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薇
一
收到一部《曾杏绯国画选》(“塞上文艺名家书系”第三辑,宁夏人民出版社,2016年),选编了曾老国画286幅、评介文章4篇、怀念文章9篇,马建军先生写了后记,他写道:“宁夏文联编辑的这本画选,涵盖了母亲艺术生涯的方方面面,增添了新的内容,全面地展示了母亲艺术风格和文化内涵,既有艺术含量,又有史料价值。”这部收入曾老作品最全的画选,的确是对曾老逝世三周年的深切缅怀。连日来,我在不断地翻阅、欣赏、揣摩、思索,面对我所崇敬的先生,只有仰望,不知从何写起。但已受命,不能不为,暂且算是读后感吧。
一阕清绝,一抹心痕,一缕青丝,一场隔空相对的重逢。点起一盏绢灯,俯瞰一幅幅画卷,刹那间,在心底涌动起深切的感动和敬仰。
她沉静、优雅,翰墨濡染着书香女子的艺术追求,升华着一个艺术家的灵魂;她用自己的百年经历,见证着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繁荣和复兴。她就是著名画家曾杏绯。
曾杏绯是一位回族女画家,是民族杰出美术家,也是国宝级艺术家。她出生在文化底蕴深厚的文人家庭,她天资颖悟,勤奋好学,自幼受传统文化熏陶。她走过了抗战颠沛流离的岁月,走过了人生的春夏秋冬,历经生活的坎坷与磨难,依然对生活充满希望,从未放弃对艺术的执着追求,辛勤耕耘在笔墨馨香的画卷里。她脸上常常带着平和的微笑,眼眸中总是流露出风轻云淡的自信与从容,自身散发着阳光般和蔼可亲的魅力。
一汪清浅的水波,随着内心指引的光亮,无畏悲喜,无惧生死,丰盈荡漾,寂静之时也能开出朵朵莲花。曾老感受人生的由繁至简,用心珍惜身边的风景,认真绘画每一幅作品,是一种修为,也是一种境界。她心怀感恩,即使面对苦难也从不埋怨什么,就像一棵绽放在风中的梅花树,没有悲伤的情绪,没有哀叹枯萎的宿命,在沉默中层层叠叠,迎着朝阳;在凋零之时凝固了时间,站成了永恒。她感恩大自然的博大神秘,感恩坎坎坷坷的生活,感恩她的老师与朋友。她在自己的回忆文章中写道:“共产党救了我的丈夫,也救了我的一家!我的一家,是从解放这天得到新生的”。
曾老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怀着一种质朴无华的心态,对艺术不懈钻研,学海无涯。新中国成立后,她手中的画笔再次迎来了艺术生涯的春天,像是一株雨后的牡丹,凝香玉露,迎风盛开,即使遭遇电闪雷鸣的洗礼,依然浓情重意地舒展着每一瓣花,每一片叶。古稀之年的她,在艺术人生的道路上达到了巅峰,焕发出生命的活力。
花开并非唯一的惊艳,花落也并非所有的感伤。有多少梦在她的眼里,有多少情在她的心里,缓缓沉淀,似月光缥缈,漫出红尘的牵挂。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赞美这个温馨满满的社会,描绘朝绽暮谢的世间万物。她自幼喜爱读书,更喜欢绘画,喜欢描摹万物的一颦一笑,以花为伴,以花为魂,花的精髓与爱恋,在她的纤纤手指中一次次丰饶多姿地绽放。或许是命中注定,大自然的博大神秘,抚慰了她幼年丧母的感伤,并治愈了她的重病,成就了一位百岁女画家的奇迹。
二
王昱《东庄论画》言:“学画所以养性情,且可涤烦襟,破孤闷,释躁心,迎静气,昔人谓山水画家多寿,盖烟云供养,眼前无非生机,古来享大耋者居多,良有以也。”满树的落花,幽幽岁月,似来自天籁的箫音,牵动着每一次的蓦然回首。在灯火阑珊时,我仿佛看见曾老摊开画纸,皓腕轻扬,妙笔生花,诉说着对大千世界的挚爱之情,她长期坚持用笔墨来滋养心灵与如花的容颜。
