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都有英雄情结,但不是英雄越多越好,这要看是哪种场合、哪个时候的英雄。面对外敌入侵,国家民族处于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志士仁人,拔剑而起,以身许国,慷慨赴义,这样的英雄越多越好。一个国家和民族萁豆相煎,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猫变成虎,虫化为龙,这样的英雄越少越好。
乱世英雄起四方。英雄辈出的时代,必是天下大乱的年代。春秋无义战,列国多名将。在齐有穰苴、孙膑、田单,在赵有廉颇、赵奢、李牧,在秦有白起、王翦父子,在燕有乐毅,在楚有吴起,在吴有孙武。他们或勇冠三军,气势如虹;或决胜千里,庙算必中;或文武兼备,举重若轻;或临危不乱,绝地取胜。秦末天下逐鹿,英雄风云际会,既有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也有淮阴侯韩信连百万之众,燕赵、三齐,唾手而定。“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三国时代不仅有辛弃疾热烈歌颂的碧眼儿孙权,山东首义,官渡灭袁,东征乌桓,曹操堪称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就连那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刘备,屡败屡战、愈挫愈勇,最终三分天下有其一,也算是一条好汉。安史之乱,力挽狂澜,出了名将郭子仪、李光弼、哥舒翰等。不说郭、李,就说后来不得已向叛军投降的哥舒翰,当时也是名头响得如炸雷似的人物。且看杜甫如何描写他的神勇:“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但是不要忘了,英雄扬名立万的时代,也正是老百姓灾难最深重的年头。历史上关于战乱年代人民流离失所甚至易子而食、爨骨而炊的记载不绝于书。中国过去没有统计制度,每次战乱死了多少人,我们无法全面准确地了解。据史料记载,东汉鼎盛时期中国人口已经达到了近3000万,而到了三国末期中原人口只剩下800万!“国家不幸诗人幸,赋到沧桑辞便工。”毕竟文人没有大怀抱,这个见地还不够深刻。还要看到,沧海横流,天下大乱,是龙争虎斗、英雄纵横的舞台,更是国家和人民苦难的渊薮。
几千年来,人们醉心于令人血脉贲张的英雄史诗,忽视了战火硝烟中普通人民的水深火热。幸好由于诗人对人民生存状况的关怀,使我们能够看到一幅幅乱世图景。“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饮马长城窟行》、《战城南》等乐府诗,以苍凉的笔调写尽了人民因战争抛妻别子、有家难回的惨状。曹氏父子三人都是著名诗人,“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是兵荒马乱年代社会的真实写照。与曹操同时代的蔡文姬被匈奴裹挟,在胡地生活了十几年,“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她的《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现在读来仍有巨大的悲剧力量。郭子仪等人因为平定安史之乱而建功立业,大诗人杜甫却因贫病交加、颠沛流离,写下了著名的现实主义诗歌《三吏》、《三别》;李白是一个典型的浪漫主义诗人,西上莲花山,高揖卫叔卿,游仙梦醒,也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实世界:“俯视洛阳川,麻麻走胡兵。流血涂原野,豺狼尽冠缨。”
历史上的英雄,都说自己定天下、建功业是天命所归,是前生定数。这才真是鬼吹灯。杜甫在《过昭陵》中一针见血地指出:“草昧英雄起,讴歌历数归。乾坤三尺剑,社稷一戎衣。”什么风姿龙貌,天潢贵胄,大家原来都是趁着天下大乱,铤而走险的土匪。不过是这一帮草寇人多、兵多、胳膊粗,灭了另一帮草寇,然后沐猴而冠罢了。刘邦布衣得天下,算是英雄了得。阮籍凭吊广武古战场时却不以为然,冷冷甩下一句“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人们对同一件事情可以采取完全不同的立场。有时强调皇家正统,有时强调英雄不问出身。在东方,窃国者王,窃钩者诛;在西方,杀一个人是杀人犯,杀100万人是征服者。总之是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侯之门,仁义存”。但是,不管帮闲文人如何为统治者粉饰,即使在正史中,英雄业绩也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那些赫赫有名的帝王、大将,个个都是杀人魔王。读历史,大战之前主将总要杀人祭旗。其实有没有人违犯军纪并不重要,关键是主帅需要借人头来立威,就看哪个倒霉蛋撞到枪口上了。