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淮生
“塞上文艺名家书系”第二辑中,有一本《张贤亮诗词选》(以下简称《诗词选》,宁夏人民出版社,2015年)。贤亮的文学创作历程,却是和诗相始终的。1957年,张贤亮带着《大风歌》登上中国诗坛,唱响了其文学创作的开始曲,并因此获咎;2015年,出版了遗作《诗词选》,这是他的最后一部作品,也是作者文学生涯的谢幕辞。
那么这始末两头的中间呢?主要是小说。贤亮是以诗人的气质来写小说的。他的成名作短篇小说《灵与肉》被誉为爱国主义赞歌,也可以说是一首格调高昂的诗。作家在中篇小说《绿化树》中塑造的感人的女性形象马缨花不就是诗的化身吗?中篇小说《土牢情话》是暗淡中的光明诗篇。长篇小说《习惯死亡》、短篇小说《吉普赛人》也都充溢着诗意。其他体裁如《人比青山更妩媚》可以说是诗性散文。他后半生经营的镇北堡西部影视城,出卖荒凉,创造了将一处废墟建成国家5A级景点的奇迹,谱写了一首化腐朽为神奇的立体诗。正如冯剑华女士在本书的《跋:江南塞北留诗魂》中所说:“张贤亮本质上其实一直是一个诗人。”
是的,先生本色是诗人啊!
《诗词选》中,新诗仅录了一首《大风歌》,证见其时21岁的张贤亮已经是一个很有才气的诗人,只这一首诗也就够了。《大风歌》是一首浪漫主义的政治抒情长诗。全诗共分两部分,“大风”是长诗的中心意象。在第一部分中,诗人用第一人称将本来是审美客体的“大风”变位为叙述主体“我”,抒情主人公隐于后台,通过“我”把激情寄托给“大风”。这当然不是诗人的个人感情,而是“大我”的激情。它来自“被开垦的原野”“巨大的鼓风炉”“地下的矿穴”“西北高原的油田”,总括起来,就是来自所有“创造物质和文化的人”。他们以无比的热情,雄伟的力量,创造了新的时代,汇合成神州大地上浩浩荡荡的革命潮流,“澎湃潮流沸海江”(柳亚子诗句)。这就是这一部分中“大风”意象所隐喻的全部含义。
长诗的第二部分,表述和状写换了一个角度:“大风”退出第一人称“我”,变位为第二人称“你”,“我”则由抒情主人公替代,这是人称的第三次变位。抒情主人公走到前台,大大张开七窍迎接大风,大声呼唤着“一个新的时代已经来临”:“你来了!你终于来了!”“我这样才被你吹得舒畅”,由衷地接受新时代的洗礼。这里抒的也是人民群众欢呼新时代的共有之情。
这种人称变位的写法并非自张贤亮始,艾青于抗日战争年代创作的著名诗篇《黎明的通知》,就是将“我”作为审美客体的“黎明”的表述符号,通篇用“我”的口气呼唤着黎明的必将到来。《大风歌》对前辈诗人的诗艺有所继承。但艾诗整首单纯以“我”(黎明)贯之,《大风歌》却将审美客体、表述主体、抒情主人公的称谓多次变位,这不能不说是张诗的独特性的发展。至于《大风歌》的创作方法及其精神,则和五四诗歌的狂飙突进精神(如郭沫若的诗)一脉相承而又有自己的发展,充溢着新中国成立后朝气蓬勃的时代感。因而,此诗遂成为一首浪漫主义的佳作。
前已说过,《诗词选》录有古体诗词七十余首,数量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了,这是写小说之余创作的啊。坦直地说,开初,我以为贤亮不擅古体诗词格律,多年前,我看到过他的几首古体诗词,很有诗意,却未谙格律,属于当下在诗坛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新古体诗。这一派人主张,写古体诗只要字、行相符,大体押韵,有诗意就行,不须遵守平仄、粘对、对仗、韵部等格律。我觉得,古体诗词格律应当改革,一是放宽韵脚,允许邻韵通叶,在词韵的基础上再放宽一些,“真”“文”和“侵”通叶,“先”“元”“寒”“删”和“覃”“盐”“咸”通叶。二是逐步以现代汉语声韵替代平水韵,留一段过渡时间,新韵和旧韵双轨并行,但在一首诗词内不能新旧韵混用。至于平仄、粘对、对仗,是古体诗词经过长期磨炼淘洗而形成的声韵美和形式美,以保留为宜,否则就不是古体诗词了。
