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天,北风都从长江那个方向吹来,呼呼地吹过比堤坝还低的屋顶,吹过仅有十几公里宽的田野之后,便吹到我的身上了。但它并不停留,越过我家门前的小河,攀上河那边的小山,接下去,它吹拂的就是那连绵的丘陵上的松树林。吹过松林的北风,开始有了那种独特的松脂气息,松枝和松针在灶膛里燃烧时,也会散发出这种气息。
那么,也有这种气息的北风,是冬天里的另一种形式的火吗?
也许是的。
夏天的南风有更明显的火的特征,吹得皮肤发烫,散去热量的同时又送来了新的热量。而冬天的北风是以另一种方式表明它的火的特征:冷得烫人。
但风不是我讨论的对象。只有树尤其是树林才喜欢热烈地讨论风。在冬天,许多树木因为失去叶子只剩下枝条,对于风的讨论已力不从心时,仍然青绿的松树林就被突现出来了,它们不停地谈论着各种各样的风,谈论着某种风中庄严、永恒的生命,谈论着风的种种意义……但这是马尾松林。
马尾松在长江以北的丘陵地区被广泛地栽种,随处可见,一大片一大片的,甚至连绵不绝。这是因为人们喜欢它?错。它被人们极度鄙夷,称之为“小老树”。
也难怪人们这样称呼它。生长了一二十年的马尾松,也难得有几棵围粗逾尺的。人们栽种它,除了绿化外,就是得到松枝松针作为柴火了,至于它的树干,因弯曲、细小,且易在生过枝丫的地方折断,一般只用作建猪圈盖厕所的材料。那么为何不改植杉树或其他松树呢?据说是江北丘陵土壤过于贫瘠,栽了更是“小老树”。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栽种的杉树确证实了这个说法,那些杉树甚至长到胳膊粗就不再增长了。
但我疑心这并非是土壤的问题。枫树、榆树等为什么能长到围粗数尺甚至数抱?我想,这与神秘的长江有关,仅仅一江之隔,江南的山上林木均能成材,而距长江不过十公里之遥的江北,便是这番景象了。例如杉时,江北生长的和马尾松一样,有易脆性,一脚可以跺断,木匠想在它上面凿出母榫很不容易,因为容易断裂,凿出了也不保险,那家具随时会因为某个母榫断裂而散架。所以,没有人用江北产的杉树、马尾松打家具。
江北栽种的杉树很少,于是,在人们无可奈何的目光中委屈地生存着的马尾松,那委屈就格外醒目。它们只是偶尔才以仿佛是例外地长到将近两尺围的几棵树,来证实自己并非注定只能是“小老树”——我见过几棵这样的马尾松,树干因为粗,仿佛都已挺直了许多,其中一棵是已被加工成材的,那板材,至少是在我这个外行看来,与东北松并没有什么明显区别。
那几棵马尾松,都是生长在某户人家门前,根部周围土壤肥沃。看来是因为有意无意地施肥,改良了土壤,也改良了我们所不知的土壤中的东使它们能像在江南一样生长了。
或许因为我不是马尾松的主人,我对马尾松的不够粗大并不在意,我注意到的是它也是松树,它始终给黄土丘陵、给人们以青翠的绿色。而它的松涛,也是真正的松涛,每到冬天,它虽然加大了北风的呼啸,却减弱了风势,并且在北风中放进了一些东西——那当然不只是松脂的气息——冗甸甸的,让人感觉到了重量,不知不觉间便会挺一挺腰杆。
马尾松,还有与它做伴的杉树,这些过早停止生长的“小老树”,默默地活着。仅仅只是活着的活着,就是生存。处于这种生存状态中的马尾公和杉树,只能谈论那自由走动的风,就像我家乡的父老乡亲经常谈论着以一些与农事与家事无关,因而似乎是不必要谈论的事情。但它们和他们都!永无休止地谈论着,在谈论似乎不必要谈论的话题时,谈论者们便发生了奇妙的变化:已经不再只是那个仅仅只是活着的自己。
每年冬天,我就是这样地听着北风从长江的那个方向吹来,吹过我和对面山上的马尾松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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