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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少年得志乃人生一大不幸,意思是说正值豆蔻年华时节,却享受不到应有的欢愉,年轻时就背上沉重负担,极易造成人生轨迹嬗变,甚至导致中道落败。对江城市委副书记梁江山来讲,这个说法是不靠谱的。
梁江山生来就是当官的坯子。在大学里读政治专业,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县委宣传部,工作三年被提拔为理论科长,二十七岁那年担任乡镇党委书记。从担任乡镇党委书记开始,他一路过关斩将、畅行无阻,青云直上、勇往直前,直到在县委县政府两大院转了两圈,书记县长主要领导岗位干了个大满贯,才稳稳坐进江城市委组织部长办公室,四年前又顺理成章地升任市委副书记。若不是年龄原因,保不准还要官升几品、官至何方呢。
从年初开始,市委换届方案尚未正式出炉,换届人事安排就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许多人掰着指头争争讲讲,议论不休,谁上谁下,谁去谁留,因何上下,为啥去留,随时随地被“群众组织部长”翻动了不知多少遍。梁江山是背地里公认的下台干部,也是人们热议的核心人物。议论的焦点不是梁江山本人的去留,而是谁能成为接替市委副书记人选。按照换届提名年龄的规定,市委换届时梁江山年满五十九周岁,不仅不可能继续留任,而且过渡到人大或政协的概率几乎等于零,可以说是日薄西山仕途已尽,只待打道回府颐养天年了。
梁江山坐在办公室里,面对墙上悬挂的一片方镜,双手抚摸着稀疏的银丝,才发现额头的沟纹开始浓密扎眼,眼角的金鱼尾愈发深刻悠长,下眼袋开始肿胀下垂,原本微翘的嘴角不知不觉变得肥厚松弛。岁月不饶人啊,自己真的老喽!他静静地面对墙壁,不停地转换着身子,长时间瞧着镜片里那副尊容,油然生发出异样的感觉:一直熙来攘往的办公室发生了变化!过去室外门口排着队等待召见,被召见的人还需限定时间,有事说事没事走人,闲来磨牙的统统对不起——没时间奉陪!现在仍然分管经济工作,抓法打法也没啥改变,办公室却立马儿冷清下来。平常懒得搭理的人倒是不见了踪影,可急需商量事的干部也很少登门。往昔的门庭若市变成了门可罗雀。想到此,梁江山不禁轻轻地摇头,嗓子眼儿发出一声长叹,心里闷闷地咕哝一句:真他妈有意思!
随着清脆的叩门声,市委副秘书长李杰摇晃着圆脑袋走进来,一屁股坐在办公室中间的长条沙发上,随手从兜里摸出一根软包中华点燃,衔在嘴上悠闲地吸着吐着,接着头不抬眼不睁地说话了。那副颐指气使的派头,如同面对多年的老部下,或者说找上门来的上访人,勾得梁江山的心火直往外蹿:连自家的狗都不认主人了,你说这日子还能过下去嘛!
“赵书记说,如果有时间的话,请你调查一下大项目建设情况。马上就要进入第四季度,几个新开工的项目进展如何,明年开春需要做好哪些衔接工作,市委应该做到心中有数。”李杰这番话的口气如同市委主要领导下达指示,确切说是市委主要领导通过李杰的嘴向下属交代任务。
如果遇到心路不宽涵养不深的副书记,绝对到了拍案而起的时候:市委书记安排副书记工作,要么直接跟本人交代,要么通过市委秘书长转达,至于通过你这个副秘书长捎话吗?你以为你是谁啊?本人就是退出副书记岗位,你就能接上班吗?你照照镜子瞧仔细了,你他妈是那块料吗?……今天却碰上多年驰骋于官场的梁江山,他见到的世面可以说多了去了,因此拍案而起的场面终于没有出现。
“哦?调查大项目建设情况?”梁江山很想说自己没时间,转而一想有没有时间李杰最清楚,因为李杰是配合自己工作的副秘书长,换句话说跟自己是一副架,天天关在办公室里放屁,说没时间实际是心有底火,“好啊,这个时间嘛,还是有的。你去安排吧。”
“我去安排?”李杰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对路数,梁书记向来讲究工作方法,什么事情都商量着来,善于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问题,经常把你抬举得屁颠儿屁颠儿的,今天的打法却发生了变化,秘书小刘闲着不用,是不是心存不满啊,“那好吧,我安排小刘通知一下。”
“不,你要亲自通知。”梁江山极力掩饰心中的不悦,强制自己露出难免苦涩的笑脸,尽可能心平气和地面对那个不停摇晃的圆脑袋,“赵书记安排的工作,当然是非常重要的。安排小刘通知,我不放心,你要亲自通知。”
圆脑袋立马儿停止了摇晃,刚刚吸进肚里的一口烟也没吐出来,就那么愣愣地目不转睛地瞅着对方,试图弄清异样的感觉背后藏着什么,却仍然感到对方还是那么不紧不慢、不温不火、不卑不亢。
“不仅要亲自通知,你还得向赵书记请示:安排我调查大项目情况,是挑重点项目调查,还是普遍摸摸情况;是专门调查研究,还是直接现场办公;是市委单独调查,还是跟政府联合进行。这些问题不搞清楚,我们去调查什么?遇到难题谁来处理?李杰你说呢?”
