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原汁原味的《亚里亚》,是在乌孜别克人的婚礼上,他们生活在新疆南部的莎车。
莎车曾经是西域叶尔羌汗国的都城,一度是新疆南部乃至中亚的都会,著名的《十二木卡姆》就诞生在这里。发端于昆仑山脉的叶尔羌河滋养着莎车、叶城、泽普等连绵不断的绿洲。莎车东迎和田、敦煌,西接喀什、撒马尔罕,得天独厚,风光无限。城外是麦地棉田,荷池桑陇;城内是花廊绿荫,渠水淙淙;白天车辚马啸,红尘滚滚;夜晚胡音飘忽,丝弦喃喃。很长一个历史时段,莎车可是东来西往的商贾军汉梦中神往之处。
那些商队中,就有现在居住在莎车的乌孜别克人的先人。新疆现有乌孜别克族居民一万五千多人,主要分布在北疆的伊宁、塔城,南疆的喀什、莎车、叶城等地,其余散居在乌鲁木齐等疆内各城市。莎车有一千多乌孜别克人,多数住在县城及附近,除少部分公教人员外,大多从事手工业和小商业,种地的很少,放羊的更是不见。乌孜别克人有自己的语言,但现在能讲的不多了。生活场合,一般使用维吾尔语,公共交际时,也说普通话。
由于和维吾尔混居的关系,大面看上去,他们和维吾尔人没有什么区别。但接触一阵子就能发现,这两个民族还是有许多不同之处的。同样是聚会歌舞场合,乌孜别克人能弹的不唱,能唱的不舞,比维吾尔人要内敛一些;乌孜别克人重视教育,看上去,男女老少都有极好的素养。家风严谨也是这个民族的一大特点。在莎车,我们调查过几个乌孜别克族家庭,外面,是土墙窄巷;进了大门,却是别有洞天:彩漆回廊,雕梁画栋,茶几盆景,尽陈眼前;葡萄架下,多设花毡地台;院外骄阳似火,院里湿润清凉。主人或是教师会计,或是工商业主,坐在自家地毯上,个个都是一副“帕夏”派头。遮着面纱的女人只将食物茶炊端至门外,由儿子或兄弟传递进来,主人接过,敬给客人。能在客人跟前露面撒欢的都是十岁以下的小童幼女,像是知道这幸福时光分外短暂似的,女孩在父亲跟前盘膝绕颈,十分嗔娇。父亲对孩子,尤其是女孩,也是十分爱怜,这使得门外的几个规规矩矩的少年少女,看上去变得十分突兀。
乌孜别克人在居住地被当地民族同化,改变语言和生产生活方式的情况已十分普遍。据说,在北疆的新源、尼勒克、特克斯,东疆的木垒、奇台等地生活的乌孜别克族居民从事草原牧业,他们住帐篷、喝奶茶、讲哈萨克语、弹冬布拉。现在,能够保存本民族文化传承、固守传统生产生活方式的,恐怕只有居住在如莎车、叶城这些县城的乌孜别克人。有时感到,回族与乌孜别克族有些相像,同样生活在一个多数民族的大文化背景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民族文化符号一点一点地脱落,焦急是一样的,甚至无措间抓住的绳索也是同样一根——这就是对民族传统和信仰更固执地坚守。
10月末的莎车,清晨已经有了寒意。听到清真寺的唤礼声,我们便急急地赶往回城。天色很黑,小巷左拧右拐、横隔斜岔,虽然白天已经来过,但此时若无向导引路,我们是决然摸不到地方的。清真寺前亮着一盏昏黄的路灯,是搪瓷碗罩的那种,该有几十年了吧,让人有一种怀旧之感。
一会儿,传出一片咳嗽声,一群步履蹒跚的老人从寺里走出,我们尾随其后,去巷阵里的一户乌孜别克族人家。今天这家嫁女儿,办喜事。
此时天空晨曦已显,尚未落尽叶子的枝丫衬着瓦蓝天幕清晰可辨。巷子里的人家在大门上装了电灯,把个狭窄幽长的小巷变成了橘黄色的暖烘烘的隧道。陆续赶来的人们随便坐在墙边的长凳子上,有青年持水壶毛巾接水盘,为客人挨个儿净手。乌孜别克人对老人十分尊重,每有老者来时,候在小巷两侧等待入席的客人都起立恭候,与老人握手道“色俩目”;就连一直追撵游戏的小孩子,也把手指塞进嘴里,怔怔地靠在墙边。男方家送来了一头小牛犊,还有清油、大米和胡萝卜,车厢的后面,堆着些柴火棒棒。这是乌孜别克人的风俗。
