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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里征途

时间:2023-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并拟定好我们步行串连的誓词和宣言。我们于1966年11月24日首发出征,于1967年元月6日抵达桂林而告结束,行程约三千一百多里,历时四十三天。徐国昱,行事稳重,待人厚道,是队员心目中的大哥。他不仅是整个长征行程路线的实际制定者,并兼任我们的随行摄影师,长征途中的一些珍贵影像得以留存全是他的功劳。长征首发之日,我们就有一个完美的亮相。我们鱼贯而入,再次来到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图前,举行了庄重的宣誓仪式。

6531班 刘诗章

1966年11月初,学校的同学几乎都外出串连去了,只有“东方红”编辑部、接待站、广播站、油印宣传组十几人尚在坚守。尽管学校里还能看到不少人,但大都是外来串连的学生,在学生食堂吃饭时能认识的熟面孔已经寥寥无几。为了响应当时中央提出的“到革命斗争中去”,开展革命大串连的号召,我们几个部门共同商议,是否也一起外出串连,作为学生,我们最缺乏的就是社会实践和历练,而步行串连是一种最好的形式,不仅可以更深入地接触社会,而且能磨练自己。

遵义会议是我党历史上一个生死攸关的转折点,在极端危急的历史关头,挽救了党,挽救了红军,挽救了中国革命,打开了中国革命的新局面。这是大家万分景仰的革命圣地,最后大家一致决定:到遵义去,追寻红色记忆,弘扬长征精神,走红军走过的路。并拟定好我们步行串连的誓词和宣言。临时会议还决定,由我出任队长,陈浩峥为副队长,吴艳为指导员。

为了亲身体验当年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我们在重庆,特别请某野战部队团首长为我们制定了一条详细的步行长征路线,其中就包括一段当年红军行走过的道路,以此来缅怀革命先辈,激励和践行我们的誓言。我们长征路线是由遵义首发,途经团溪、江界河、开阳、毛力山,转至贵阳,然后由贵阳南下,经龙里、云雾山而抵达黔东南苗族布依族自治州的首府都匀,从都匀出来,随即攀登大登高、二登高两座大山而进入到深山密林,完全进入了当地苗族、布依族的主要生活地域。随后沿都柳江而下,途经三都水族自治县、榕江县、从江县,最终走出贵州而进入广西,抵达桂林。

我们于1966年11月24日首发出征,于1967年元月6日抵达桂林而告结束,行程约三千一百多里,历时四十三天。

队友们四十多天的朝夕相处,令人终生难忘。这些队友的言谈举止和相貌至今还深深镶嵌在我的脑海里。

陈浩峥,副队长,他是当年校话剧队的主角兼小提琴手,时不时会在我们面前念上一句台词道白,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不仅文笔秀丽,而且口才极佳,颇有文坛大腕的风范。

吴艳,指导员,略显矮胖的身材,圆乎乎的脸庞,透出一种亲和力,讲话语速快人三倍而清晰可辨,言语中透着一片实诚,是我们队伍中的雄辩家,后来成为校革委会常委。

徐国昱,行事稳重,待人厚道,是队员心目中的大哥。他不仅是整个长征行程路线的实际制定者,并兼任我们的随行摄影师,长征途中的一些珍贵影像得以留存全是他的功劳。

柳振泉,实干而任劳任怨,踏实而实实在在,是一个认准了就绝不回头的真汉子。长征行军三千余里,是他一直背着油印机还兼打着前站,直至终点,后来成为校革委会委员。

吕百平,队中又一个风流才子,其谈吐做派常给人一种冷峻小生的感觉,然而其心肠极热,且思考缜密,做事细致,并画得一手好画,我校多幅伟人画像都是出自他的画笔下。

三千里征途——步行长征串连路线图

田兰允,我们队中的宣传员,校广播站资深播音员,文静大方,柔中又略带刚气。人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说起话来语音甜美,字正腔圆,是行走沿途中最受群众欢迎的一位女士。