李杰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任务,悻悻地离开了。
目送李杰走出办公室,梁江山从桌上随手抓起一张报纸翻看着。看报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过去无论工作多么繁忙,当天的报纸是不会过夜的,哪怕一目十行扫一遍。实在抽不出时间,就把报纸带回家,搁在客厅的茶几上,饭前饭后或睡觉前瞄几眼。梁江山看报只关注时事政治和社会经济内容,其他新闻之类一带而过,因为时间是极其有限的。现在倒是有时间,却寻不见合适的内容看,眼睛盯着报纸,心里想着心事,大脑不间断地过电影……人社局长王凯好像一年没照面了,那是自己任组织部长时力荐的干部,谈话时含着眼泪说不忘提携之恩,这才几年光景就忘得一干二净;教育局长刘小强嘴巴子很甜,自己任组织部长时整天接他的电话,不是张罗吃海参就是洗奶浴,你说谁能三天两头光着腚子给人揉搓?自打担任副书记以来就没逮住刘小强的影子;刚才那个圆脑袋也是心有积怨的,就因为自己提出选一名懂经济的副秘书长,从此就埋下了怨恨的种子,自己眼瞅就要卸甲归田,它能不生根发芽嘛……
梁江山一目十行地翻着报纸,发现文学栏目中巴掌大的一篇小散文,题目是《想起了臊子面》,散文写得很美,清新隽永风趣不说,把臊子面的做工描绘得很透彻,勾出来一条喜欢吃面的馋虫。他操起桌上电话,问老伴儿晚上吃啥。
老伴儿于莉是大学同班同学,跟随丈夫转战南北三十年,一直担任中学政治教师,三年前儿子结婚定居省城,两年前自己退休闲置在家,一年来丈夫在家吃饭次数明显增多,就觉得家味越来越浓,随口回答说:“你想吃啥,咱就做点儿啥。”
“我想吃臊子面,你会做吗?”梁江山笑着说。
“什么臊子面?没听说过。”于莉在电话里嘿嘿乐,这老东西越老越不着调,想吃哪门子臊子面,该不是想喝驴马尿呢,“你可别闹啦。我说你到底想吃啥?”
“我就想吃臊子面,陕北的口味,真的。”梁江山说报纸上写得一清二楚,谁看了这篇散文都会做,“你在家等着,我现在就回去做,我敢肯定臊子面非常好吃。家里有辣子吗?”
梁江山瞥一眼墙上的挂钟,发现离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手里又没啥事可做,与其在办公室里坐着想心事,莫如早点儿回家做点儿有意义的事,于是三把两把收拾好办公桌上的文件,拎起床头边的公文包,夹起介绍臊子面的那张报纸,匆匆地走出办公室。
2
梁江山夫妇忙活了一个晚上,终于把两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桌,尽管跟正宗的臊子面相比,不知要差多少成色,当然也说不准正宗的啥味道,但看上去还是蛮有食欲的。
“来点儿酒吗?”于莉说着从酒柜里拎出小半瓶干红,先给丈夫斟满一杯,接着又给自己斟上一杯,满面春风地说道,“难得咱家一把手得清闲,结婚这么多年没进过厨房,今天太阳可是从西边出来。老梁啊,我敬你一杯!”
梁江山举起酒杯一口干下,两眼却盯着酒瓶发愣:怎么会剩下半瓶干红?那半瓶啥时喝掉的?好多年没在家里请客,老伴儿一向滴酒不沾,该不会——
“你瞅啥?那半瓶是我喝的。”于莉发现了问题。
“是你喝的?笑话!”梁江山摇头不相信,嘿嘿地乐。
“老梁你说,你这些年在家吃几顿饭?你啥时在家陪过我和儿子?整天喝得跟个醉鬼似的,三更半夜才想起回家。这天长日久谁能受得了!”于莉显得不是滋味,眼圈微微泛红,“有时睡不着觉就来一口。”
“哎呦,真是难为老伴儿了。”梁江山自知心中有愧,这些年在外摸爬滚打,满脑子都是工作上的事,压根儿没把老婆孩子放在心上,“现在好了,眼瞅快退下来了,退休后天天陪着你。你是咱家真正的一把手,一切行动听你指挥。买菜,做饭,洗衣服,收拾卫生什么的,我一个人全都包了。来,一把手,我敬你一杯!”
“你们当干部的都会耍贫嘴。你是那种甘于寂寞的人吗?你能轻易放下架子吗?你就是说出个花儿来,我也不会相信的。我算看明白了,嫁给你们领导干部,生活上也许不会有太大问题,精神上就得痛苦一辈子。”
“说正经的,老伴儿,你对退休有啥感受?”梁江山突然转换了话题,一本正经地盯着对方,看得出真心实意的样子,“你怎么看退下来的干部?”
“怎么看?退休本身就是个荣誉。在位时辛辛苦苦几十年,退下来也该好好调整调整,想干啥自己说了算,而且工资照拿不误,退休绝对是个大好事。你不这样认为吗?”