几十年的光阴,她都在默默地书画花卉,侍奉着花卉,修葺裁剪,朝夕相伴,吸收了花之气息、花之魂魄,尤为喜爱牡丹。20世纪80年代,每当花开时节,银川中山公园里牡丹花卉“天香园”里,经常浮现曾老凝神望花的身影,时而观察,时而写生,流连在花香馥郁的牡丹花丛中,描绘深受大众喜爱的各种花卉人物。她重视写生,睹花思人,是一种与花的对视,情感的交流。她不仅绘画雍容华贵的牡丹,冰清玉洁的玉兰,傲骨铮铮的寒梅,还绘画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生活情景。
《塞上七月枸杞红》表现宁夏地域的劳动人民采摘枸杞的丰收场面。《放鸭图》湖波荡漾,放鸭人神态生动,凝神安宁,嘴角含笑。水鸭活泼灵动,或嬉戏水间,或你追我赶。她用一颗纯洁无瑕孩子般的心灵,天真烂漫地看待世间万物,绘画各种花鸟虫鱼,莺歌燕舞,使人物活动朴实自然。她描摹生活,热爱生活,赞美生活,一派喜气洋洋、生机勃勃的万千景象。
曾老,在早期牡丹画中,既有恽南田派的功底,又有宋元明清各家的韵味。嫣香盈袖随风落,让人想起篱墙里盛开的牡丹。《万紫千红花争艳》《洛阳春色满人间》《牡丹玉兰》繁花似锦,令人目不暇接。牡丹素有“花中之王”“国色天香”等美誉,中国人视为富贵吉祥、繁荣昌盛的象征。曾老在《唯有牡丹真国色》中题写刘禹锡的名句:“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牡丹,年年花开,古时明月,树影幽暗婆娑。十里长亭,十里藤木落古香,一夜辗转,一夜轻叹,一夜微雨滴梧桐,不觉令人宛然一笑。多年以前,是否有过一个身披彩裳的女子,悠悠然然,将那长长的裙摆拖过青阶古道。
一纸烟霞,馨幽妙曼。她以工笔没骨花卉见长,尤擅画牡丹。在中国绘画史上,“没骨”一词最初见于宋代。沈括的《梦溪笔谈》曾记载徐熙的后代描绘花卉“没骨”法,用不同于勾线染色的工笔“勾染法”,不用墨勾线而以色彩点染而成,既可以谨严工致,也可以能工能写,亦写亦工。谨严者如工笔,点染自如若写意之笔墨淋漓,可以收放自如地去表现为之感动的自然。文人画即有“水墨为上”的观念,亦可说“以色为上”,也可以说“用色如用墨”,高妙之处在于把色处理得高雅、隽逸、虚灵。
对花相望花不语,眷恋自在手腕间,琵琶弦上,纤指轻挑,不知沉醉了多少如梦如歌的岁月。腹有诗书气自华,绘画中有文学的修养与沉淀,画家绘画才能见真性情、真境界。《明花映日》是以石榴为题材的花卉作品,此画为绢本设色,竖幅的画面,构图严谨,用色讲究,创作于1961年。曾老以石榴为题材,寓意很有内涵,笔法潇洒有力。她在画中题道:“风举高枝露色干,明花映日倍增妍。百子千孙红不尽,神州榴火已燎原。”花叶墨色深浅相宜,细画花蕊,勾勒叶筋,明净简洁。笔情墨意间,石榴花内在的活力展现得淋漓尽致。朵朵石榴花千姿百态、红艳似火,花头饱满,花瓣层层分明,错落有致,金黄的花蕊,摇摇欲坠的俏模样似乎伸手可摘。你看,在那葱绿的树叶中挂着一串串迷人的花朵,半开半掩,似一个害羞的少女,惹人怜爱。盛开的花,像一团火,更像是待嫁的新娘,使人心醉。它们个个生趣盎然,在姿态各异的新枝老叶的映衬下焕发着喜气洋洋的活力,寓意着生命的延续与继承。正如杜牧的《山石榴》:“似火石榴映小山,繁中能薄艳中闲。一朵佳人玉钗上,只疑烧却翠云环。”
