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前的一个冬天的早晨,一彪人马突然出现在乌鲁木齐东面和西南方,占据了东山和南梁坡。山岗上大旗招展,眼亮的人远远地就能望见,青天白日满地红,顺旗杆一道白补子,宋体墨字:国民革命军陆军第三十六师。剽悍的骑手勒不住性急的骏马,时不时冲下坡来,扬起一路雪尘。但见一路兵马一面旗,一色的黑旗白字,翻卷的“馬”字直晃人眼。
晓事者惊道:“不得了,是马仲英!”
众人狂喊:“尕司令来啦!”
是的,他来了,他又来了。
新疆的老人,很少有人不知道“尕司令”马仲英的,却也很少有人提起他。讳莫若深的原因,是马仲英杀人太多?扰乱了地方?抑或是不在“门宦”?不好说,不好多说,不能多说!世故的老人捋一把长须,嗐,那家子还是个娃娃嘛!
多年以前,在旧书摊上看见过《马仲英传》,封面就是尕司令的戎装照。印象中,马仲英眉眼很浓,十分精神。年轻,真是年轻!
几杆破枪起事于河煌,几百号人鼓噪于河西,到攻取哈密,兵围迪化(乌鲁木齐旧称),以数千骑兵对抗整建制师的苏联红军,使对手唯在飞机之下、坦克之后才能动弹——如此威武壮举,仅仅是在起事三两年之后,不能不使人叹服。
1933年1月,马仲英自酒泉第二次誓师进入新疆。此时,这个年轻人是被国民政府任命的骑兵师长,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奉命讨金”,志在必夺。新疆金树仁的日子难过了。
金树仁是甘肃河州举人,“长于公文书牍”,甚为杨增新赏识,官升至政务厅厅长。杨增新遇刺后,金树仁掌握了新疆大局。此人对财经军事如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更兼心胸狭窄、任人唯亲。任上三年,始有大手笔,乃是将哈密维吾尔地主的土地没收充公,分给自陇来新的汉族农民,号曰“改土归流”,此举引发哈密暴动,拨乱全疆,也种下自己逃亡的祸根。
马仲英的号令就是要推翻金树仁的政府。
他的到来,使纷乱的新疆清楚地划分了两个阵营:马仲英是一方,其余的是另一方。
没有金树仁的位置,他众叛亲离,仓皇逃往印度。趁乱,魔王盛世才上台。
看看“反马同盟”的阵容:省军,白俄归化旅,被日军围剿出境转经西伯利亚入新的东北义勇军,土尔扈特蒙古骑兵团和盛世才邀请来的哈萨克斯坦红军师——几场恶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似乎没有什么能挡得住马军胜利进军的步伐:一路自阜康南下攻取东山,一路自达坂城北上占据南梁,俯瞰迪化,已是囊中之物了。
然而,真主的前定毕竟无法抗拒。少年英雄在他事业的巅峰时刻,命运急转直下。1934年1月初,苏联红军的十二辆坦克夺回了迪化飞机场,随后,自塔城飞来的三十多架苏联战斗机投入了对马军的战斗。无法想象晴朗的冬天,在毫无遮障的南梁坡上,马军骑兵接受轮番轰炸的情景,史料以“死伤惨重”一笔带过。但马军的反击也是有成效的,马军甚至缴获了不止一架的苏联飞机。1月17日,愤怒的尕司令上了缴获的飞机,用手枪逼着飞行员飞临乌鲁木齐上空,撒下传单,命令盛世才归顺中央政府,向国军三十六师投降。
2月8日,红军师团在飞机的掩护下,以大炮坦克和向马军阵地发起总反攻,激战数日,马军伤亡过半,后援无继,于11日被迫撤退。此役之壮烈,令时人胆寒。苏联随军观察员说,夏伯阳的第一骑兵军,也未有一战能如此状!
接着是仓皇的退却。
红军的报复也是果断的。在干沟,红军堵截住了二百多名马军官兵和随军阿訇,集体枪杀。
还是仓皇的退却。由焉暨到库尔勒到阿克苏到喀什,一路狼烟。
史家有个疑问:当时,东疆一路吐鲁番、鄯善、哈密都在马仲英手里,他完全可以原路返回,驻军哈密,静观事变,讨价还价;万不得已,收军卷旗,退回河西老家,仍是国民政府图谋新疆必须依靠的力量,并不失为一条出路。何故选择退军南疆?