“按说是这个理儿。可为啥有些人不这么看?在位时身前身后围着一大群,不在位时就躲得远远的,生怕粘在身上甩不掉。你说这正常吗?”梁江山放下筷子,一眼不眨地盯着对方,似乎等待正确答案。
“在位时身前身后围着一群,是因为他具有被围的价值;不在位就失去了这个价值,有些人必然躲得远远的。连司马迁都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们所有的奋斗都与他的利益有关。你能说这不正常吗?”于莉也放下筷子,盯着对方反问道。
“哟嗬,不愧为政治教师,真就说出了道理。”梁江山笑着问道,“你所说的价值,主要指什么?”
“当然是社会价值和使用价值。”于莉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接着又摇摇头,“如果说不正常,我倒觉得领导干部在位时门庭若市是不正常的,退下来抱怨门庭冷落也是不正常的。把不正常看做正常,把正常看作不正常,说到底是退休干部自身心态发生了变化。”
梁江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就想起那个圆脑袋,又半信半疑地摇摇头。他懂得老伴儿的意图,也明白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的,无非为了宽慰自己,不愿给丈夫增添心理负担而已。
“说心里话,我真盼你早点儿退休。”于莉笑微微地端起酒杯,主动跟丈夫撞一下,一口又喝掉小半杯,放下酒杯就皱起眉头,“不过,儿子的工作现在还没着落,总不能在私企干一辈子。老梁你说呢?”
于莉最后一句话,直捅梁江山心窝子,使他立马儿撂下筷子。儿子小伟大学毕业那年,正是自己红红火火的时候,在省城给儿子找份工作,就是一个电话或者一顿酒,那不是个事儿。问题是没精力也没时间去研究,所以就没放在心上。儿子在家待了半年没结果,自作主张跟一家私企签了协议,直到现在仍在私企打工。自己今天的处境和状态,真就是个不小的事儿,过两年退休回家,也许成为不敢想的事儿。
“趁你还在位上,抓紧把儿子工作安排明白。”于莉夹起一条油炸黄花,放进丈夫的口碟里,瞧着对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禁问道,“你在想啥呢?这可是你最愿意吃的鱼。”
夫妻二人正说着,客厅里的座机电话响了。
于莉走进客厅,电话是儿子小伟打来的。小伟的爱人小红从同学那里得到消息,听说父亲可能提前退下来,就急着催问工作的事。小伟说工作的事本不想指望父亲,从来没觉得父亲为自己做过什么,父亲脑子里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好像心里就没有儿子。可是小红不依不饶,小夫妻为这事已经吵了三次,才不得不打个电话。
“小伟啊,你怎么这样想问题?你爸对你们一直很关心的,刚才还说起工作的事。你知道吗,父亲对子女的关心,往往不表现在嘴上,经常在心里。等你们有子女时才能体会到这点。”于莉向儿子耐心地解释说,“你爸是身不由己啊。你应该理解他,有些事也应该跟小红解释清楚。”
“我无法理解,也解释不清楚。你们就我一个儿子,儿子和儿媳都是大学毕业生,都在私企打工。地级领导干部子女有几个打工的?我们家就占了两个,你让我怎么理解,你让我怎么向小红解释?”小伟越说越激动,明显感觉怨结很深。
于莉内心是赞同儿子这番话的,这也是自己经常跟丈夫说的话。不是母亲夸口,儿子小伟真的很优秀,从小到大没让父母操心。丈夫成年在外忙于事业,自己一辈子在学校教书,对儿子成长进步关心不够,可以说儿子是自然长大的,不仅缺少起码的父爱,作为母亲也是不合格的。
“小伟啊,你说话小点儿声。”于莉把嘴贴在送话器上,压低声音说道,“你爸这些天心情不好,希望你多体谅一下爸爸,也应该换个角度思考问题。不管怎么说,你和小红都没在家闲待着,工作的事慢慢来。”
“这么说,我爸真的提前退下来?”小伟追问道。
“也许是,但还没到退休年龄。”于莉回答说。
“谁来电话啊?”梁江山在餐厅里高声问道,“是不是小伟啊?小伟有啥事吗?你问一下,他和小红怎么样?”
“是儿子的电话。”于莉转过身来,笑着点点头。
“我想不会是别人,现在还哪有别人了。”梁江山说着把桌上那杯酒掫进肚里,把杯子“啪”地撴在桌上,“这帮势利小人,都他妈什么德性!要我跟小伟说话吗?”
“小伟啊,你爸想跟你说话。”于莉对着话筒轻声说道。
“我爸还有事吗?”小伟冷冷地问道。多年来小伟养成一个习惯,有啥事愿跟母亲说,很少跟父亲单独联系,平常在家里基本不跟父亲搭腔。从上大学到参加工作,小伟跟父亲见面的机会不多,一见面父亲总是那两句话:好好学习,注意安全。这跟没说有什么两样!谁不知道好好学习?谁不想着注意安全?怎么就不能说点儿有用的?
“小伟问你,还有啥事?”于莉手捂着话筒对丈夫说。
“告诉小伟,不管干啥工作,一定要好好学习,多掌握点儿本领。还有,千万要注意安全。”梁江山举起右手,用力敲击桌面,自顾自地喊道,“你给我记住了,小伟!”