院子不大,房间也小。先来的客人已被安排吃饭,两人一份“普洛”,直接以手抓食。昏暗的灯泡下面,一圈人围跪坐在花毡上,膝前是油晶晶的米饭和撕碎的羊肉,盛在各式各样的盘子里。吃法是这样的:使用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将盘中的米饭拨到跟前,三指并拢将饭压实,借助大拇指抓起填入口中,接着再添净手指上的米粒和油脂——食者低眉垂目,谨言慎语,十分朴素虔诚,很有些上古遗风。要不是那几个扎着红领带、出出进进、精神抖擞传递食盘的小伙子,你说是婚宴,可能没几个人相信。
早上的婚宴不见女人,听说,女客是下午才来。乌孜别克男人做客是空着手的,礼物只有女人才带着。
中午过后,女客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女人们多着黑色宽袖长袍,披戴黑色、白色或棕色面纱、头巾,怀里抱着花花绿绿的包裹,里面是馕或者其他各式各样的礼物。主方家的女人们便在院子内外迎接,互相问安,行贴颊礼。这会儿,男方娶亲的车队也出现在巷子口。车上挽着红绸,装饰着金银纸花,喜气怏然。新郎西装革履,陪伴着的也是一群打扮入时的青年。他们簇拥、抬着新郎,喊着“安拉乎艾克拜勒”,进了女方家的巷子口。临近门前,早有人铺下一张白布,新郎要双脚踏过,才算礼成。刚刚被新郎踩过的白布,立时被人们撕扯哄抢争夺,是时笑声、喊声一片,婚礼热闹起来。
女客和男客们被安排在不同的房间里,照例有少女和青年分别传递茶炊果点,殷勤侍待。阿訇来了,是位红面银须的老人。阿訇被礼让进西面的房间里,一时间,男女方男性亲属一拥而进,靠墙环坐,新郎也在其中。遮着白面纱的新娘由伴娘陪着,立在门外。根据伊斯兰教教义,男女婚姻必由阿訇念“尼卡哈”才算成立。一张政府发的结婚证书放在银色托盘子里端上来,阿訇谨慎地看过,放在一边。念过一段经文后,阿訇侧身询问男女方意愿,新郎点头认可,但被要求以言语表达。询问新娘时,女子低着头,面纱垂在胸前,久不言语。再三问来,只见面纱索索抖动,似有微声,旁边的男子,应该是新娘的长辈亲属吧,大声传话:“愿意!”
一旁摄像的同事对我说,他听见新娘子在抽泣。新郎是喀什人,家境富有,但身体略有残疾;女方家要贫寒一些。维吾尔摄像师分析道,这一定是包办婚姻,这家女儿肯定是屈从父母之命的。唉!他惋惜地叹着气。
然而第二天,我们在喀什再次见到了揭过面纱的新娘。她红光满面,喜气洋洋,看上去十分幸福快乐,让我们的摄像师目瞪口呆。看来生活并不是想象中的非此即彼这么简单。
原生态文化调查的那几天,我们参观了乌孜别克人的清真寺,采访了民间艺人,还谒访了乌孜别克族诗人费尔凯特的陵墓。陪同的乌孜别克族人士在陵墓旁神情肃穆、咏经作辞;在陵室内,他们齐声朗诵着镌刻在四壁的诗文——这情景令人感动。我虽然不能明白那些诗文的含义,但对于一个民族历史与文化的深沉内涵,还是让我浮想联翩。
包括撒马尔罕、布哈拉和费尔干纳盆地在内的粟特地区,土地肥沃,人民丰足,自古以来商业就很发达。粟特商人经常长途跋涉到汉时长安交换商品,沿途所在,到处都有他们的商务机构,撒马尔罕更是当时的商业中心。《魏书·西域传》中的“康国”就是撒马尔罕,其中说道:“诸夷交易多凑其国。”公元14世纪中叶,东西两部的蒙古察合台汗国再度统一,帖木儿兴起,建都于撒马尔罕,中亚全面伊斯兰化,原来的粟特人放弃了佛教和祆教信仰,成为穆斯林。1500年,蒙古钦察汗拔都之弟昔班的子孙、领地在咸海以北的乌兹别克人大举南下,占据撒马尔罕,帖木儿王朝灭亡。属于伊兰种的粟特人、少部分蒙古人以及突厥与蒙古混血的乌兹别克人混杂居住在粟特谷地。几个世纪后,一些敏捷智慧的人出现在新疆的各个城市和绿洲,从事商业、民间金融和手工业,依然是千年以前粟特人的做派,但他们自称是乌兹别克人。