百思不得其解。
资料记载,马仲英不返河西,是因为南京政府不许。新疆内乱,且随时有分离的可能,中央鞭长莫及;盛世才居心叵测,断不能使其一人坐大。此马盘踞新疆,彼盛便有所顾忌。
但此时南京政府同样也节制不了马仲英,退走南疆,还是马军自己的选择。
是时社会,战乱流年,军事第一。无论国共两党军队,还是地方军阀武装,都网罗了不少社会精英。这些人指望军队打下地盘,以施展行政才能,实践政治主张。国军三十六师里,也有不少这样的闲汉:联共党员、国民政府的幕僚、英国领事的代表和日本特务。三十六师的政治倾向,一直有亲英和亲苏两种。马仲英自己不论,他的姐夫、副师长马虎山就是个亲英分子。败走南疆,恐怕一定原因,来自当姐夫的撮唆。
而最终做出决定,还是马仲英本人。
省马大战,由于苏军的武装介入,马军惨败。回族骑兵的骁勇善战,在现代化的兵器面前,已一无用处。马仲英认识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的实现,必须有军队不断的胜利来保证,而军队的胜利,则需要有先进的武器装备和操作技术。靠起义成军的三十六师的使命已经完成,他想要的是一支高素质的军队,而且这支军队已仿佛就在手中了——想到这,年轻人热血沸腾,败退途中,他兴高采烈,精神抖擞。这一场面,被恰巧裹进战争中的正在南疆进行科学考察的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忠实地记载下来。
困守河西,攥在中央和马家军阀的手中,哪里来的自由啊?而如今,虽然兵败,却仍有南京政府的承认,还可在新疆省方和维吾尔地方武装之间平衡周旋;往外,印度、阿富汗和强大的苏联,都是可以谈判的对手。二十五岁的马仲英有一个伟大的计划。
从我们看到和听到的情况来看,马仲英的计划非常庞大,他虽然赶不上成吉思汗,但绝不亚于帖木儿。首先他打算征服整个新疆和甘肃,继而联合俄属土耳其斯坦。他是一个穆斯林,因此他的目标是统治中亚的整个伊斯兰世界,做“图兰”(系泛指中亚的穆斯林聚集区,其范围包括中国的新疆、甘肃、宁夏及俄属中亚地区)的苏丹,就像德黑兰的里萨·沙·巴列维所做的那样。(斯文·赫定《亚洲腹地探险八年》)
从马仲英在喀什噶尔群众集会上的讲话和其后的出走苏联,可以推断他是一个伊斯兰社会主义者。20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这种思想滥觞之时。其后,在反对帝国主义和争取民族自由解放的斗争中,伊斯兰社会主义在亚洲和非洲的一些伊斯兰国家取得了成功。埃及的纳赛尔,利比亚的卡扎菲和再晚一些的萨达姆·侯赛因,都是这个主义的坚定拥护者。年轻的马仲英对一切新事物都充满浓厚的兴趣,他雄心勃勃。放在今天看来,他的理想几近幻想,基本上没有实现的可能,但在军事第一的铁血时代,无疑就是宣言。今天我们在报纸上读到,某个小有成就的企业家放言要占领某国市场,你会认为他仅仅是在吹牛吗?
马仲英最终没有成功。虽然他平定了南疆的两个“伊斯兰共和国”,帮了省方的大忙,但盛世才仍然不能容他。联军已叩开了喀什的大门,为尚存的几千家乡子弟的生命和前程计,马仲英开出了最后的谈判条件:交出军队,远避苏联。
尕司令从此无踪无息了。
有人说,马仲英死于在苏联的飞机训练;也有人说,马仲英没有逃过联共的肃反。我倾向于后者,因为在偶然性和必然性两者间,必然性是比较可靠的。
20世纪40年代初,一位在塔城开餐馆的回民,突然接到当局命令,让他做好一份清真饭食,送到塔城机场,那里停着一架从苏联飞来准备前往迪化的军用飞机。这个回民提着饭屉钻进机舱,看见几个苏联军官正在大嚼香肠,猛灌白酒,唯有一位青年军官端坐不动。他记住了那张俊秀坚毅的回民的脸。
这个传说至今还在新疆回族中间流传:那个青年军官就是马仲英,他被苏联政府秘密交给盛世才,成为他们一个肮脏交易的牺牲品。马仲英的结局,便成了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时逢马仲英第二次入新疆七十周年,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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