“我看别喝了,咱们吃饭吧。”于莉走进厨房,把两碗臊子面加热后又端上餐桌,“小伟的工作真得抓紧啊,这不又来电话催了嘛。”
“咳——”梁江山长叹一声,顺手把酒杯推一边去,夹起一筷头面条,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品味,接着又撂下筷子,没好气地嚷道,“什么他妈臊子面,一点儿味道没有!”
3
早晨上班,梁江山在电梯间里与市委书记赵明不期而遇。
“我说老梁啊,你能不能抽点儿时间下去看看,今年新开工的几个大项目进展到什么程度?年底前有几个能投产的?听下面汇报挺乐观的,但我总是不放心。”
“李杰跟我说了,这两天就安排。”梁江山冷冷地回答说,“问题是采取什么方式?政府的同志参加不参加?发现问题带回来研究,还是就地研究解决?”
“这还用问嘛,你出面就是现场办公。”赵明哈哈地笑着,双眼盯着对方打趣地说,“我说老梁啊,你什么时候学会谨慎了,这可不是你的性格。好像昨晚又熬夜了?”
“不是谨慎,都这把年纪了,眼瞅着到点了,不能不这样想问题。”梁江山欲言又止,出了电梯间才冒出一句,“起码不能给后任添乱。”
“给后任添乱?”赵明还是哈哈地笑着,走到办公室门前才停下来,一边掏钥匙,一边压低声音说,“给哪位后任添乱?那是没影的事。我说老梁啊,千万别想那么多。”
“不是我想得多,全市的干部都在议论。难道赵书记心里没数吗?”梁江山目不转睛地瞅着对方,似乎想从对方依旧微笑的脸上寻觅出正确的答案。
“省委没研究,就不是事实,工作该怎么干还怎么干。等有时间,咱们好好唠唠。”赵明停止了微笑,一本正经地说道,“老梁啊,把政府分管副市长带上,让发改委、财政局、工信局和几个主管局的同志参加,一户一户地看,一户一户地研究,有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该拍板的就拍板。再过三个月就到年根儿了,时间不等人啊。”
梁江山按照市委赵书记的要求,跟政府分管副市长路海山电话沟通后,成立了大项目调研组,本着先大后小、先易后难、先远后近的原则,制定了调研方案,又逐户企业下达了通知,第二天下午调研组开进了企业。
江城造纸公司技改项目,是利用本地木材资源,举全市之力必保两年内完工的国有控股项目。公司总经理老何汇报说,项目达产后年产瓦楞纸三十万吨,税收在原有基础上翻两番。计划年内主体工程封闭,明年上半年进行设备安装,明年年底前调试生产,但目前遇到两大难题:一是技改资金缺口八千万,二是原料储备没有着落。这两大难题不及时解决,就不可能完成计划指标,甚至会很快失去产品市场。
老何在汇报中,目光始终围着副市长路海山转,明显看出他眼里就没有别人。这个举动让梁江山很不舒服,甚至可以说很气愤。造纸技改项目原本是梁江山提出的,当时提出技改的目的,不仅考虑到造纸行业不景气导致企业长期亏损问题,也考虑到把造纸公司从市内移出来,通过技改彻底解决城市污染问题。去年这个时候,老何腆腆个肥胖肚子,三天两头往市委大楼跑,居然把梁江山办公室沙发坐散架了。今天却转移了视线,陡然间换了一副嘴脸。企业老板怎么也这个德行!
“老何说完了吗?”梁江山扫一眼坐在身边的路海山,感觉这位常务副市长没有主持会议的欲望,便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大家议一下吧,重点分析项目面临哪些问题,对目前存在的困难怎么解决。谁先说?”
“我说几句。”市发改委李副主任把汇报材料撂在桌上,全神贯注地盯着路海山,直到两人目光相遇,似乎得到对方允许才说道,“这个项目整个投入两个亿,何总说目前缺口八千万,这可不是一般的缺口啊。何总你再大体算一算,这八千万缺口主要包括什么?”
老何扳着指头这个那个细数一遍:土地征用补偿标准提高,土建工程原材料涨价,天气原因加大施工成本,设备选型中途变更,铁路运费大幅上涨……缺口八千万是个保守说法,建设过程中稍有不慎就可能突破一个亿。
“设备选型变更倒是个因素,其他因素在设计时已经充分考虑到了,好像也打进了预算盘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缺口?”李副主任面对路海山笑着摇头。
“何总说原料储备没着落,主要指什么说的?”市工信局王副局长挨靠路海山身边,跟路海山咬了一阵耳朵后,才面对老何说道,“是原料紧缺购不进来,还是缺少购买原料资金,还是其他什么问题?”
