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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巷和道堂

时间:2023-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但也有人说,古时的莎车并不在此,而在昆仑山下的某处,已无迹可寻。现今当地的维吾尔人,称此地为“雅尔坎”。阿曼尼莎汗的陵室在新城和旧城的交界处,由于维吾尔木卡姆艺术被列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今人为她重修了陵室,很有些气派。阿曼尼莎罕三十六岁时,因难产去世。察合台贵族接受并在其统治区域强力推行伊斯兰教以后,他们的后人也完全融入到当地人的血脉中。巷子的尽头,往往就是一片老坟地。

“莎车”是比“叶尔羌”还要古老的名字,《汉书·西域传》载:“自玉门阳关出西域有两道。从鄯善傍南山北,波河西行至莎车,为南道。”这是莎车第一次出现在典籍里。但也有人说,古时的莎车并不在此,而在昆仑山下的某处,已无迹可寻。另有考证说,莎车读“索介”,是一种早已消失的语言,其原意已无人领会。现今当地的维吾尔人,称此地为“雅尔坎”。由此向西,“喀什坎”(喀什噶尔)、“撒马尔坎”(撒马尔罕)、“塔什坎”(塔什干)这些名“坎”们,千百年前,曾是丝绸之路上声名显赫的城邦。

叶尔羌是“雅尔坎”的谐音,出自蒙古察合台时期。叶尔羌声名大噪,当由16世纪上半叶始。是时,苏丹·赛义德建立的叶尔羌汗国拥有整个天山南部、巴尔喀什湖、伊塞克湖、费尔干纳、巴达克山及瓦罕地区,其都城就在“雅尔坎”,就是今天的莎车县城。

南疆的城镇,多有回城,也叫旧城。与之对应,该有个“汉城”吧!现在虽然不这么叫了,但实则是存在的。政府及其他公共建筑往往建在另一处,通常说是新城。新城有银行、邮政、电信,有时髦的超市、大型商场、豪华宾馆和桑拿会所。所谓回城,就是老城,起点在沥青马路的结束处,那里人喊驴叫,叮叮当当,黄尘滚滚。

空闲时,我多在回城闲逛。是时,乃穆斯林斋月,白天嘈杂,入夜人声鼎沸。阿曼尼莎汗的陵室在新城和旧城的交界处,由于维吾尔木卡姆艺术被列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今人为她重修了陵室,很有些气派。

传说,阿曼尼莎罕是位打柴人的女儿,精通诗歌音律。1547年夏天的某个傍晚,两个狩猎的年轻人迷路了,沿着叶尔羌河岸茫然地走着,他们穿过荒草地,在一片胡杨林间看见一户人家,这是打柴人马合木提家。

年轻人推开破烂的柴门。在这几成废墟的颓垣残壁间,理应是嗟叹和哀号之所在,然而,他们却听到了悦耳的琴声和美妙的唱诗。

打柴人马合木提厚道地接待了客人,并应客人的请求,唤出自己的女儿——十四岁的阿曼尼莎罕。少女就像春天的柳叶柔嫩,盈盈笑颜,稚气未脱。年轻人不相信刚才听到的诗文就出自这位女孩,让她当场作一段。女孩子生气了,说道:

真主啊!

面前的这个奴仆把我愚弄

今晚顿觉屋子里荆棘丛生

年轻人激动了,说道:“相信我,很快就会回来。”

这个年轻人是叶尔羌汗国的第二代国王阿卜杜·热西提,是一位热爱音乐和诗歌的君主。他将阿曼尼莎罕迎进宫里,做了自己的王妃。此后,阿曼尼莎罕集合宫廷乐师收集整理各地木卡姆,编成十二套曲,让十二木卡姆成为滋润维吾尔人心田的甘露。

阿曼尼莎罕三十六岁时,因难产去世。她真正的墓地,在王室陵园内,也就是阿勒屯麻扎里面。她墓茔的一侧,是夭折的孩子的坟茔,再远一步,是阿卜杜·热西提的墓。近五百年来,一家人就这样偎依在一起,紧靠在他们的父亲——叶尔羌汗国的开国君主苏丹·赛义德的陵墓旁。只有苏丹·赛义德的陵墓与整个陵园的伊斯兰风格不相一致,是圆丘状的,原来,这位国王是蒙古人,成吉思汗的后裔。察合台贵族接受并在其统治区域强力推行伊斯兰教以后,他们的后人也完全融入到当地人的血脉中。