乌兹别克斯坦独立后,曾有一些居住在新疆的乌孜别克人前往塔什干、撒马尔罕和安集延等地寻亲探友,但后来多数还是回到中国。我们访问的一位民间艺人就是其中之一。当我问他回来的原因时,他踟蹰了半天说,那边房子很贵,钱不好挣,末了又添一句,那边的人和咱们这边的人不一样。
1994年秋,我为所在的外贸公司办理棉花进口业务,在塔什干空耗一月,一事无成。塔什干到处都是商人,但这是些我们从未见过的另类,我们所有熟悉的生意手段和技巧都没有施展的余地。不仅是我们,就连在中国商人面前耍惯了花样的俄罗斯客户,在塔什干人面前,也变得恭顺谨慎。他们说,十个俄罗斯人比不上一个犹太人,十个犹太人比不上一个乌兹别克人。在这些具有两千多年商业智慧积淀的人群中,我就像一个白痴。在塔什干的瓜果市场,聚集着来自哈萨克斯坦、新西伯利亚和高加索的瓜商。当批发商报出价格后,众人齐涌而上,完全是哄抢的态势。原来,西瓜以个儿计价,碗大的和脸盆大的都一样。人家塔什干人除了要利润外,还要一个买卖的气氛。我总算明白了,汉唐时代的中原商人为什么甘心情愿把丝绸美器交给粟特人,而不自己贩运到撒马尔罕谋取更高的利润,是汉人畏惧长途劳顿吗?不,汉人最不怕的就是吃苦了。两千年后,一群来自中国的商人在塔什干,除了自相杀价外,还是无所作为。
生活在新疆的乌孜别克人,应该说,找到了一种平和。这从他们的乐、曲中可以听得出来。
乌孜别克人的“埃希来”或称“大艾休来”“穹艾休来”,属民间歌曲。唱词为多段式律诗,每段四句。内容多是悲叹人生苦难、失恋痛苦或劝人止恶行善等。篇幅较长大,有较强的叙诵性。情绪由深沉起,渐转激动,最后回到深沉结束。以苍老、深沉的音色独具风韵。
“叶来”与“埃希来”一样,也为多段式律诗,每段四句,内容以表现爱情为主。音乐结构短小,曲调朴实生动,情绪明快,主要曲目有《博斯唐》(绿洲)和《亚里亚》(情人)。《亚里亚》也是劝嫁歌,在婚礼中送新娘时唱。
《亚里亚》唱起时,正是新娘在一方由众女伴擎起的红色布幔遮蔽下、被簇拥着来到母亲面前的时候。
把劝诫、教导、祝福和生活知识融进歌里,由众人唱给新嫁的女子听,不能不说是一种智慧。不管怎样,众口一词,众口铄金,歌曲中蕴含的强烈的道德力量借群众之口一浪接着一浪地涌过来,会给当事者一种从未有过的震撼。婚礼的头两天,女儿就被送到亲友家中,而且男方也从那里接走新娘子。此时是少女为新妇之前最后一次踏进家门,所以,红布幛幔下遮着面纱的女儿一进大门便大放哭声,但《亚里亚》却恰好在此时唱起,演绎着悲悲喜喜的人生。
葡萄架下,母亲被老妇人们拥着坐在长桌的一端,看上去也是悲喜之色。女儿在一群年轻女子的陪伴下站在十步以外,听着大家的歌声。新娘双手捂面,哭泣不止。我们站在摄像机后,十分期待那种情感交融的激烈场景。但“礼”止于此。“礼”就是这样,当事之时,常常会觉着它琐碎甚至伤情;经世之后,方知其为匡正人生的有效途径。出嫁的女儿、女儿的父母还有那么多的宾朋,大家都在按自己的角色演绎着一个千年不变的故事,无出其右者。文化如水,传承如流,它是民族血脉的延续和寄托。
没我们什么事了,收了机器,走出大门。
未见夕阳,但橘红色的阳光却分明曝洒在莎车回城参差错落的屋顶楼檐上,极像是印象派的油画。一排鸽子站在院墙头上听着热闹,黑的、白的、灰的,见我们走来,挤挤挨挨地挪出一点空隙,好像我们当真要从它们中间走过去一样。
(原载《回族文学》201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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