曾老在画上题写的词句和名目丰富多彩,有一部分是她颇具文采的丈夫题写的。《不随黄叶舞西风》是创作于20世纪60年代的一幅菊花图,题词为“宁可傲霜枝头老,不随黄叶舞西风”,表达了她无畏的不随波逐流的独立人格。后来,她曾以一个长者的祝福作了一幅《向阳花》,“花儿朵朵向太阳,给孩子们。时间是春天,给孩子们”,寄托了她对年轻一代的殷切期望。那幅画上,向阳花的色调深沉,笔底功夫显出老到,意境亦幽雅。花与人一样,与生俱来,无须忧伤,唯于花开之日,让绽放得热烈,斑斓每一天,才是人生的舞台上最优雅的转身,最华美的谢幕。“得笔法易,得墨法难,得墨法易,得水法难。”恽南田说:“俗人论画皆以设色为易,岂知渲染极难,画至着色,如入炉钩重加锻炼,火候稍差,前功尽弃,三折肱知为良医,画道亦如是也。”曾老不断地临摹宋明清时的名画,不断钻研揣摩,画艺上千锤百炼,逐渐形成了她的没骨花卉,严谨传统用色“粉”,“粉”之浓、淡、厚、薄与精妙的水色相交融,其味妙不可言,形成独特的“曾氏没骨技法”,吸取民间花卉中的红绿搭配,化俗为雅,巧妙构图着色,春风拂面,喜气洋洋,既艳丽而又不失淡雅的气韵。
《工笔牡丹蝴蝶》是曾老1967年创作的,是宁夏书画市场上难得一见的精品、珍品。画作风格纯正,笔法细腻,设色典雅,代表了曾杏绯先生继承并弘扬的晚清画家恽南田派工笔没骨花鸟画的极高水平。
《前程似锦》描绘了多种花卉,组成了一个象征吉祥的“如意”图案,以如意之形比照汉字“心”字,称“如意,心之表也”,一端以松枝结合灵芝造型,另一端以牡丹、玉兰、木槿为云形,中间以向日葵、牡丹、芙蓉,点缀幽幽兰花栩栩如生。老子言:“涤除玄鉴,能不庇乎。”画家对自然的体悟,要涤除俗尘杂念,有我之见,使本心清明,虚心观照,内省自性,方能以无我之见,体道自然的玄妙之境。这也是画家体道自然的不二法门。曾老倾情于一花一草,感悟于人生万象的艺术表达。她赋予了花卉鲜活的生命:有的百花争艳,款款笑颜,含苞待放;有的顾盼生姿,前后呼应;还有的摇曳风中,意蕴深情婉约。
曾老对墨法的深入研究,将墨色自然流淌于笔端,赋予没骨画艺的趣味与生机。她小心翼翼地将开春时节工人们在公园里修剪下来的松树枝,收集晾干,焚烧松枝灰烬掺入墨中,用来色墨自然地绘制蝴蝶、蜜蜂等,水墨中有了一份松香,添了一份灵性,惟妙惟肖地表现出活泼可爱的小昆虫的动态,引人惊叹,被画界誉为“曾氏绝活”。
曾老中年画牡丹常常配上山水坡石、蝴蝶、蜜蜂,或翩翩起舞,或跳跃灵动,姿态各异,别有一番情趣。小小的蜜蜂,她精心刻画,传神到那扇动着薄而透明的双翅,仿佛听到嗡嗡的叫声,真切地画出花卉与飞虫间的喃喃私语,美轮美奂,令人神往。她在《蜂蝶图》《山花蝴蝶》《百蝶图》中的花、叶的形态,蝴蝶的质感,飘舞的动态,使人感到微风拂面,蝴蝶被吹得翅膀展开的神态跃然纸上,极其微妙逼真。这种追求真实的画风,源于严谨的创作态度,其中包括对生活的严谨观察,用心用情,每一个小生灵,在她的笔下充满生命的力量。她与花诉说,与蝶相伴,构图工整灵动,用色更是清新雅致。数不尽的蝴蝶仙子,朦胧间流浪,栖落水草间,滚落成露珠,晶莹剔透。在山坡,在草丛,在摇曳生姿的花蕊上,翩翩起舞,引人遐想。倘若我在,饮一叶花上的露水,青阶品花香。做个重情重义的诗人,邀清风,赏明月,玉佩玲珑,不绝于耳。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晏几道《临江仙》),心中的一盏不灭的灯,时时引领我寻找曾老美丽身影。70岁以后,她的画境宁静而高远,有些是小写意的画法,笔法洒脱自如,彰显出老人超凡的笔力。77岁的曾老创作了一幅颇为独特的作品《国色天香》,打破了传统中国画的模式,甚至加入了设计的元素。这幅作品还悬挂在曾老家中,儿女们一致认为这是代表曾老艺术创作最高成就的作品之一,是“镇家之宝”。
三