这座王室陵园荒芜凌乱,那些昔日的诗人、大臣们,如今都睡在干涸的地下。他们的坟墓无人修缮,墓堆塌陷,杂草丛生。从陵园的角门出去,还有一个小清真寺,看廊柱干裂的劈口,可塞进手指,想必这个寺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廊前有三座坟茔,据传都是圣裔,来中国的传教士。半圆柱形的墓体上,满是泥雕的经文,因为无数只手的抚摸,看上去黝黑刚硬,就像是生铁铸成一般。我退后几步,在三三两两的游人的注目下,虔诚地做了都哇。

导游是个小伙子,南方口音,给游人介绍说,摸这些老坟可以带来运气,于是就有男女嘻嘻哈哈地去摸。我跟过去和他交谈,他说自己是湖南某公司的,县上已经把这处陵园交给他们合作经营,园外正在搞的那些建筑也是他们公司的。晚上与县里某单位的干部一起吃饭,问其详情,那个干部却说根本没这回事。

叶尔羌的风景就是这样泾渭分明。入夜,睡在宾馆里,享受着空调、电视。楼下是歌舞厅,撕扯嗓子的声音一直要到深夜才能停歇。从窗子向外望去,一溜橘黄的路灯后面,是深不可测的黑暗。老城就在这深隐着的黑暗里,发酵着神秘的故事,已不知有多少年了。

在叶尔羌老城狭窄的土巷子里游荡,是件十分惬意的事。

阳光炽热。累了,随便走进敞着门的人家,坐在院子的土台上,不说话。一会儿,就有小孩子端一碗茶水来。喝完,起身,久坐就失礼了。

叶尔羌的小巷子拐拐岔岔,根本没有正向。巷子的尽头,往往就是一片老坟地。坟茔紧挨着院墙,塌陷敞开的坟坑就对着院门。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能这样融洽相处,我见到的只有南疆的维吾尔人。

随意地跟在一个维吾尔人后面走着。从巷子的八卦阵出来,眼前是一片林子,叶子稀疏,挂满尘土。斑斑驳驳的光影投在地面上,也投在坟头上。这里又是一处墓地,用土块泥巴砌成的突厥式的坟茔,散布在林间。有小路在墓间围绕,路面是细面沙土,可以埋过脚踝。在这样的路上行走,穿鞋是多余的。而我见到的维吾尔人,多数也都没有穿鞋,鞋在腋下夹着。有人上坟、诵经,男人念经,女人跪在一边。一些坟墓旁的树枝上,挂着各色布条,这是萨满遗存,是回鹘人在信仰伊斯兰教以前祭奠方式的保留。

我走到一个高处,面向陵园做了个都哇。

坟园里的小道七拧八拐,两侧都是坟墓,年代不一,有的还有个形状,有的已完全毁坏,不像样子了。维吾尔人有装饰坟墓的习惯,多是缩小了的寺院样式。从一定的距离望过去,就像是一个废弃了的城市,残垣断壁,满目凄凉。在坟茔之间,坐着、跪着、睡着一些人,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的衣着破旧,神情淡薄神秘,完全不像是当代人。一条拜毡,一只水瓶,再没有任何东西。他们或坐或睡,与黄土浑然一体,就像在海边的浴者一样。他们当中,一部分是乞丐,还有一部分是真正的“阿希克”(献身真主的人),这很容易认出来,因为他们并不戴维吾尔花帽,而是缠着头巾。

或者说,是“苏菲”。

可以望见的一座土木建筑,像是一个麻扎。从越往近越能见到更多的“阿希克”来判断,眼前这个麻扎,非同一般。没有一点阻挡,就像是一个游客的我,轻易地就走进了大门。大门内是个院子,西侧有回廊,里面是礼拜殿;正对着大门是个茶棚,有四个老者在毡上坐着。因为离得较远,我先没有和他们问候,而是从礼拜殿一旁的角门进了后院。后院是陵墓,有一位老者在门口,我散了点钱,老者带我进去,厅内是一个很大的拱北,老人念经文,我接都哇。拱北被各色布料装饰着,一些白色布带从穹顶垂下,使我在围绕拱北行走一圈时,不得不用手拨开面前的布条,这样才能看见走在前面的老人。

老人说,这里埋着一位传教的大毛拉,有八百年了。许多世代以前,这里是个大学校,有无数的人在此处学习。

从后院转回时,那四个老人还是那样坐着,他们的身体像瑜伽师一样柔软,比如抱足屈膝而坐,下巴可以在膝盖上休息。还有一些非平常的老人可以做到的动作。老人们并不在意来人,彼此之间也没有什么交谈,仅就以各种姿态坐着而已,状似不食烟火的仙人。

我走到他们跟前,道色俩目,然后掏出一张钱放在毡子上。我的妻子患腰椎间盘突出症,住院一月,没有明显效果。在是否动手术的问题上,所有被问过的朋友形成两种意见。妻子很惶恐,临行时,嘱咐我代她舍散。

