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想像的病痛
想像比刽子手更残忍,它使我们产生恐惧,但从不超过我们可以承受的限度,它让我们像美食家品味佳肴一样体验恐惧。其实灾祸不会两次袭击同一点。车祸受害者当场就被压死了,而灾祸降临的前一分钟他还跟我们这些根本想不到灾祸的人一样。一个散步者撞上汽车,被摔出去二十米,立即丧生,悲剧就此结束。它没有开始,也没有延续,是我们的思想使悲剧有一个延续过程。
比如说,我想着这桩车祸,我就不能有正确的判断。我是作为一个随时可能被压死,却永远不会压死的人去判断车祸的。我想像这辆汽车迎面撞来,实际上,如果我看到这种事情,我必定拔腿飞跑。但是我没有逃走,因为我把自己摆在被压死的那个人的位置上,我好比用慢镜头为自己放映自己怎样被汽车压死的电影,还不时来个定格,然后继续放映。我好端端活着,却死了一千回。巴斯卡说,身体健康的人正因为他身体健康,所以特别难以忍受病痛。我们若患重病,筋疲力尽,仅能感受疾病此时此刻在我们体内造成的不适,而顾不上其他。事实的好处在于它能使我们不再去揣测各种可能性,即便这是一个极坏的事实也罢。事实一经发生,便确凿不移,它可以为我们指出一个带着新的色彩的新的未来。身患病痛的人把自己不久前并不佳的健康状态视作无上幸福,盼望能回到那种状态,但是当初他说不定还诅咒这种状态呢!可见我们自以为不知满足,其实要求并不高。
真实的病痛来得很快,像我们法国的刽子手一样直截了当。但见刽子手割下犯人的头发,剪开他的衬衫,捆住他的胳膊,然后把他推上刑场。我觉得这个过程很长,那是因为我反复想着它,因为我试图听到剪刀的响声,感到刽子手的助手用力按住我的胳膊。而实际发生的却是后来的印象赶走前面的印象,犯人的真实感受想必是如被切成几段的蚯蚓一般颤栗不已。我们认为蚯蚓因为被肢解成数段而痛苦,不过要请问,蚯蚓在哪一段感到痛苦呢?
看到一个陷入痴呆的老人或者因酒精中毒变傻的友人,我们感到难受。我们难受是因为我们要求他们既是他们现在的自己,又是他们过去的自己。但是自然完成了它的使命,幸亏它的每一步都是不可挽回的,每个新的状态使下一个状态成为可能。你在时间的一个点上看到他们的全部不幸,而对他们自己来说,他们的不幸则是散布在时间的整个流程中。一个老人不是一个因自身的衰老而痛苦的年轻人;一个正在死去的人不是一个濒临死亡的活人。
因此,只有活人感到死亡的恐怖,只有幸福的人体会不幸的沉重压力。干脆说,人们对别人的痛苦比自身的痛苦更敏感,而且绝无虚假。因此人们对生活往往作出错误的判断,如果人们不注意,这一错误的判断就会使我们视人生如苦海。真正的学问教会我们用全副精力去想眼前的现实,而不是去演悲剧。
1910年12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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