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暄软的沙子,在我眼睛中铺展开去,然后堆积成波浪般凝固的山脉。这使我立刻醒悟,我就是为它而来的。
我清楚地知道,敦煌县城就在身后,不过几分钟的路程,但就是这些细密平展的沙子,在这儿堆积了千万年的天空下的沙子,将敦煌县城猛地一下子推远了,我,站在一个陌生世界的入口。
四周静悄悄的。几匹骆驼卧在九月的沙梁上,红色的披毡格外醒目。一个脸色黝黑的干痩汉子,斜倚在一匹骆驼的腹部,用我听不懂的方言悠悠地唱着“花儿”。
那声音干干的。
我掏出鸣沙山地形图看了看。其实我早已知道,没有任何文字能告诉我这些沙子所暗示的一切。
那个汉子显然不是导游。
我弯腰脱下皮鞋,将两根鞋带连在一起,往肩上一甩,两只皮鞋便一只胸前一只胸后地挂着,如同一个流浪汉,抬起赤脚踏进了沙子。我的目标是走完面前这段约五百多米的沙原,攀登伫立在那儿的鸣沙山主峰。黄昏从脚底开始了。
我来得很迟。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我总是一个迟到者。清晨从玉门油田出发,旅行车在戈壁上颠簸了将近一个白天,才将我们卸在敦煌这块小小绿洲的边缘。
沙子带着太阳的余温,温柔地抚摸我的足心。沙漠中阳光特有的那种呛人的陌生气息迎面扑来,一会儿,我便唇干舌燥了,感到一种孤独跋涉中无水可解的干渴。悬停在鸣沙山顶如一彤红圆盘的落日,使我想起这儿微带咸涩的苹果,而那滋味又在舌尖上感到了。我舔了舔,是干裂的嘴唇渗出的血。
登山的路径是鸣沙山的东北坡。为数不多的游人中开始有人将鞋包等物全埋进沙里,以便轻装登山。霎时,这里那里,沙上顿时出现了一个个圆圆的“衣冠冢”,我犹豫了一下。仍背着包和鞋登山了。
落日仍诱人地停在那儿,仿佛登到山顶便能将它攥进手心。但这只是一个错觉。落日是名副其实的“UFO”。所有引人产生错觉的东西都是“UFO”。但它毕竟诱人。我便是靠不断抬头汲取它的诱惑,一步一步登上山顶的——自欺欺人有时也是人生的一种必需。它培养错觉,而错觉给人以生活的力量和勇气。
这是一个十足荒谬的悖论。
旅游也是一个悖论:本是为了休憩,悦身娱心,但旅游者们却拼命探险寻幽,比待在家里更加疲累甚至危险万分。
鸣沙山的存在也是一个悖论:全是极细极轻的流沙,全无任何物质黏合,却凭空堆起这样一脉几座山峰,并任千万年风雨吹打,也不曾消失,不曾痩削,不曾移位。也许,这就叫做理性的世界存在于非理性之中,逻辑在理性之外无能为力吧?攀登途中,我眼睁睁望着黄昏在我脚底随着细沙不断向山下滑去,不能止住。
天地间更静了。一种金黄的肃穆的静。远处寸草不生的青灰色祁连山脉,越发显得沉抑。在这无可言喻的至静中,每粒细沙都是一个词,它们在黄昏中不断向我低语。这是一种天籁,我几乎无法用心灵听懂。想想看:它们已成千年乱糟糟在这儿堆积,没有词组,更不遵循句法。它们说话只是它们要说,并不是说给我们听的;它们的话语也不是我们人类的话语。我们真正能够揣测能够听懂的,只是它们从来不曾说出的那些话,而这也完全只是因为我们人类的历史与它们有点类似。
我敬畏这些拒绝词组和句法的细沙。
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在山顶坐了一会儿。待夕阳和我的想法一起沉落到暮色中去,便从西南坡下山了,出乎意料的是,西南坡的沙子竟全然不似来时的东北坡,热得足以能烫熟鸡蛋!我来不及穿上皮鞋,急中生智,猛冲几步后便双脚同时拔起向空中一翘,重重跌坐在沙坡上,整个人形成一个“v”字,鸣沙山强迫我为它做出的表示胜利的手势——是的,胜利的是鸣沙山这些金黄色的细沙。一代又一代中外登临者何其多也,但这儿不是泰山石级,登临者即使以前赴后继的集体的力量,也仍一个脚印也不会留下。这些细小的沙子谁也无法对抗。
沿着月牙泉绕道从山洼里回到出发处,有两个姑娘赤着脚一跛一跛地在前面走着,争着互相埋怨:她们再也找不到登山前埋下的鞋和包了。埋怨了一会儿之后,她们忽然住了声,对视一眼,忽地开怀大笑起来。是啊,何必埋怨呢?谁不是两手空空从这儿离去!
