成为父亲生活中需要的一种，不可剥夺，而绝非负担？每年，他都给我们带去大量的农村土产品和食物。不管多大，我们在他眼里，永远是需要关爱的孩子。

去年秋天，没有一点征兆，父亲突然离开了我们，一场大雨淹没了整个村子。父亲沉默地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留给我们一个沉默的背影，这成了我们终生的痛。他一生平淡如水，他那雨中的背影并未留给世界震撼人心的故事，也没有韵律迷人的吟唱。的确，生命作为一种真实的存在，只不过匆匆一瞬，我们无法挽留，没有人能拒绝死亡。然而，父亲每每沉默地站立在雨中，用父性特有的坚韧凝视人生，拥抱儿女，享受艰难，承担风雨，却让我深深感受到一种潜藏着的不露声色的永恒。我愿这种永恒刻入自己的血脉当中。我想，或许，理解了父亲永恒的沉默，也就理解了父亲。这也是纪念父亲的一种方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