杨兰庭,讲话干脆,做事麻利,敢于直面恩仇,说话讲原则,做事有担当,可谓队中女侠。她不仅是队中事无巨细的杂事总管,而且还是一个认死理的主,后与吕百平结为伉俪。

张暧,原“东方红”接待组主管,健谈,讲话絮絮叨叨,但不令人厌烦;做事婆婆妈妈,却透着一股爱心。若你不小心和他搭上腔,就急不得、恼不得,只有听他把话讲完的分。

马驰,原“东方红”油印组成员,原名马全喜,擅长外交,讲话八面玲珑,办事透着圆滑。他不仅写得一手好字,还刻得一手好钢板,途中分发的油印品全都源自他刻写的蜡板纸。

另有刘新位、刘素兰、朱振国等同学也参加了前期的步行长征,后因家中有事而中途离队返京了。

这一段经历在我漫长的人生中,只是短短的一瞬,然而它对我后来的人生道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故把记忆深刻的片断,聚成散记,以为纪念。

长征首发之日,我们就有一个完美的亮相。晨6时许,我们就整装出发了,一路迈着整齐的步子,径直来到遵义会议会址门前。因事先已经与守卫约好,我们到后,他即把大门打开。我们鱼贯而入,再次来到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图前,举行了庄重的宣誓仪式。誓词是:“以公为荣、以苦为乐、突出政治、长征到底。”它将伴随我们踏上征途。特别请来的摄影师将我们的这一历史场面永久地定格在了那一瞬间。

出发前在遵义会议会址宣誓场面

我们出行的第一站是从遵义到团溪,里程为80里。首发出行,大家齐刷刷地走着,我在前面高打着队旗,后面是一支油印机、军用水壶、粮袋、小马灯一应装备俱全的队伍,尤其是每人背后都挂着一只硕大的斗笠,把队伍装扮得格外齐整,招惹到不少羡慕的眼光。在人群密集处,柳振泉、田兰允会不时领唱革命歌曲,不断博得欢迎的掌声。为了展示我们的决心和精气神,却又缺乏经验,全天几乎都是这样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着。虽说途中无一人掉队,但到了目的地,几乎是所有人都瘫坐在地上了。我是强忍着脚板的剧烈疼痛,去接待站交涉晚饭和住宿事宜。吃过晚饭,大家都想泡泡脚舒缓一下。脱下鞋袜,好家伙!每人脚板下都磨出了两个大泡,无一例外,全都变成了“二炮”战士。还是家在农村的杨兰庭颇有经验,从随身携带的针线包中取出针来,将针穿上线,并用火把针头撩一撩,然后为大家逐一放掉泡中积液。这一招确实很灵验,针穿过后,泡中积液一并被带了出来,疼痛立止。若不及时处理,第二天很可能就无法继续行军了。

11月下旬的贵州天气,阴冷而又潮气很重,行走时尚无明显感觉,但一坐下来,已经凉透了的汗湿内衣贴在肉皮上,让人难受无比。正好镇上团委系统的一个造反派组织提出要与我们搞一次联欢,接待我们这批来自北京的客人,队员中马上有人提议,是否可以搞一个篝火晚会,既能借烘烤驱散身上的潮气,同时浪漫而富有情调。这一提议马上就得到了不少附议。我也不假思索:“行,我去联系。”当我把想法向对方提出时,对方怔了一下,我也隐约感到我们的提议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晚上,终于在镇中心的一个大院里点起了篝火,对方盛情邀请我们,大家围坐在篝火旁,交谈着、欢笑着,其乐融融。可当他们在交谈中无意间说起,当地烧材供给也十分紧张,这些烧材都是他们向个人借来的,我顿时有一种被灼烧的感觉。我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在到处都是山林的地方烧材竟会如此紧张,而为了满足我们的要求竟让对方如此为难。我深感内疚,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哭了。我这个队长当的,为什么就想不到这一点?而且我也不应是一个传声筒呀,作为一个组织者,既要认真为大伙儿办事,也要有自己的主见,不能人云亦云。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怎么都忘记了?这哪里还像一个红军战士?如果我们做不到严格律己,学生的那种小资情调会随时随地冒出来的。这一次的深刻教训已经成了我以后生活、工作中的一面镜子,“不给别人添麻烦”,在我以后的工作、生活中成为了自己的行为准则之一。而我们这支队伍之后也再没出现过此类冒失之举。