老人回色俩目时,念了一段长长的祝辞。受赠的钱就塞在毡子下面。近距离我才发现,这四个老人中,至少有两个视力不佳,或者可能是盲人。他们靠着墙根和木柱,沉思默想,面庞显露出一种难以描述的久远的高贵。

除了我,在这座院落里再没有任何与现代有关的东西了。仿佛时空倒错,让人一下子走进了历史中。忽然,我觉着胸口又痒又麻,清晰地感到一种轻松、愉悦和超脱,光影斑斓,视线模糊,想笑,又想大声说话,人轻得就像马上要飘起来一样。我渴望这种感觉久住心田,又对这样的体验莫名的恐惧。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或许还没有一分钟吧,一个抱着一只鸡的瘦瘦的男人从我身边经过,意识才回到现实中。那男子向老人们走去,抚胸致礼。也许是舍散,也许是代宰,我只能这样猜了。

回身向门口走去,才见大门两侧,各有宽大的耳房。一样是土台子,铺着粗毛花毡。我想,这里应当是开坛授教的地方。现在,只有一个大胡子男人跪坐着,头抵着墙,掐着念珠,土台边有个蒙着黑纱的妇人,在拾掇着什么东西。大概是夫妻吧!不知从何处来的游坊的修行者。

起了一点小风,院落里扬起细细的沙尘。南疆的土是洁净的,它们喜欢人的身体和衣着。再小心,也免不了要沾上它们。就连那些植物,那些叶子,那些花蕊,都沾着一层粉尘。绿色和花颜从半透明的粉尘中显露,就像调皮的十岁小丫头,灰头土脑,双眸清丽。

绿洲人有种与生俱来的悲剧意识。他们的住所连着墓地,墓穴紧挨着人家。他们的土巷子是狭窄的,幽暗的;而墓园,却在开阔的阳光之下。这使人无法判断,究竟哪一种生活更为真实;似乎生者只是在等待,等待在阳光下的永生。唯有那块阳光下,才是和先民、和自己亲人欢聚的美轮美奂的永恒时空。活着的人,似乎连爱情也用不着期待了,有谁知道,在那一片如古城废墟般的坟茔里,有多少未开的石榴花?

绿洲人不能没有信仰。他们处在被死亡之海包围的绝地,如果不以信仰彰显自己的存在,那么,他们可能就确实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地存在过。就像沙暴过后,在塔克拉玛干深处偶尔露出的那些城市魂灵一样,他们的梦只是有数的一些日子,下一场沙暴来临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唯有真主知道,在塔克拉玛干大盆地,有过多少故事。

好像抱鸡的男子问过我,是维吾尔族吗?

我说,不是,东干。

如果有文字传递下来,或者因哪一门的心口传承,叶尔羌应当记忆着,在一两个世纪或更久远以前,有一些玉门关内的穆斯林来过这里,在此学经、修行。这些人回到中国西北高原,立起了四大学派,使伊斯兰教在中国内地的传播有了时代意义。那个时候,叶尔羌汗国的宫廷里,十二木卡姆通宵达旦地演唱着;而在汗国都城的各个边角,大小道堂的烛光或明或暗。历史总是这样相似地演绎着,今天,在莎车县城宽阔的文化广场,十二木卡姆文化艺术节正在开场,气球、彩幔、鼓瑟、歌舞,喜气洋洋;但洋洋喜气却没有穿越过砖块土石构成的巷阵,在密如蛛网的巷阵后面,是冷峻、坚毅而又顽固的真实,那里有另外一个世界的全部价值。

或许,向西求学之路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恐怖。从敦煌出发,行数日到罗布泊,经米兰到若羌,就进入了塔克拉玛干南部人烟稠密的绿洲。其后一路向西,且末、于田、策勒、和田、皮山直到叶尔羌,城镇相闻,补给完备。如果方向正确,盘缠充足,脚力方便,自兰州到叶尔羌,三月以内该可到达。这条路,只有敦煌到若羌一段路程艰险困难。另外,从青海越昆仑山至若羌还有牧道,夏季可以通行。即便当时,这些通道也是可以打听得到的。

叶尔羌曾敞开胸膛,拥抱过来自中国内地疲惫的、衣衫褴褛的“阿希克”。

晚上,妻子打来电话说,今天按摩过后,感觉松快多了,心情也好了,下午就办了出院手续,这会儿就在家里,自己做着吃呢!

放下电话,我也觉着一身的轻松。

虎夫坦拜后,仍然没有睡意,推开窗子远望去,一行昏黄的路灯后面,依旧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叶尔羌就在这深隐着的黑暗里,那些神秘和幽玄,还不知会有多少年。

(原载《西域文化》201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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