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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银色的月光下

时间:2023-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浩渺的巴尔喀什湖,云生云起,白浪搏沙;明月之下,水天一色,遥远的地平线只是一道若隐若现的白光。此种景致,如何不能成就《银色月光》?姑娘找到了新的爱人,她出嫁了,正在一个新的家族中,平静而幸福地生活。多年以后的今夜,在乌鲁木齐的钢筋水泥丛林中,亮着一盏孤独的台灯,灯后是孤独的我,我的眼前,正铺洒开一片巴尔喀什湖畔的银色月光。

每年到这个时节,我总会特别地想起一个地方——巴尔喀什湖,怀念她柔软的碧波、咸湿的晚风、细爽的沙滩以及湖岸丘陵连绵不断的胡杨和松林。野营的篝火散扬开温暖的松香味儿,丝弦喃喃,歌声飘忽,异国语言的浅唱低吟,使人宛若置身于另一个世界,心静神怡。

而这一切都笼罩在似曾相识的融融月色里,从春江之水到巴湖秋韵,亘古不变的朗照,千年不同的情怀。

哈萨克斯坦人不会只拣圆月之夜抒发情感,只要是夏季有月亮的晴朗之夜,就是相聚的好日子。四周的篝火已经点燃,不是为增加诗意,而是要靠烟火来驱赶蚊子。湖边的蚊子毒啊,落在那儿,像蜻蜓一般高大。女人们可以靠纱巾之类的东西包裹一下,男人只好干扛着。玉素甫捋着胳膊对我说:“我们胳膊上毛很长,蚊子站在毛上,吸管就不够用了,所以,我们没事!”

玉素甫是哈萨克斯坦塔州水利勘察设计院的院长,相处几年,就像我的兄长;还有韩国人瓦洛加——永远微笑着的方脸,永远紧闭着的从不多言的嘴唇;还有会计师朱马什——细高的个子,文质彬彬,总使我想起中学时的化学老师;那是工程师尼卡拉伊和车队队长维克多,往返新疆和哈萨克斯坦拉货,我总和他同车;对面呢,噢!那是秘书娜佳丽亚和会计达尼娅。

说了很多的话,也吃了很多的东西,又一阵短暂的沉默。

餐布上的食物已不多了,女人们又拿来了水果瓜蔬。马奶子有些后劲,湖面的粼粼波光使眼神更加迷离,热烈的谈话还在耳际,仰卧草地,我不言不语。

这时,朱马什拉起了巴扬那(俄式钮键手风琴),恰如其分的旋律,恰如其分的淡淡的忧伤。巴扬那在他们手里,犹如中国人操起二胡,永远是哀怨的低吟,悠扬的倾诉……

他演奏的是新近流传于阿拉木图的一支爱情歌曲。

开始有人伴着琴声轻唱,第二个人加进去,组成自然的二声部;三个,四个,男声和女声,各按各的调式,却浑然交融,听不出一点缝隙;仰着脸,或垂着头,大家专注地唱着,细细地感受着唱歌的舒放和慰藉。

六百年前的乌兹别克诗人纳瓦伊说过:忧伤是歌曲的灵魂。

一个民族的歌曲似乎都在某种程度上印证着自己的民族性格。我在新疆生活,熟悉一些民歌。比较起来,俄罗斯人的歌曲浑厚悲壮,像原野上的森林,登高远眺,一望无际,而身处其间,却举步维艰;蒙古人的歌曲一波三咏,诉说着一种惆怅和无奈,一个缅怀的结从头到尾始终解不开;维吾尔人的歌热烈奔放,情绪灼人,如同憋在一块绿地里,四面望去,尽是酷热的沙漠——俄罗斯人的歌是唱给沼泽和森林听的,蒙古人的歌是唱给白云的,维吾尔人的歌是唱给火的……

哈萨克人的歌呢?是唱给马听的。

歌中总有一种渴望,似乎要倾诉什么,却又渺无知音,那空落落的、得不到回音的感情,尴尬无措,随便地留给那能望见的山鹰,蹚过的小溪和翻过的丘陵——有一种委屈,又有一点快乐,只有始终伴随歌者的那匹不会说话的伙伴最能理解。

朱马什又拉开了巴扬那的风箱,手指在黑白钮键上弹击,霎时,传出一段旋律,我感到那么熟悉,摸索着跟着哼唱,记忆的门也正在一扇扇打开——啊,想起来了,是它,是那首歌,除了第三句的曲调略有不同外,其余完全一样:

在那金色的沙滩上,

洒着银色月光。

寻找往事踪影,

往事踪影迷茫。

……

我起初小声地跟着,接着便毫无顾忌放开歌喉。男人、女人,哈萨克语、俄语和汉语交杂在一起,谁也没有觉着妨碍了谁,只有琴声和歌唱;歌声呼唤出每个人心底的情怀,俄罗斯人的怀旧、哈萨克人的茫然、韩国人的失落,以及我——一个没有母语的回族人的怅惘……或许,什么都没有,只有歌声。所有的那一切,都是造物主的秘密——我们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大吃一惊。

没想到我会用汉语唱出这首歌。他们请我又单独唱了一段。

当我用不准确也不合语法的俄语翻出这一段的意思的时候,他们点着头听着,又摇着头感叹。玉素甫动情地说:“这是一首老歌,显然,它是在很早的时候,就传到中国去的。”

我熟悉这首歌也已很久了,刊行的曲目后常常跟着“新疆民歌”的字样。对歌词我一直怀疑,认为是编撰者改过的。是啊!炎炎戈壁,茫茫草原,高山丘陵,怎么会有海边才有的沙滩呢?在巴湖之畔,我知道自己错了。浩渺的巴尔喀什湖,云生云起,白浪搏沙;明月之下,水天一色,遥远的地平线只是一道若隐若现的白光。此种景致,如何不能成就《银色月光》?

它正是在巴湖之畔诞生的,一位孤独的、失恋的哈萨克骑手成就了它。

这位年轻骑手在歌曲的前三段里,追忆寻找失落的爱情,他骑着他的不会说话的伙伴,在千里草原上徒劳地奔行;他感到,那个不懂事的、背弃了他火热的爱情的女子,一定非常后悔,正在大草原和起伏丘陵的某一处等待着他。

我骑在马上,

箭一样地飞翔。

飞呀飞呀我的马,

朝着她去的方向。

汉语的歌词到此处就为止了,方块字规规矩矩的局限性总爱把想象留给空白。而游牧民族却不这样想,一定要把小伙子的命运说明白。

它还有第四段。

玉素甫给我翻出来,我按意思组织成比较规矩的歌词:

我走近那毡房,

人们在跳舞歌唱。

背弃我的姑娘,

正烧茶在炉旁……

一切都清楚了。姑娘找到了新的爱人,她出嫁了,正在一个新的家族中,平静而幸福地生活。你的不幸并不一定非是别人的痛苦,这就是命运!

曲调没有任何变化,骑手的热情最终变成现实的无奈。他会像一个过路人一样,加入到喜庆的欢宴中去吗?因为这是习俗;姑娘的丈夫会像对一个陌生人一样向他道色俩目吗?因为这是信仰;姑娘会像对待丈夫的朋友一样,守在炉边,一碗一碗地为他添奶茶吗?因为这是规矩。

骑手不会背叛民族,不会背叛草原。他的歌属于山,属于云,属于哈萨克斯坦……

多年以后的今夜,在乌鲁木齐的钢筋水泥丛林中,亮着一盏孤独的台灯,灯后是孤独的我,我的眼前,正铺洒开一片巴尔喀什湖畔的银色月光。

(原载《回族文学》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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