一个好的团队,对内它会形成一股巨大的凝聚力,对外则会产生无穷的影响力。行走途中,看到一支由三个中学生组成的串连队,也打着一面小旗,始终跟在我们队伍的后面,我们走,他们也走,我们停,他们也停。连续几天,我们也习以为常了。一天晚上住下时,张暧突然前来找我说,有人要找我谈事,我出外一看,正是一直跟在我们队伍后面的那三个中学生。没有任何开场白,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们要加入你们的长征队,请接受我们,这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倒让我愣住了。他们讲出许多理由,原来我们的一举一动都被他们看到了眼里,羡慕并希望融入我们这个团队中来。经我们全队战友讨论,大家一致同意接收他们,从此我们队伍中又增添了新的成员。后来又有一支步行串连队主动加盟进来,队伍人数最多时竟有十七八人之多。我至今还能记起他们的名字,有四川的常正元、王宁西、蒋符元,兰州的胡茂林(还是一位女孩子)和北京某技校的马学博等。其中,与我们相处最久的是常正元和胡茂林。胡茂林一直跟随我们回到了北京,在北京一直是吴艳在照顾她,最后由我亲自将她送上回家的火车,并成为经常通信联系的好友。团队精神,与一个组织的核心能力密切相关,我参加工作以后,十分重视团队的和谐。我曾先后担任过研究室主任、党支部书记、学会秘书长,并先后荣获过先进集体、优秀党支部和优秀学会工作者称号,之后,我还专门从事过企业竞争和企业文化的相关研究,某些心得就源于我在长征队时所受到的启迪和氛围的熏陶。

行军途中的野炊场面

经过数日的长途跋涉,我们终于来到了乌江渡口。早就听说过当年红军北上时曾从这里打开缺口,成功渡江,才有了后来的遵义会议的召开和北上抗日的后续。渡口边即是一个不大的村落,这边地势稍显平坦,而江对岸则陡然峰起,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为了缅怀革命先烈,回顾当年红军强渡乌江的英勇和壮烈场面,我们特意找到当地接待站,请接待站为我们找一位讲解员,讲述一下当年的情景。接待站推荐了一位老船工,据说当年他曾和他父亲一道划着木筏运送红军渡江。见到船工,年龄在五十岁上下,黑黑的脸颊,刀刻般的面孔,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经年从事摆渡、饱经风雨的人。想当年,他也就是一个二十刚刚出头的毛头小子,和我们现在的年龄相仿,真是很羡慕他有那么一段值得骄傲的经历。据他讲述,当年红军强渡乌江,实属不易。为了保证胜利渡江,共在三处地方同时发起攻击,虚虚实实,让守敌摸不清红军到底从何处过江,从而分散了守军的兵力,才在此处突击成功。但战斗打得十分激烈,伤亡也很大,整个江面都被血水染红,后续的战士几乎是踏着前面倒下战友的身体才冲上去的。随即老船工亲自撑船带我们去沿途作了参观,在船上,全队队友与船工亲切合影留念。一路上,静静看着翻腾流逝的江水,思绪浮想联翩。如果没有这次强渡成功,中国又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先辈们为了一个理想、一个信念而前仆后继,不畏牺牲,这是何等博大的胸怀!安息吧,先烈们,你们所期盼的理想已经实现,人民会永远记住你们的。

全队于江界河缅怀先烈(前排左一为常正元,老船工左侧为作者)

虽是入冬季节,但途中景致依然是青山绿水。更巧的是我们有幸赶上收获柑橘的日子,六角钱就买了一筐。黄灿灿的小柑橘只有核桃般大小,剥皮后可整个咽到肚里,甘甜无比。小伙伴蒋符元贪吃,结果胃酸闹得满地打滚,可让我们着实虚惊了一场。我们到达开阳时,县委班子已经瘫痪,是由一位女监委书记临时主持日常工作。开阳是一个仅有五万多人的小县城,很少有人光顾,加上我们是来自北京的红卫兵小将,故特别受到当地民众的期待。那位监委女书记也希望我们留下来,以解人手不够的燃眉之急。县委招待所还为我们安排了一个房间,可以供我们活动、油印材料和接待用。在开阳县短暂的停歇,油印机又有了用武之地,大家都各自忙碌着,而张暧做接待的才能又得到充分施展,常正元也忙着跑前跑后。几天下来,到我们这里造访的人群数不胜数。有了解北京运动动态的;有反映错划成分的;有不满单位领导的;甚至还有申诉各种冤屈的,一股脑地都涌了上来。我们当中,谁都没有参与过社会上的类似活动,更没有参加“四清”的经验,看到这么多群众上来,既有些紧张,又无比的亢奋。通过与来访者交谈,我们对民众的诉求有了初步的了解和体会,是对我们今后人生的一次难得的历练。但大家也普遍感到,在此处参与地方运动并非我们此次步行串连的初衷。民主生活会上大家统一了思想,我们宗旨明确,一是宣传毛泽东思想,二是通过徒步串连磨练自己,增加我们对社会的感知。所以,我们果断地告别了开阳,又继续我们后面的行程。