“两方面原因都有。”老何依然紧紧盯着路海山,油光铮亮的圆脸上闪着光芒,“不瞒市长说,我现在是热锅上的小蚂蚁——团团转。在这个关键时刻,市长来得太及时了。我们这个项目,急需领导帮助企业度过难关。”
“老何啊,今天是梁书记领着我们调研,也可以说现场办公。”路海山察觉出点儿问题,就觉得有必要点拨一下,尽管不能过于直白抢眼,“有啥困难和问题都讲出来,但不能谎报军情啊。梁书记可是唬弄不得的。你接着说吧。”又对身边的王副局长点点头。
“我倒认为,原料储备不是问题。咱们林区生产瓦楞纸的原料比较充足,采伐剩余物比较多,林下草场资源很丰富,各种秸秆都可以利用。再说,这个项目离投产至少一年时间,只要流动资金及时到位,明年下半年开始采购原料,不会有多大问题的。何总啊,咱们两家要经常保持联系,好不好?”王副局长说完又瞄一眼路海山,接着把目光转向梁江山,“梁书记,我说完了。”
“好像老李还有话吧?”路海山面对发改委李副主任问道。
“我没啥说的,请路市长,还有梁书记作指示吧。”李副主任笑着从上衣袋里摸出一支笔,从桌上拿起由公司事先备好的简易记录本,做好了记录准备。
“其他同志没意见的话,我简单说几句,最后请梁书记作指示。”路海山恰到好处地转换了角色,接着从搞好项目建设的重要性入手,就如何抓住工作重点、如何集中精兵强将、如何抢抓建设工期、如何破解工作难题等等,讲了五点具体意见,末了再次强调以梁书记指示为准。
梁江山若有所思地瞅着正前方,可以肯定地说没有正眼去瞅老何,也许瞅着老何身后的弧形落地窗,也许透过落地窗瞅着院落中的大理石雕塑,也许瞅着大理石雕塑上方灼灼发光的球体,也许什么都没瞅在眼里。待路海山讲完意见,并且再次强调以梁书记意见为准,他才似有所悟地收回目光,但仍然没有开口说话,脸上现出难以察觉的一丝憾意。
梁江山心里很清楚,老何的汇报水分很大,没边没沿儿地夸大存在的困难,实际是变着法地争取资金;发改委李副主任心知肚明,完全应该当场算算细账,却不想捅破问题的实质,怕是不情愿得罪企业;路海山堂而皇之讲了一堆废话,只在岸边绕圈,不往水里跳,拱手把矛盾推给了别人,明显怕失去老何那张选票;工信局王副局长倒是说到点子上,但那副仰人鼻息的奴才相,无非是在路海山面前显示自己,瞧一眼足以恶心半年。如果是去年这个时侯,梁江山必须问一问在座列位,你们今天到底来干什么?这么重要的事情,让你们来现场办公,为什么如此不负责任?我梁江山的去留绝对是小事一桩,何至于那么费尽心思地见风使舵!可眼前的事实是,路海山轻轻松松地定了调子,在座人员也不会说出别的有用的话,梁江山何去何从只好自己酌量着办。
“好吧,我说点儿想法。”梁江山仍然目视前方,接着就直奔老何提出的两个难题,“关于项目资金缺口问题。老何提出的加大成本因素是存在的,但不可能缺口那么大。我大概算了一下,几个因素加起来,资金缺口不会超过三千万。我想,老何是不是故意留有余地,把企业的生产成本摊进去了?”
“不是的。梁书记,咱们有帐可算。”老何急忙解释说。
“对,我就想说算算账。这个问题,请发改委帮助企业算一算,到底缺口有多大。我的意见,缺口部分由市担保公司承贷解决。老何你记住,造纸项目是全市头号工程,无论遇到多大难题,必须保证建设工期。路市长你说呢?”
“是这样,所以梁书记今天亲自现场办公。”路海山还想说几句恭维的话,不仅他本人而且在座的都清楚,明年换届接替梁江山的位子非路海山莫属,抬举梁江山实际是提高自己身价,可话到嘴边就被梁江山有意无意地搪回去。
“关于原料储备问题。工信局老王说得有道理,但有一个问题需要注意,就是现在还不敢说原料资源充足,林地限伐导致采伐剩余物越来越少;林下草场已经分到各家各户,政府和企业无权调拨这块资源。我的意见,企业要抓紧研究原料来源问题,工信局现在就得着手研究,要帮助企业搞好策划。”梁江山转过头来,面对路海山问道,“路市长还有啥要求吗?我说老何啊,这个项目必须保证按期交工,今后有啥困难随时提出来。我看就这样吧。”
在座人员刚刚起身,老何便急忙拦住路海山,提出留各位领导在企业吃顿便饭。路海山面对老何笑笑,表示没啥意见,接着就向梁江山背影呶呶嘴。梁江山已经跨出会议室,低垂着头向办公楼门口走去,身后传来老何的声音:“梁书记,我看天不早了,在企业吃顿工作餐吧。”
“老何啊,今天就免了吧,等项目完工后好好庆祝一下。”梁江山说着独自走出大门,上了车后又摇下车窗,似乎有事跟老何交代,却不见老何跟上来。他透过车镜发现老何和他的部下齐齐围在路海山的车旁,谈笑风生地热烈话别呢。
梁江山立刻闭上眼睛,对司机大声说道:“走!开车!”
