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的卡尔梅克是多雨的,从黑海和里海卷来的湿润的云朵堆砌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空。艾利斯达——俄罗斯联邦卡尔梅克蒙古自治共和国首府,一个景色如画的小城,在浓浓雨幕之下,秀美中透着凝重。
这种天气没有做事的心情,许多人都在朋友的聚会中消磨时光。我正是在这种场合遇见伊戈尔的。
我们用汉语交谈。这使得伊戈尔在他的朋友中又平添了一层光晕。他是法国人,父亲是巴黎一家公司驻中国台湾的商务代表。十年前,在他二十岁的时候,便去台湾读书。现在,他在法国研修蒙古史。因他的帮助,卡尔梅克国家艺术团曾去巴黎演出,这样也结交了许多卡尔梅克的文化人士,在我遇见他时,他在那儿已待了半年多了。
这天是在一位蒙古诗人家里,我们吃喝聊天,他支持中国的统一,并声称:所有被分裂的民族和国家都应该统一。
诗人插话了。我们艾利斯达很小是吗?可是我们回到这儿才有十多年。他说,战争时期,德军进入高加索,车臣和印古什投降了,他们和乌克兰一道加入了德军。“我们卡尔梅克有什么办法,我们人很少,只有中立”。卡尔梅克是一望无际的丘陵草原,无险可守,德军由此向北,包围了一百五十公里外的斯大林格勒。战争结束后,斯大林开始算账,卡尔梅克的“中立”被认为是与车臣、印古什一样的对联盟的背叛。于是,卡尔梅克蒙古人被举族迁往西伯利亚,在那儿生活了几十年。牧民们放下羊鞭,操起大锯,出没在冰天雪地、茫茫林海。连蒙古母语也被禁止了。直到戈尔巴乔夫上台后,卡尔梅克人才获准返回家园。车臣人回来不久就造反了。现在,我们的谈话不时被阵阵轰鸣声打断,那是俄罗斯的战机从城市上空路过,向南,奔三百八十公里外的南高加索。那儿的战事刚刚开始。
在艾利斯达,蒙古语正慢慢兴起。他们从新疆的博尔塔拉聘请教师。在师范学院,头发花白的教授正一词一句地学习自己的土尔扈特母语。
街上新立了一位古代蒙古战士跃马挥刀的雕塑,我没有打听这位英雄是谁。在流逝的辉煌岁月,从成吉思汗到他的几位继承者——拔都、蒙哥、忽必烈和旭烈兀,都是伟大英雄和杰出帝王,统治着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他们集军事才能、个人素质、管理能力和文化宽容于一身,为当时任何君主世系所不能及。
蒙古帝国时代,东西方各民族的经济文化得以充分交流。汗与诸王的殿前,汇集着伊斯兰教与基督教各派的传教者,统治者宽容地听着他们没日没夜的辩论;中华大地上,到处行走着中西亚、阿拉伯或更远的来自威尼斯的商人、军人和手艺人;在欧洲的城市,很容易就能买到价格便宜的中国的软缎和瓷器。蒙古军队所到之处,开路架桥,分兵把守(新疆伊犁果子沟四十多公里的盘山公路和哈萨克斯坦切姆肯特往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五十公里的“天山公路”,就为当年蒙古军队所开)。丹尼尔在《发现者》中写道:蒙古人打破了波斯和土耳其的中间盘剥,中国的商品可经过帝国辽阔的疆域进入欧洲,仅被征收很少的税赋。蒙古人有令人难以理解的轻视商业的传统。
也许是造物主的安排,蒙古在完成打开东西方通道的百年使命后,帝国迅速瓦解了。疲惫的军团(那是带着女人、孩子、牛马羊群和骆驼的部队)到处遭受其他民族的攻击。在东方,明燕王朱棣三次领兵越过长城,直追蒙古王公于乌兰巴托以北的漠野,将俘虏带回中国内地,分散安插。明律“色目人不得通婚”,受牵连的自然就有仍然在中华大地上四处“行走”的中西亚人和阿拉伯人,这些人大规模地形成了一个新的民族——回回。