在那如火如荼的年代,几乎无一例外,绝大多数学生都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革命者,叱咤风云,四处串连。而我们一行人却牢牢谨记宣誓时的誓言,思考的是如何弘扬公的伟大和承受苦的磨练,脱胎换骨,真正成为一个有益于社会和人民的人。沿途所见,贵州的清贫与首都的繁荣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反差,贵州秀美的山川由于缺少树木的装衬而少了许多生气。“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就是当年贵州的写照。一进入贵州,秃山座座,都是过去乱砍滥伐留下的印证。所以我们决定去毛力山林场参加植树造林。我们头天晚上在林场职工宿舍住下。第二天清晨,与林场职工一道乘车上山,到现场一看,好大一片林子,从山顶望去,周边几乎全被覆盖,已经初具规模。成年大树笔挺挺地高耸入云,林场同志告诉我们这些都是橡树,易生长。由于大片坡地上已经无处可栽,只有山体斜坡处尚有斑斑点点尚待补种,在这些地方植树,难度非常之大。必须在腰上拴上绳索下去挖坑,一般人还一时适应不了,我们几个稍灵巧一些的自然是自告奋勇,其他人就负责传送树苗和浇水。整整一上午,两大片斜坡地带全都被我们搞定了,看到我们的战果,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谁又会想到这些北京的大学生,竟会跑到贵州一个偏远林场去植树造林?退休的第二年,我们全家去贵州全境旅游,途经毛力山地区,看到原本荒芜的山头全被茂密的树林覆盖,几乎看不到任何袒露的秃山和乱石岗。一丝宽慰的心绪涌上心头,这里面大概就有我们当年栽下的树吧。

学习解放军,体验一下夜行军,作一次苦和累的实际演练,是我们计划内的安排。夜行军路线是从毛力山林场到贵阳,全程150多里。时间定在晚上10点出发。晚饭吃得较早,好让大家小睡一会儿。但毕竟压抑不住初次尝试的兴奋,不到晚10点,大家都已准备停当。吃过热腾腾的面条。我们就告别了林场,踏上夜行军的征程。贵州山区的夜间并不感到特别寒冷,伊始,亢奋、高歌、全无睡意;渐渐,都默不作声了,只顾埋头走路,只能听见刷刷的脚步声。一路没有灯光,周围漆黑一片,静得瘆人。借助淡淡的月光和微弱的马灯光,也只能朦胧看到对方。走着走着,突然发现一片硕大的黑色物体隐隐约约,就悬在我们面前,而且越来越近,顿感透不过气来,走到近处才看清原来是一座独立山体的黑影,心才陡然放了下来。由于是沿着国道而行,间或也有夜行货车从身边经过。约莫深夜2点多钟,又遇上了一组车队,一位好心的司机停下车,要搭乘我们直接去贵阳,被我们委婉地谢绝了。夜深,几个从未熬过夜的队友走着走着竟去了爪哇岛,但腿还在队列中像模像样地走着呢,后来说起,大家都大笑不已。让大家放心的是,我们的副队长陈浩峥总是走在队伍最后,又怎么会丢下一个同学呢。天亮了,大家都乏了,找到一处地方打尖,一夜的疲惫都挂在了脸上。但稍事休息后,又急着赶路,否则,晚上就到不了贵阳了。此时的队伍已不成形,哩哩啦啦,首尾相距几里开外了。这一路,大家忍受饥渴,约莫下午三四点钟才发现了一家小饭店。一饭一菜,一角五分钱。如果饭量大,还可以吃议价,需额外再加一角钱,一两粮票,饭管够吃。经过一天的奔走,我们几个壮小伙早已饥肠辘辘,都点了议价,饱餐了一顿。我们的食量竟让店老板吃惊得目瞪口呆。由于吃饭时地松懈,加上吃得过饱,饭后继续行军,已经迈不动双腿,几乎是一步一步机械式地向前挪动,好在贵阳就近在咫尺。终于望见贵阳了。贵阳,你好呀!我们终于见面了,我们全都通过了一天一夜苦与累的考验,我们都是最棒的!