4
梁江山带领一行人利用十天时间,总算完成了大项目调研任务。对调研中发现的问题,能解决的当场提出了解决意见,解决不了的带回来,向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做了专门汇报。
在整个调研期间,路海山有六天半没参加,时间都让那些鬼才知道管不管用的会议挤占了。据说这个期间至少参加了六个会议,省市两级各占一半,不包括临时打掌子的接待、剪彩、庆典之类的活动。参加调研的部门领导也没有一人全程跟到底,几乎天天都有请假的,理由多是必须参加的会议。调研队伍每天都有新面孔,唯独梁江山风雨无阻场场不落。
梁江山曾经动摇过,中途也想退出不去牵头,甚至已经掏出手机给赵明书记打电话,摁了号码键迟疑好长时间,最终未能点击拨出键,但在心里愤愤发誓:今后决不扯这个犊子!
那是在矿泉水项目调研期间,除了路海山去省里开会之外,调研组原班人马基本都到场了。一户南方来的民营企业投资开发矿泉水,项目已经立项大半年,统计局甚至把投产后产值增长多少,税收增长多少,拉动相关产业增长多少个百分点,统统打进年度计划指标,却迟迟开不了工。为什么?
“什么都不为,我们不想干了。”项目老总阿南苦笑着摇摇头,一看便知确有难言之隐,但又不想道出内心的苦衷,“真的不打算干了,谢谢各位领导的关心。”
“给个理由吧,阿南老总。”梁江山极其和蔼地盯着对方。
在梁江山再三催问下,阿南老总才试着说出心里话。阿南说不干的原因主要因为企业决策失误,当初只考虑江城的资源优势,没考虑到江城的投资环境,更没考虑到项目建设这么艰难。前期投资权当交了学费,继续搞下去怕是难以自拔,到头来血本无归,莫如趁早拔寨回营,也算是好聚好散吧。
“具体理由是什么?阿南老总不必心有余悸,要实事求是嘛。”梁江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继续刨根问底想弄个明白,“我今天负责任地说,我们到这儿来,就是帮助企业解决难题的。如果想把项目做下去,就不要错过这个机会;如果真就不想做了,我们立马儿走人,也别在这儿空耗时间。”
“好吧。”阿南半信半疑地扫视一圈,接着摆出一副豁出去的架势,滔滔不绝地打开话匣子。阿南说自己搞企业二十五年,从来没遇到现在这种情况。项目建设用地迟迟征不下来,不是手续不全不细不合规格,就是征地价格一涨再涨无边无沿儿,周边的老百姓也是三天两头来闹腾;项目建设刚启动,五花八门的收费全找上门来,什么林业、交通、水务、公安、环保、工商十几个单位轮番轰炸,每天不得不笑脸相迎,还要好酒好菜招待,搞得你整天晕头转向;项目投产还没有影子呢,税务部门就拎着计算机找上门来,没完没了地跟你算细账,把企业缴税算到骨头里。可以肯定地说,项目投产那天就是企业破产之日,到头来所有的投资一风吹!阿南说着摊开了两只手,眼泪也跟着溢出来,咳——
“岂有此理!”梁江山听罢,一拳头砸在桌子上,面对在座人员脸色铁青地说,“大家都谈谈。这个项目是不是像阿南老总说得那样?如果是,究竟什么原因?怎么去解决?”
不足二十五平方米的项目指挥部办公室鸦雀无声。发改委李副主任和工信局王副局长,两人一进门就连连打着哈欠,搞不清昨晚熬夜是干了一宿麻将了,还是喝酒吃串了,还是扯啥毛蛋了,这当儿早已昏昏欲睡。梁江山敲了桌子,才把二位眼皮敲开一条缝儿,接着又慢慢合上。国土局副调研员老姜清清嗓子,撒目几眼立马儿就恢复了原状。地税局刘科长倒是大模大样端坐在那里,许是懂得首先发言的不该是他这级干部,也就自顾悠闲地等待好戏开场了。在场所有的人都没有明示发言的迹象。
“都怎么啦?谁先说啊?”梁江山连说三遍,依然没有接茬的。他沉重地摇了摇头,难道这些同志故意冷场吗?阿南提出的问题极有可能是存在的,也许谁先发言就等于自投罗网,就等于把脸伸出来接受嘴巴子;也许因为当面锣对面鼓地敲起来,会激化矛盾,被投资方逮住小辫子,就构成破坏软环境“罪名”,让人送上靶场当靶子射穿;也许因为蒸蒸日上的路海山没在现场,提不起各位的精气神,在即将卸任的梁江山面前显山露水实属多此一举,没有必要,只要不直接点名道姓,就静静地候着。梁江山越想越憋气,越琢磨越后悔,越发觉得领导干部到了这个年纪,真就需要掂量掂量应该干啥、不应该干啥,应该怎么干、不应该怎么干。从政这碗饭本来就不好吃,这个年龄就更咽不下去!
直到由左至右依次点名,才撬开在座人员的嘴巴。而轮到发改委李副主任、工信局王副局长发言时,他们也仅仅微笑着点点头,说几句事不关己的话,连屁股都没抬一抬。说什么阿南提出的问题跟自己分管的工作关系不大,不宜浪费大家更多时间,接着就轮到下一位。
最终的结果是,梁江山咬咬牙压住了心火,没去指责谁是谁非,而是单刀直入阿南老总的问题,代表市委市政府表了态度,对今后如何搞好项目服务提出了具体要求。应该说阿南还算比较满意,连声感谢地方党委政府的支持,明确答应继续把项目做下去。至于所提出的要求能不能落到实处,梁江山本人也不敢夸海口,只有留给时间和实践检验了。
调研工作结束的前一天晚上,路海山指示市政府办在市宾馆安排了一顿晚餐,跟梁江山讲是为了总结调研工作,跟参与调研的部门领导讲是请梁书记喝顿酒。当梁江山如期走进宴会厅时,发现参加晚宴的都是市直部门一把手,而且又增加了五个部门的领导,参加调研的同志一个没到场。
“我说路市长,你这葫芦里卖得啥药啊?”梁江山进屋先跟在场的同志招招手,接着面对路海山笑着问道,“你说请参加调研的同志吃顿饭,总结一下这几天工作,怎么这些同志一个都没来呢?”