远处,敦煌县城的灯光已亮起来了,黄黄的,如同无边无际黄色的暄软细沙……平原之旅
平原总使我产生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我丢失了什么?我不知道。我默默看着车窗外无穷无尽向后退去的大地,那一览无余的辽阔,在蒙蒙细雨中如烟如雾,能看清的,只是车窗边的那些景物:在连续阴雨中倒伏的油菜、麦子,路基下青草碧绿的荒滩,圩堤锁住的曲曲折折的河流,因叶片的积聚而不停地下着它自己制造的雨的意大利杨树——那是第二次的雨,下在我陌生的这片土地上……还有间或出现的池塘。塘水几乎与地面相齐,有的长着蒲草,有的生长着荷叶——这都是南方的水生植物,但它们却在这淮北平原上出现,使初夏的淮北宛若江南。
它们当然不是枳。
我也不是。但我怅然若失的感觉随着列车的奔驰,随着我眺望的持续,越来越强烈了——我所看见的这些东西,不能填满因火车的加速而迎面扑来的无边辽阔,辽阔就是空虚,它展开的,也仅仅是虚空。
能够目空无物的,只有辽阔。
人总是关注身边之物,或许就是潜意识地要避免抬头看见辽阔,尤其是像大平原这样一览无余的辽阔。只有很少的时候才例外地要看看辽阔,辛辛苦苦地攀登,“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那是因为有“众山”,视野里有起伏的众山,辽阔就变成“天高气爽”,可以供人欣赏了——山对于人是一种安慰,这一点,在行走于山间时表现得最为明显:它把所有的存在之物都变成了你身边的东西,以一次只允许你看见一部分的方法,将无限变成了无数个有限。可以观看的总是有限而非无限。这就是天下多名山,却没听说有“名平原”的原因。
平原上没有风景,无限空阔的天穹下,只有一茬一茬的存在之物,以及生死歌哭的人的历史。这些历史与一个又一个地名联系在一起,在淮北,它们是宿州、蚌埠、徐州、垓下等等。但能看见的,只是平原,不是历史。我现在看见的是平原上的一个老妇人,站在被列车挡住的路口,茫然地望着疾驰而过的火车,微微张开了嘴,一头白发在火车制造的风中纷乱飞舞——仅仅只是一瞬间的一瞥,但这由无边暗黄的麦子和油菜烘托出来的陌生的形象,长时间地在我眼前迭现,像一张不知年代的发黄的照片,没有历史:此前的历史不属于它,此后的也与它无关,而它自己也没有,它不过是一瞬。那老妇人也许已经活过了几个朝代,但她所有的,只是她活过来的故事,那些故事,虽然是她个人的历史,却不会被人称为历史。也就是说,她注定了不能进入她个人之外的历史。个人之外的历史也是一种极其辽阔的东西,与平原,与笼罩平原的天穹,极为相似,允许众多的人从其中走过,却并不保留他们的任何痕迹,就像阴天不保留任何事物的影子。
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的想象力总是在平原面前显得贫乏,软弱无力。这显然与我不曾在平原长久地生活毫无关系。平原所谓“坦荡如砥”,一望无际没有起伏变化的“坦荡如砥”,是单一、单调的同义词,我的想象力因此失去了用武之地。“这是你不能想象的地方/这是那最终将打败你的地方/那‘为何’一词绉缩又倒空自己/之处”。写出这诗句的加拿大诗人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看来在加拿大也发现了这样的平原的存在。
但我热爱平原,平原让我知道我是谁,让我怅然若失——谁要是不曾有丢失了什么的感觉,谁就不会在生命中醒来,看见那与我们已经取得的事物相对照的虚无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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