长征队队员在贵阳集体合影

又一天的行程,是要穿越云雾山。贵州的云雾山,果然名符其实。每年12月份,是山顶雾气高峰季节,明明晴朗的好天气,可一过中午1点,山顶上就开始布雾了,过了2点,山顶上就寸步难行,我们将信将疑地上了山。由于山上高寒,这个时节极少有人从此经过。平日里从山脚仰望山顶,都是云雾缭绕,难得见其真容。爬到山顶,已过中午时分。我们身处其中,却是别样景象,树木如同清洗过似的,娇绿可爱,而地面上群花异草,含苞怒放,新鲜异常。放眼眺望,群山一览无余,阳光明媚,好一座云雾山!我们一行人尽情欣赏山顶风光,指指点点。刚想说传言有讹,就只见几缕如轻烟般的薄雾忽悠飘至,顷刻增多,天空也骤然暗淡下来。这缕缕白烟轻拂地飘来飘去,俄顷,就白茫茫一片,马上,远方的景致就看不见了,瞬间,眼前的树木、同伴的面孔也都看不见了,惊愕地伸出手去,自己的手掌也看不见了。真是奇妙无比。最后一切都被黑暗所笼罩了,我们的步伐也停顿下来,没有了脚步声,几乎是死一般的寂静。幸亏我们事先做了充分准备,我们点上了小马灯,大家都紧抓住事先准备好的绳索,我在前面一步一步小心试探地往前走,大家亦步亦趋地紧跟在后面。突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我头顶掠过,紧接着就听到通的一声,砸在地上,大家都有些慌乱,但很快就听到了几声咕咕叫声。是野鸡!没错,正是一只野鸡。我潜意识地伸手去摸,哪里摸索得到它,马上想到,我绳子后面还牵着十几口子人呢,想想我自己都笑出声来。幸好徐国昱是经过周密计算的,约莫半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摸爬回到半山腰,雾气陡然消失,还是原来晴朗的天。

在长征队中,大家都享受着充分的平等,并遵循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记得在都匀时,随我队长征的常正元在离开都匀前夕突然发病,口吐白沫,牙关紧锁,不省人事。我们急忙将他送到医院救治。尽管他很快就苏醒过来,但仍须留院观察。在讨论是否继续带他前行,在队员之间产生了分歧。其实,大家从心眼里都十分喜欢他,质朴、坚毅,途中经常是光着脚板走路,往往是到驻地后才把鞋换上。在队里相处的这段日子里,他从不把自己当外人,为队里的事忙前跑后,且办事干练。和他分手,都有些不舍。少数几人主张不能将他丢下,理由是我们不能在战友有难时弃之而去。但大多数人考虑到我们马上就要进山的实情,远离城镇,一旦有意外险情,那真是哭天不灵、叫地不应。主张劝他留下,这是对他最大的爱护。为了慎重处理此事,我们又专程去医院问过大夫,主治大夫道出实情,他有一种先天性疾病,很有点像我们说的羊角风,随时可能发作,且忌过度劳累和剧烈运动,尤其是我们今后很长时间将要在苗寨穿行,缺医少药,一旦发病而得不到及时救助,极易发生意外。大夫承诺让他安全回家。权衡利弊,少数人最终服从了大多数人的意见,当我把队里决定转告他时,他大哭不已,我嘱咐他一定要听大夫的劝阻,并相约今后在北京相见。之后,我与他就一直保持着书信联系。我参加工作后,每逢到四川出差,我都会从重庆坐轮船下来,趁着客轮在万县过夜的机会,带些小礼品上岸去看他。然后他又陪我回到船上聊天或下棋,直到第二天轮船起航我们才依依不舍地分手。前年女儿陪我去神农架旅游,我还特意选在万县转车,常正元也是由儿子陪着过来相见的,都已过了花甲之年,相视都已老矣,然而我们结下的这种友谊持续至今已整整半个世纪。