“不瞒梁书记说,在座的这些同志都想跟您吃顿饭。这不,一个不落都来了。”路海山把梁江山引到主陪的位子上,又亲自把主陪的椅子摆正。这个举动够得上星级服务水平,让梁江山心里为之一热,待大家都坐下来,路海山又说道,“这些天梁书记带领我们调研,把新开工的大项目建设情况看了一遍。梁书记当场拍板解决了许多难题,让我们随行人员深受教育。下面,就请梁书记提开杯酒。”
梁江山摇摇头笑着说:“路市长把我放到火上烤啊。其实我没做什么,各个部门对这次调研给予不少支持,政府工作那么忙,路市长能够坚持始终,也是不容易的。来吧,恭敬不如从命,我提杯酒。我在市委分管经济工作,实际上离不开政府部门配合,也得到在座同志很多支持和帮助,我谢谢各位了。我是从基层上来的,有时不讲工作方法,尽管也是为了工作,还请大家多多理解和原谅。大家也都清楚,明年市委换届,我这个年纪蜡头不高了,但我希望大家都能有所进步。为了表示感谢,为了同志们进步,咱们干一杯!”说着举起酒杯站起来,一饮而尽。
在座的都站起来举起酒杯,多数人对着酒杯抿一小口就放下,只有市委财经办主任和农业局长一口干掉,这个举动立刻被路海山叫停:“大家都干了!梁书记提的酒,谁也不许留半杯。我亲自监督。”说着自己带头干掉杯中酒。
“我就提一杯吧。”梁江山放下酒杯,拿起筷子,面对路海山笑着说,“今天是你张罗的,你来吧。”
“好的,我听命。”路海山说着站起来,“我不想说更多的动情话,只想说梁书记是我们的老领导,在座各位包括我在内,都曾经得到老领导栽培。要说感谢得感谢老领导,这个恩情到啥时都不能忘。我提议,我们大家共同敬梁书记一杯。”
所有的人又一次站起来,目光齐聚在路海山脸上,举起酒杯互相碰撞,不需要任何人监督,人人自觉地把杯中的酒干掉,有的还极其夸张地来个长长的干杯回音儿。
“刚才,梁书记说自己蜡头不高。我说那是功德圆满,那是成功的标志,那是我们这些同志努力的方向。就为这句话,我单独敬老领导一杯。”路海山举起酒杯,主动跟梁江山碰杯,自顾喝掉杯中酒,接着以极低的声音耳语道,“请梁书记放心,你退下来后,有啥事找我。老领导的事就是我的事。”
路海山话音刚落,酒场就发生了细微变化。人们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市委换届这个热议不衰的话题,再次勾起在座人员广泛一致的兴趣,不仅局长和主任们都那么关注,而且路海山扒在梁江山耳朵上,足有一刻钟没停下来。
“好啦好啦,该谁提酒了?”路海山发现梁江山有些烦心,才叫停了议论场面,奇怪的是没人站出来提酒,似乎都在等待领导点名,“是不是在梁书记面前放不开啊?我看这样吧,从左至右轮着来,财经办老于先来吧。”
“好的,我提杯酒。”市委财经办于主任手举酒杯站起来,面对梁江山点点头说,“我和梁书记天天在一起,今天就不单独敬书记了。梁书记没意见吧?我觉得梁书记分管经济工作,所以管得那么好,很大程度离不开政府支持。我先敬路市长一杯。”说着来到路海山身后,自顾搜寻路海山酒杯相撞,两人对饮后又热情地握握手。
于主任这个举动打破了原有格局,使整个场面发生了变化。每个人提酒不再守着大家面讲话,而是端起酒杯抬腿就走,一声不响来到被敬者身后,窃窃私语说着什么,然后互相撞杯对饮。于是路海山背后总有站着敬酒的人,先来敬酒的还没结束,后面的人就来到了。路海山屁股刚摸着椅子,就接连不断地又弹起来。人人都那么诚心实意,都吱儿吱儿地喝得杯底朝天,末了还缀几句感谢的话。明眼人一看就清楚,路海山不仅担当了召集人角色,而且成为被人们敬重的主要对象。
梁江山的背后就冷清多了,也不是没有敬酒的人,而是诚心实意敬酒的不多。多半是顺道就近敬杯酒,面对被敬者象征性比量一下,没等对方开口说话,甚至对方酒杯还没拿在手中,敬酒的人就微笑着离开了,尽管也说了几句感谢话,但谁也不会往心里去。这让梁江山很不适应,进而感到从未有过的尴尬。他不想继续待下去,待下去的结果更加没面子,也许趁场面混乱之机,去趟厕所顺势溜掉,是接下来最好的选择。
这个念头尚未变成现实,梁江山突然改变了主意。他隐隐感到人们议论的核心,仍然围绕市委换届这个主题,主要兴奋点集中在谁去谁留上。他发现桌对面两位局长开始面红耳赤地争论,对大江大海饶有兴趣议论风生。不知谁说了句“一江春水东流去”,有人接着就说“沧海横流在人间”。你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他瞥一眼身边的路海山,才发现不知何时人去座空,走廊里隐隐飘来了诅咒声。也不知是哪个捧臭脚的,一准通过电话在主子面前表忠心,许是咒骂横在路海山仕途上的那块绊脚石。
梁江山双手抱膀独自坐在那里。他心一横眼一闭拿定了主意,决定自己不中途退场了,无论怎么烦心气恼,也要耐着性子奉陪到底。他要亲眼瞧瞧今天晚宴的目的是什么,路海山究竟导演一出什么戏!