读历史,我们也看多了屠城和杀俘的故事。马服君赵奢,据史书的描写,智勇兼备还在廉颇之上。然而他的儿子赵括,只会纸上谈兵,真应了海涅说的“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是跳蚤”。但是赵王当时脑子确实进了水,居然用他代替廉颇为将。秦国这边却暗中换了统帅,由武安君白起执掌兵符。白起是什么人?当时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人说:“白起,小竖子耳!”那是夜入坟场吹口哨,给自己壮胆。真实情况是,掐着指头数,山东六国能和白起战个平手的将军不过寥寥三两人。孺子赵括听说对手是武安君,自己先就吓破了胆。结果长平一战,40万赵军成了俘虏。白起这人真够心狠手辣,一夜之间把40万赵军全部坑杀。项羽不仅喜欢烧房子,阿房宫一把大火,三个月熊熊不熄,杀人效率也很高,一夜就干掉了几十万秦国战俘。杀人是张献忠这个人一生的最爱。他发过一封“诏书”:“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可奉天,杀!杀!杀!”攻占蜀地后,他下命令所有秀才都来参加考试。结果几万人都考中了:一次一个拉到河边全部砍掉。他在四川可以说是杀人如麻,据说一次砍掉的人头堆成了好几座小山。经过老张屠蜀,当时的四川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已经没有多少人烟了。清初朝廷不得不大规模移民,这就是历史上的湖广填四川。“一将功成万骨枯”。一边是大将军鞭敲金蹬响,人唱凯歌还,一边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君不见,古战场,夜半磷火,闪烁明灭,河水呜咽,秋风歌哭,那是无名战士的冤魂在控诉、在诅咒。
千万不要以为天下安定了,英雄就会谢幕。事实上,剧情的发展远没有达到高潮。老子硬是挥舞刀枪打下了一片锦绣江山,那些和自己一起耍过刀子的老哥们最清楚不过了,他们会不会把这戏再演一遍?你可以搞一个“陈桥兵变”,他为何不可以也来一个“黄袍加身”?于是,功臣们以为该是论功行赏的时候,也就是他们的死期到了。东汉和宋朝的开国功臣们该庆幸遇到了汉光武帝和宋太祖。刘秀与功臣们联姻,利用裙带关系笼络自己的老弟兄,云台十八将基本得到了善终。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转眼之间,千军万马的统帅变成了光杆司令,但醇酒加妇人,快活后半生,毕竟没有白替赵官家卖命。刘秀、赵匡胤对待功臣旧将的做法,是中国封建社会闪烁过的微弱的人性之光,其他朝代的元勋就没有这样幸运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家破,谋臣亡”,身死、抄家、灭门,下场几乎是一个版本。开读明史我们看到,朱元璋替子孙们打算,把“枣树枝上的刺”都捋掉了。尽管徐达和他是儿女亲家,并再三表示没有任何野心,朱皇帝还是没有放过他。明知徐达背上生疮,却派人送去一只蒸鹅。当晚徐达就背疮发作,一代名将就这样呜呼哀哉了。但是,聪明绝顶的朱元璋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对王朝的威胁会是自己的儿子。到燕王朱棣起兵时,朝廷已经没有能够打仗的将军了,只能派绣花枕头李景隆去胡乱应付了。
如果以为革命胜利后,倒霉的只有开国元勋,那大家又错了。“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是历史铁律。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偏偏自己中了头彩,他们早就高烧46度,极度自恋和膨胀,老子永远正确,没有谁能挡得住他们胡闹。远的我们不了解,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发生的事情不就在昨天吗?农民刚分到手的土地还没捂热就硬被归了大堆,私营工商企业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国营,15年超英赶美,全民大炼钢铁,粮食亩产要超万斤、10万斤,几十万知识分子一句话就变成了敌人。可悲的是,尽管高产卫星不断上天,却不能当饭吃。
所以,向往和崇拜英雄,那是不懂历史,是无知,是糊涂。我宁愿生活在和平岁月,柴米油盐酱醋茶,平平凡凡过一生,也不愿生在一个遍地英雄的时代,为他人万世流芳做垫脚石,抑或成为站在死人堆上的鸟英雄。“宁为太平犬,不做离乱人”,我相信老百姓也渴望男耕女织、夕眠晨起,而不愿颠沛流离、朝不保夕,去成全英雄们的梦想。让大大小小的野心家都见鬼去吧,为个人计,为天下苍生计,我向往没有英雄的年代。
(2007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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