都匀赴大登高行军途中

一段往事,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从都匀东行约十里,爬上大登高、二登高后,我们就完全进入了苗族生活地域。一天,我们在某山寨中午打尖过后,要向最终宿营山寨赶路。大家饭后稍作休息,而徐国昱正在打听详细行走路线,苗寨间的小道,曲折难辨,不打听清楚,极易走错。正巧一个当地干部走过来说:“不用记了,我正好有事要到那个寨子去,可一道走。”就这样,我们结伴而行。由于有人带路,行走起来也感到格外轻松。约莫走出了三个多小时,在走过一个岔路口后,同行的人突然停下脚步对我们说,前面这条路再没有岔路了,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只需一个小时就到了。我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怕我们途中走失,特意专程送我们的。他由此返回,大概也要到晚上七八点钟了,山寨人的淳朴让我们内心震撼。事过二十年,我在日本留学期间,又惊人地重遇了这一幕。那是一个大雨天,我和朋友骑车在一个社区里找一处地址,往返奔走,苦苦找寻未果。大概是看出我们找不到路的窘迫样子,一位日本妇女走了过来,问我们是想到那里去,我们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她。只见她略有迟疑,随即答道:“啊,我正好就是要到那里去的,你们跟我走吧。”这段路程,骑车大概就是七八分钟,而在雨天里步行,整整走了半个多小时,当把我们送到后,她回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时,我的眼睛也湿润了,啊,这就是自古以来人世间的最朴素的美德。助人而不让你心存感激。而在那个年代,我们是在深山老林里才遇到的,没想到这一美德竟在异邦得到了呼应。

途中涉水爬山情景

你有过被夹道欢迎的经历和感受吗?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你,我们有的!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各个苗寨中穿行,苗族人民的那种和谐、恬静、淳朴、善良,至今仍令我难忘。一路上,我们未见到过任何争斗,与喧嚣的北京有一种隔世的感觉。沿途所受到的热烈欢迎、盛情款待一直令我们激动不已。我们睡过苗寨的客房,那是用圆木和木板搭建起来的高架木屋,需登上七八阶木梯才能上去,走在地板上,会咯吱咯吱作响,房间都是用木板做的隔断,新奇的是无窗,但可透过板墙与屋顶之间的间隙看到外面的星空,空气新鲜极了。一次路过一个小山寨,几个女同胞被村民接走,剩下我们这些爷们则享受到一次集体睡茅草席的特殊款待。主人在屋里铺满了新稻草,足足有二尺高。合身躺上去,那叫一个松软。整个身子都陷在里面,鼻子闻到的是一股清香,真是舒坦极了。最令人难忘的一次,当属我们到摆忙。远远望去,一座用花束和彩旗搭建的寨门就在前面。正心念到已到目的地时,忽听一声“到了!”就只见拐弯处人头攒动,顿时涌出百十个人来,锣鼓声、鞭炮声陡然响起。他们抢过我们的所有负重,簇拥着我们,把我们接进一座宽敞的大屋里,并把我们按在条凳上。我们正有些惊愕,只见数位苗装妇女端着热气腾腾的木盆,径直送到我们每个人脚下。说话间,就要帮我们脱下鞋袜,真是羞死个人。好说歹说,总算是由我们自己脱去鞋袜。一边泡着辛苦了一天的双脚,一边品尝着村民们为我们沏好的茗茶,而热腾腾的晚饭早就备好在一旁了。我们像是外出很久才回到家中的儿女,莫名的幸福油然而生。《桃花源记》中所说的“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就是这个情形吧!