这次读《诗词选》,笔者发现,书中绝大多数诗词作品,平仄、粘对、对偶均符合格律规范;叶韵则诗遵“平水”,词循《正韵》,读来谐和铿锵。当今诗坛差不多一致认同旧体诗邻韵可以通叶(词韵本来就规定可通叶),不少名家也有通叶之作。而张贤亮在一首诗中,则注意尽可能用同一韵目的字叶韵。例如《赠友人》(之一)用的是“侵”韵,此韵目字甚少,可称“窄韵”。张诗选用了“侵”韵中的“吟”“心”“霖”,并未寻求和“真”“文”等韵通叶。《诗词选》中也有通叶的诗,但为数不多;有的诗如《吟牛》,首句入韵,用了邻韵“村”字,即使严格按旧的诗律衡量,也是允许的,不为失律。我尤爱读书中《七十生日感怀》一词,此词调寄《满江红》,步岳飞的韵。平仄对偶,悉符词律,流利自然。上半阕回顾诗人自己的人生历程,下半阕突然放飞了遐想,将词的境界扩大和升华到期盼祖国统一的高度:“问何时、携手看神舟,冲霄阙。”可谓妙笔。《满江红》有平、仄两种韵体,仄韵体为正体,平韵体为变体。仄韵体惯例叶入声韵。此首步岳飞韵,通首叶入声原韵,无一疏失。音调清促激越,大有助于词中壮怀的抒发。从上述几个方面可以看出,贤亮晚年对古体诗词格律进行过深研,并且颇有所得。
《诗词选》中的古体诗都是七言绝句。绝句又称截句,是古体诗中最短小的体式,五绝仅20字,七绝也只有28字。因此,有人认为这种诗好做,好歹也能凑成四句。但正因为体式短小,平庸之作往往流于单薄。要写出好的绝句,首先必须合律,品位高尚,感情浓郁。从艺术层面看,优秀绝句或浓缩意象,或放飞遐想,或精心营造意境和境界,或有所寄托……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这些艺术诉求,在《诗词选》里,大抵都有迹可寻。前已说过,《七十生日感怀》就以放飞遐想扩大和提升了境界。书中还有《遐想》,更是将遐想放飞于太空了。再看下面这首《古木赞》:“看星看月看如梭,赏尽红桃与碧荷。恰此深秋多媚态,风前枯木也婆娑。”
此诗从空间到时间、季节,从星月到花木,在短短的四行字中,浓缩了众多诗性意象,构成极为广阔的境界和诗境的深厚度;用映衬的方法以红桃与碧荷衬托出枯木(古木)的婆娑,寄托了抒情主人公的“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之志。这种交集多种艺术方法于一首小诗之中的写法,《诗词选》中不止一首,如《春光》《题竹》等都是,也是文本的一个艺术特征。
张贤亮不止一次说过:诗要写得朦胧一点。他的《大风歌》并不朦胧,只是用了一些隐喻和象征的方法,在当时的语境下遭到曲解。但他后期创作的古体诗词,有些篇什却朦胧起来了。古体诗语意朦胧,并非自当代始,唐代李贺、李商隐的作品就被人称之为“古代的朦胧诗”;现代著名学术大师陈寅恪的诗也隐晦难懂。。但张贤亮的“朦胧”,却是有意将现代主义创作方法和现代意识引入古体诗词的创作,他的小说中的这类创作方法和意识,可以为此作一个旁证。例如《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里主人公和大青马的对话,以及《习惯死亡》的整体创作都是。《狂龙》一诗,用的也是整体隐喻的方法,或许有自喻之意。“一入汪洋犹恨小,终飞星海御天波”,隐然自许。而前述放飞的《遐想》就很难解读了:“欲挽雕弓向九天,荒原不见旧狼烟。夜风飒飒痴心动,遥想残星比月圆。”
第一句也许可诠释为诗人自我明志,在方法上也可能是借用某个典故来表达。第二句是首句的延伸,似有生逢盛世的意思。第三句看来比较易解。末句中的“残星”和“月”何指?读者也只有放飞遐想了。然全首诗意盎然,读来有深沉悠远之感。这类诗书中还有,不再详述。《诗词选》的古体诗词,也有明白晓畅之作,如《宁夏颂》《贺宁夏回族自治区成立五十周年》《市场经济》,等等。“现代”与“现实”并举。大致说来,文本中的古体诗,前一部分迹近现代,后一部分切合现实。
本书的附录,收录了多篇评论《诗词选》的文章,大都阐论精微,颇多卓见。笔者读后受益匪浅,在这里,就不做鹦鹉了。
任何一个诗人的作品,不可能首首都是精品。《诗词选》中的古体诗,也有平平之作,也有失律的作品,从数量观,居于次要位置。瑜中有瑕,方显真玉之珍贵;瑕嵌玉璧,不掩玉的光辉。平心而论,《诗词选》中,《大风歌》无论就当时新诗发展的水准,抑或从今天的角度来看,都可以说是好诗;古体诗词也佳作联翩,颇见精彩,彰显了诗人的诗才和功力,但从诗味、神韵、典雅等方面看,较之现当代一些前辈大师的诗词作品,尚稍欠几分火候,这也是毋庸讳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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