曾老德高望重,名声显赫,但她一直保持着俭朴的生活习惯。改革开放后,曾老已近古稀之年,她迎来了人生真正的巅峰。她要将心中的花卉再绽芳华,她要寻回失去的时间,在笔尖,在水色,在起落间,目光所及,如痴如醉。曾经,她住的房间只有10平方米,但她依然苦中作乐,方寸之间见天地。这里既是她的柴米油盐的家,也是她对绘画技艺精益求精的殿堂。她的这间小屋完成了许多大小尺幅的精品。80年代后,国家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她搬进了稍大一些的住房,但画室仅有三四平方米。社会在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在逐渐提高,她从不向社会索取什么,即使属于她的也会放弃,她满足于心,一箪食,一瓢饮,乐在其中。一间绘画的小屋,她夜以继日地精雕细琢,对每一幅画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在花香四溢的心灵世界中,她忘记了疲劳,忘记了烦恼,眼里笔下,都是纯粹的美,持久一生的美。这一时期,她的绘画技艺已经炉火纯青,却经常自谦地说:“我画得不好,请多多指教。”宁静淡泊是她的气度,谦虚谨慎是她的品格。绘画对曾老来说,是天籁的旋律,是旋转的舞蹈,是虔诚的敬畏。一墨天成,一水蒹葭,一帘幽梦,一份灿然如月光的感念,久久地萦绕在我的心间。
曾老于1979年任宁夏美协主席后,积极组织各种培训班和创作活动。虽然年届古稀,但精神矍铄,为了宁夏美术的发展积极奉献着自己的光和热。她不仅自己创作了大量的精品力作,在她的艺术熏陶下,儿子马建军已成为宁夏书画院院长、中国百杰画家;小女儿马以慰也是美术专业出身;孙子马骅和孙女马丽茵都成为大学里的美术教师,一家老少常聚在一起开“作品观摩会”,其乐融融。挚爱艺术的一家人,他们聆听百鸟的歌唱,用欣赏繁花的绽放,迎接春风的问候,用心灵体味拔节的枝条、斑驳的山岩、游动的小鱼、清澈的河流、阳光的明媚……并一一记住世间的美。
曾老善良真诚,真心对待每一个上门求教的人。青年画家李东星回忆起自己20年前慕名找曾老求教的一幕:当时的曾老虽然声名远播,但见到还是毛头小子的他却非常耐心,给了他许多宝贵的建议和鼓励,还叮嘱曾老的儿子马建军抽空辅导他。正是这种鼓励,让李东星至今难忘。当年曾老在文联工作时,每逢春节,就把家在外地不能回去的同事请到家中,一起吃团圆饭。还把年轻人积攒的脏衣服抱回家给洗干净,连他们的袜子也给补好。从家人回忆曾老的文章中得知,有一位下肢瘫痪的年轻人叫侯小平,家境不好,全家人就靠父亲的抚恤金生活,但他喜欢绘画。曾老就去他家上绘画课,一教就是三年,分文未取。画画让小平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希望,绘画进步很快,后来他的作品还参加了自治区画展。曾老为人真诚厚道,无论对谁,她宁愿自己吃亏,也要设法帮助和成全别人,包括别人的事业、成长。她永远是那样谦和、温蔼、宽厚,她追求和珍惜的是一种熠熠生辉的人生品格。
塞缪尔·斯迈尔斯说:“有比快乐、艺术、财富、权势、知识、天才更宝贵的东西值得我们去追求,这极为宝贵的东西就是优秀而纯洁的品德。”当我走进曾老的绘画世界,被她异常绚丽的绘画作品所感动;当我了解了曾老的人生历程,为她高洁谦虚、素朴大度、淳朴善良的人格魅力所倾倒。是的,曾老超群的绘画技艺为我们树立了学习的榜样,而曾老无私奉献的精神更令人敬仰。
一缕墨香,融化在深深的眼眸,时光更迭,世事变迁,我仰望繁宇苍穹,那翻阅不尽的人生百味,于尘世中我愿掬一捧怀念的星斗,洒落点点憧憬,放飞心中的祈愿。花开,不再随波逐流;花落,不再黯然神伤。一任花谢花又飞,共掬花香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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