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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湾幻象

时间:2023-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大地湾这个名字容易让人以为它是在平地上。大地湾是一个幻象,但与遗址无关,只与时间有关,与我们人类的生存有关。大地湾这幻象因此更为幻象。我没有踏上大地湾看来倒是一种幸运了,我因此能够在冥想中使自己也成为幻象;不必只是代表我自己看见了那既在大地上又升起在空中的大地湾,从而无数次地进入了无数个幻象的大地湾。

我一次又一次地来到甘肃天水,来到秦安,来到大地湾。

大地湾这个名字容易让人以为它是在平地上。其实,它不仅不在平地上,而且也不是湾。它在一座山上,与山成为一体。踏上它意味着我已穿越了五千年到七千年的时间,但进入的,仍是没有变化的空间。五千年或七千年了,空间竟然毫无变化,天还是那么高,山仍是那么痩削,大地还是栖息在自己的躯体里。只有茫茫大地上蚁群一样行走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就像地里的庄稼,就像天空中白了又黑、黑了又白的浮云。

但大地湾早已无人居住,七千年到五千年之前在这儿居住过的人们已经走远了,只留下一处处房址,从地下被发掘出来,仿佛那时的他们不是在地面而是在地底生活。那覆盖着他们房屋的土是被什么运来的?这么厚,这么深,就像被不停歇的风吹来并且飘落下来的时间的灰烬。

天渐渐地黑了,站在大地湾这些房屋遗址的边上,我忽然领悟,说“天渐渐地黑了”是一个错误,天何时曾经黑过?渐渐变黑了的,是燃尽了的一个又一个白昼。

一切东西燃尽以后都变成灰烬,变成尘土。

不远处有几个人出现。他们是这些房址的主人吗?想回来看看这些已经变得陌生的一切吗?我等待着他们走过来,但他们站在那儿不动了,风送来他们的低语——他们在说些什么呢?我听不清楚。

我走了过去。这才发现,那几个人是几棵白天的树变成的。

我又一次地离开了大地湾,回到了我自己之中——我其实从未在真实的时空中踏上过大地湾,我只是在想象中一次次地进入,一次次地回来。使我能够这样进出的,仅仅只有“大地湾”这三个字。

大地湾:这普普通通、抽象得虚无缥渺的三个字,竟让我魂牵梦萦了昆足五年。今晚,在扬子江畔一座古城的一盏灯下,我忽然又想起它来,一想起便挥之不去,无形无象的“大地湾”,如同一个咒语,说不清道不拥地将我摄住了。

知道大地湾是我一九九一年秋在天水时。天水的一位朋友似乎是无意也向我说起,天水秦安县有一处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遗址,名叫“大地弯”,比西安半坡遗址的时间还要早,尤其让人惊讶的是,一座约有四百平方米面积的房址的室内地面,光滑,平整,坚硬,似乎是用水泥做的地平。我一听,立即问他有没有车可以到达那儿,他摇摇头,说从天水到秦安县城是通车的,从县城出去吉普、面包车也可行得一段路,但还有几十里路连自行车也没法走,因为基本是上坡。我不死心,说那就步行去。他宅异地看看我,问我:走到天也该黑了,晚上怎么办?那儿没有人家的。总不可能走夜路赶回来吧。

我只好悻悻地放弃了去看大地湾的念头。

回来后写信请天水朋友寄来一本《天水史话》,其中关于大地湾的部分,除了让我知道大地湾遗址总面积共有三十二万平方米,文化层厚度平句在两米以上,此外并没有让我多知道一些什么——那些已发掘了多少墓葬、房址及其结构形式等考古专业方面的资料,我这个门外汉对其并不能生兴趣。

“大地湾”这三个字靠什么抓住了我呢?那“水泥”地坪的确是神秘的,因为距今约七千到五千年之前的新石器时代早期,农业生产虽已成为当时的经济基础,但渔猎仍占有重要地位,房屋也处于半穴居式与地面式的过渡时期,以那样的文明水平,是不可能生产出水泥来的。我想,那可拒是将石粉拌上其他尚不能为我们所知的什么粉末,以水调成膏状覆盖地面,待其干到一定程度,在其上以火慢烤,用类似制陶的方法做成的。即吏不是这样,它的出现完全是不可知的,它也仍然不足以使大地湾在我心中盘旋不去——它不过是块地坪罢了。

我又一次地冥想着大地湾:重重叠叠的山峰从四方向大地湾涌来,它动于衷地置身在它的那座山上,只望着天空,只感受着风声的变化,只体味看儿千年的静默一无变化中仅有的四季气温的轮回变化。那些已经被发掘出来因而敞露的长长、方方或圆形的房址,柱础残壁随着阳光的移动,不断生长又不断收回自己缓缓在方向中移动的阴影。那些明影,因此像七千到五千年前在这些房屋中生活过的那些先民为我们留下的时针,在天圆地方的这块硕大的钟表中日复一日地刻度着时间……是在等待着我的阅读吗?是的。我强烈地感觉到了,它必然地等待着我,等待着每一个我。

但是,我没有去。我与它失之交臂。我仅仅是在想象中踏上幻象的它的土地。

大地湾是一个幻象,但与遗址无关,只与时间有关,与我们人类的生存有关。而那是七千或五千年后的我们所不知道的时间,不知道的生存。大地湾这幻象因此更为幻象。幻象是不可能以脚来进入的。踏上大地湾面对那些遗址也不可能,并且很可能还会因此更加妨碍了对作为幻象的大地湾的进入——真实总是麻烦的,如同《天水史话》中关于大地湾的那段文物考古资料和报告,显微镜般的科学的真实,使它离真正的大地湾更远。

幻象只能被幻象进人,并向进人它的幻象敞开无穷无尽的一切。

我没有踏上大地湾看来倒是一种幸运了,我因此能够在冥想中使自己也成为幻象;不必只是代表我自己看见了那既在大地上又升起在空中的大地湾,从而无数次地进入了无数个幻象的大地湾。

我似乎明白了大地湾为何竟让我魂牵梦萦达五年之久的原因了,那就是对于我来说,它无形无象,是仅仅只有三个字的大地湾——一个幻象。一个规定了性质却缺少了形象,因而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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