当地村民迎接长征队的场面

都柳江在逶迤的群山中穿行。山腰上的小路完全是被过往行走的乡民用脚板踩踏出来的,完全是原生态。一路上各种滴岩、大小瀑布随处可见。放眼望去,两岸山上全被绿树覆盖,“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好似柳宗元专为此景所写一般。偶尔也能看到放伐树木的滚道,山上伐下的木材可沿着山坡滚下,直冲江中,而山体坡面被豁开一道深深的口子,碎石裸露,破烂不堪。虽说也赞叹人类的智慧,但也感受到这是人类对大自然造成的伤害。这种原始伐木方式现在大概已经完全弃用了吧。经常会遇到因山势陡峭,无法前行,需要换到另一侧山腰上行走的时候,下到江边,自然会有一条小船静候在那里,船的两头都用绳索分别固定在两岸,你上得船去,不用划船,只需不断拽动那边的绳索,就自然把自己送到了对岸。后来我们在行走中也慢慢地长了见识,只要看到对岸山腰上出现了一道隐隐的暗线,那是山腰上的小路的辨识标志,就知道我们又要过江了。我们还曾在江边处,切身体验了一把野炊的情趣。苗族人喜欢依山傍水而居,秀美山川养育着一代又一代苗族族群。苗寨大多坐落在高山深处和水源端头,这也是他们为躲避战乱和汉人欺负所致,而几代人养成的生活居住习惯已经使他们离不开大山了。原以为苗族都是一样的,其实不然,他们的族群分得很细。尽管统称苗族,但在语言、服饰等方面仍有很大差别。其称谓也因他们的特点而有所不同,根据服饰颜色的特点,有黑苗、白苗,花苗之称;而根据居住的特点,也有叫山苗、水苗的。这些称谓,是旁人用于区分他们,还是他们自己就认可这一称谓?我想,大概还是前者居多吧。

从江县,是我在上小学读《少年文艺》时就知道的一个地名。那里有一位名人,他就是当年随军进山的吴兴春——全国人大第四届代表。据说他当年进山,为了与苗族人交朋友,竟然吃了老鼠肉而名噪全国。我非常佩服他,所以记忆犹深。既然到了这里怎么能错过不见呢?我们到了县接待站,被安排在县农林局宿舍住下。我马上与接待站的同志联系,邀请吴兴春为我们作一场报告。还有同时到达从江县的几支串连队,听说后,也要求参加。报告会是在县里一个大礼堂召开的。吴兴春本人那时是县武装部部长,尚未受到“文革”的冲击。当年山里匪患猖獗,他为了做山上苗族人的工作,只身一人上山。由于语言不通,加上苗人对汉人的仇视和猜疑,根本就搭不上话,吴兴春只有靠自己的行动来证明自己是他们的朋友。白天,吴兴春到地里帮他们干活,晚上,自己就栖身在一个临时小窝棚里,饿了、渴了就吃几口自己带的干粮、在小溪边喝口溪水。后来干粮吃没了,吴兴春只好偷偷去挖几个番薯充饥。他的行动终于感化了那家苗人。终于进了他们的家门,也能与他们在一起吃饭了。渐渐地能进行简单交流了。

吴兴春报告会现场

终于有一天,这家主人拿出存放已久的腌肉款待吴。这种腌肉是把当地田鼠剥皮后腌制而成的。苗族人不会将它轻易给别人,只有当他认为是最值得信赖的朋友时才会拿出来请你吃。这有点像汉人的歃血为盟、喝磕头酒的仪式。就这样,吴兴春终于成为了苗人的朋友,苗人也终于肯走下山来了。多么好的干部,而这样的好干部现在又在哪里能够找到?

从江县往东不远,就是广西的地界了。俗话常说:桂林山水甲天下,杨朔山水甲桂林。至今我已说不清我们当年去往桂林道路的具体方位,但我敢说,我们当时所看到的桂林景象是最美的。走出大山后,一种新的地貌展现在我们面前。远处眺望群山环绕的桂林让我心醉。巍峨的大山已经在我们身后渐行渐远,而我们面前的是一片平坦舒展的大地。不远处的群山完全换了一副姿态,它不再是连绵起伏、层峦叠嶂、雄伟高昂,而是平地拔起,就像是在平地上一字排开、堆积起来的奇妙积木组合。在初升的阳光照射下,笼罩着金黄色的光辉,熠熠闪光。真想在此留下一影,可惜我们携带的胶卷有限,相机已断粮多日了,只能深感遗憾。进入桂林,我们住进了广西师范学院,再度回到城市。