曾在伏尔加河流域建立钦察汗国的蒙古一支——卡尔梅克人,越来越不堪忍受沙皇的压迫。先是被要求改宗信东正教,继而在俄土战争时,强迫每户出一骑兵,并入哥萨克军团。仅有十几万人口的卡尔梅克面临亡族之险。首领幄巴西汗派人出使东方,向中国皇帝投降,以图回到蒙古草原。使者回来说,中国已灭亡了!现在的汗是后金人。随行的清朝使者向幄巴西汗出示了皇帝的安抚文书。汗决心已定:举族东归!从冬到夏,经过半年的行军,这支屡遭围杀的疲乏民族终于到达霍尔果斯,受到清朝钦差的迎接。政府动员北疆各部民众捐献牲畜,支援疲旅。东归的卡尔梅克人恢复了两百年前的部族名号:土尔扈特,他们被安排在新疆博尔塔拉和巴音郭楞两地游牧。
这支大军出发时有十万人,百万牲畜,到达中国时,人畜死亡大半。我乘火车从俄罗斯联邦阿斯特拉罕往哈萨克斯坦的阿克纠宾斯克,途经一处地方,老地名是“卡尔梅克的坟地”。现在那儿仍只是一个小站,稀稀落落的几间房子散布在长满耐旱植物的草原上。这是一块低地,四周是平缓的丘陵——这正是哥萨克骑兵施展身手的好地方。我想象着,当疲惫不堪的东归大军(以及他们的牛羊)拥挤在这块背风的盆地里,男人们支好帐篷,等着妇人烧来奶茶。事变由妇人的尖叫开始,当她抬头捋发的那刻,突然看见四周高地上如蜂群一样的骑兵拥来……
听说每年都有卡尔梅克人来这里祭奠牺牲的先民。然而我在的那节车厢里,却不见有蒙古人。我的周围是一群车臣妇女和孩子,她们是难民,去哈萨克斯坦投亲靠友,以避战祸。列车进入哈国境内时,每到一站,总有人上车来接,亲人相见,号啕大哭,说的是听不懂的南高加索方言。
因为那一年冬季,伏尔加河久久不冻,西岸的卡尔梅克人无法渡河参加东归,而永远地留在了俄罗斯。1946年,他们还是被迫踏上一条向东的路,不是去中国,是去西伯利亚。
战争使民族聚合,分离,过去有过,现在正在发生,未来还会重演。人民,默默吞咽着流离失所的苦难。
高大健壮的桑吉(蒙古族)是巴黎一家公司的工程师,已不会蒙语。在艾利斯达,他与新婚妻子达尼娅举办宴会,告别娘家亲友。由巴黎到卡尔梅克千里迢迢,桑吉只为了娶一位本民族的姑娘做妻子。
忽然,伊戈尔说起了席慕蓉。
他说,在台湾,他与这位女诗人是好朋友。席慕蓉是蒙古贵族的后代,中日战争时期,她的祖父像张作霖那样被日本人暗杀了,因为这位王公是日本建立“蒙疆共和国”的障碍。她托伊戈尔去蒙古,为她带回一把蒙古短刀。
我以往并不知席慕蓉是蒙古人,她的印在彩色纸上的文字我也没有留心过。回国后,去酒钢办事,在嘉峪关的朋友家中,看见一本她多年前的诗集——《漂泊的湖》,未翻两页,就被这位异乡女诗人浓郁的乡愁击倒了。
女诗人说,她做梦都在呼唤着蒙古,蒙古……
席慕蓉写道:据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是会讲蒙古话的。现在,我多想用蒙古语唱支歌啊!
蒙古,从遥远的大西洋东岸到中国的宝岛台湾,乡愁是永远的。男人为了血脉的延续,女人为了灵魂的依偎。我对席慕蓉产生了深刻的同情:一个在阴雨霏霏的热岛上思念北国风雪的人,一个在喧嚣闹市思念天高云淡的大草原的人,一个怀揣一把蒙古短刀,永远在蒙地以外的世界流浪的异乡人……
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
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
……
(原载1996年12月12日《博尔塔拉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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