步行长征胜利结束在芦笛岩留念

四十多天的风餐露宿,我们践行了自己的誓言,主动走近了人民大众,我们不但滚了一身泥巴,还亲身经历和目睹了如何处人、如何待事,受益良多。而女同胞们则是更多了一份意外的战利品,晨起整理被褥时,惊现许多灰色蠢蠢蠕动的小虫,顿时紧张害怕得不知所措。长途跋涉留宿多地,真不知是在何时、何处招引来这些不速之客。猜想可能是南方的虱子。终于壮着胆子用碎纸或小棍一条条捕捉它们,包好火葬。而侥幸藏匿在头发里的虱崽们就只能是“留待后期处理”了。响应中央关于结束革命大串连的指示精神,我们决定终止我们的长征,登上了返京的火车。我们告别了秀美的山川和质朴的人民,带着人生的启迪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踏上了人生道路新的航程。

回校后,我们这些队员更是多了一份亲近。经常在一起聚会,畅谈理想;或结伴出游,享受人生,俨如兄弟姐妹一般。记得“文革”后期,学校开始追缴外地借粮、借款的清查工作。在那个年代,不少人使用假名借钱、借粮,什么张造反、李革命之类的,到头都是查无此人,不了了之,而我们却坚持了做人的原则。长征途中,是由我全权代表队友们在外统一借贷。看到我名下的众多借据,几乎被军宣队误认为是一只大老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待我讲清事情原委,并指出其中还有一笔尚未到账,果然没出三天,这个借据也如期到来了,从而也取得了军宣队的信任,不仅免去对我的猜疑,还为我顺利还款提供了相应的帮助。我按每个人所借收取还款时,大家都积极配合,无人赖账。有困难的也向我提出了说明。特别要感激的是徐国昱,他当时已经分配到四川,听说后立马寄来了五十元钱、五十斤粮票,后又补寄上五十斤粮票,以帮助不够的队友还上。除了个别困难同学外,还有一些前期在队的队友和常正元、胡茂林等人的借款无法还上,总计差了近一百元,相当于当时一个大学生两个月的工资,我只好向亲人求助。我姐姐得知后,非常理解,并立即给我寄来了一百元钱,总算把长征路途中的借款全部还清。我的心也总算安定下来了。账目清楚,也成了我参加工作后的一个良好习惯,无论是我主持项目的课题经费、做室主任时的室内用费,以及我担任学会秘书长时的整体收入和支出都清清楚楚,没留下一件憾事。也可以说是得益于步行串连时的正能量的传递。

时间流逝,弹指一挥间。虽然说在当时那种大环境下,我们的思想都会受到时代的影响,但我们毕竟是避开了喧闹的城市,进入了社会的另一角,探索并实践着如何与人接触,如何与人为善,如何做人的真谛。体会到基层民众,特别是少数民族的淳朴,心灵得到了净化和升华。这一段经历,我们受益多多,也为我以后的人生打下了厚重的基础。这是我们走上社会前的一个先期实践。而在这次实践过程中,我们享受到温馨,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那种和睦。而这支团队之所以能自始至终走下来,不离不弃,也是相互包容、相互理解、相互信任的结果。我真的很怀念他们。

我的队友们,还记得你们当年的年轻队长吗?你们现在都在哪里?好想与你们再聚在一起,共同品味和回忆当年的快乐,分享后五十年来的精彩人生。

刘诗章,研究员。

1970年毕业分配到吉林省长春市重工业研究所;1985年调到吉林省科技情报研究所;1987年至1989年,公派赴日本留学进修;1993年调至中国兵器工业集团第210研究所。

在“七五”至“十一五”期间,作为第一主持人,先后完成省、部委和国家多项重点软科学研究项目。获全国科技信息优秀成果一、三等奖各一项;国防科学技术二等奖一项;北京市科技进步三等奖一项;省科技情报成果二、三等奖各一项;发明专利两项。在国内外公开刊物和学术会议上发表学术论文七十余篇。编著、主编书籍多部。曾担任中国科技情报学会竞争情报分会第一届秘书长、中国国防科学技术信息学会情报学术专业委员会委员,曾被中国科技大学聘为兼职教授,注册咨询师、中国密码学会高级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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