5
市委换届果然不出人们所料,梁江山由于年龄原因不再担任市委副书记。考虑到离退休不到两年时间,省委组织部同意江城市委的安排意见——梁江山任江城市委顾问。这个职务不是省委任命的,跟干部管理权限靠不上边儿。梁江山原本是省委管理的干部,不再担任市委副书记,又没到退休年龄,就此打发回家是不妥的,起码不符合干部退休制度规定。基于跟上级组织保持一致,出于对干部本人负责,也是为了发挥老同志的作用,市委才做出如此安排。
梁江山在市委换届期间退出领导岗位,却享受了从未有过的特殊待遇。首先是省委组织部副部长专门约见谈话,高度评价了梁江山在位时的种种表现,活灵活现地细数当年的那些事儿,勾画出一个为党和人民勤勉敬业的领导干部形象。这让梁江山激动得热泪盈眶,就觉得这个组织啊,还是明察秋毫的,对自己在位时做的工作了如指掌。就连八年前抗洪抢险被洪水冲走裤头,光着腚子爬上岸,幸亏巴掌大的塑料袋给遮了丑,组织都记得那么真切和生动,自己这辈子真没白活!接下来,市委书记赵明把梁江山请到办公室来,进行了足有小半天的促膝长谈。
“老梁啊,本来早想在一起唠唠,也不是没时间唠,关键是去留问题定不下来。”赵明亲自沏杯茶水,托放在梁江山面前的茶几上,顺势坐在对方身边说,“我跟省委组织部领导汇报三次,打算让你继续留任,这对市委工作是有好处的。组织不是没考虑过,但还是不提名了。你说这——”
“谢谢赵书记!我有这个思想准备,毕竟这把年纪了。”梁江山端起茶杯,吹落浮在上边的叶子,轻轻抿一小口说,“我还是很知足的,也该歇歇脚了。谁都有退下来那天。”
“歇歇脚是不可能的,做市委顾问恐怕担子更重了。”赵明接着谈起顾问这个岗位的重要性,从国际谈到国内,从政府谈到企业,从美国总统安全顾问,谈到我国的中央顾问委员会,甚至把小平同志任中顾委主任的历史地位和作用,进行了无可企及的高度评价,来说明市委顾问不比市委书记地位低多少,远比副书记地位重要得多,只有资历极深并且德高望重的人,才有资格担当此任,在江城也只有你老梁够得上市委顾问,下一任怕是非赵明莫属了。
“这个岗位重要不重要,我是很清楚的。我要说的是,我很感谢市委,也很感谢赵书记。”梁江山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心想真是难为一把手了,思想工作做到这个粪堆上,那得耗去多少脑细胞啊。我梁江山不是三岁两岁孩子,哄骗几句或给颗糖果,就不哭不闹消停儿玩去。市委顾问既然这么重要,为啥从来没人提出要当顾问?怕是哪个领导干部都不会感兴趣的。路海山就是明显的例子,他为啥盯住副书记位子死死不放,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拉选票?副书记终于争到手了,接着就去休假疗养放松身心。你说顾问和副书记哪个更重要?
“你的所有待遇都不变,办公室不变,秘书不变,车辆不变。还有什么啊?统统都不变。”赵明扳着指头细数待遇问题,仍然让人感到所有这些都变了,变成不属于顾问应该享受的待遇,变成靠领导恩赐的特殊照顾,“如果需要配备助手,跟着你的副秘书长也可以不变。这个由你来决定。”
“助手就别安排了,不要再浪费干部。”梁江山笑着摇摇头。
“至于分工问题,我初步想,你主要帮助市委把握好宏观经济决策,也是你的老本行。具体怎么安排,常委会再议一下。”赵明不经意瞅一眼对方,发现对方平静如水没啥反应,“老梁你有啥要求,尽管提出来,千万别客气。”
梁江山说担任市委顾问,实际是组织对自己的关心,自己已经感受到了温暖,但不要把顾问岗位看得太重,也不宜在这个位子上喧宾夺主,进而给市委和部门的同志添乱,除此没啥特殊要求。他很想说点儿心里话,领导干部在位和不在位是不一样的,希望在位的同志多体谅不在位的同志,对退下来的老同志不另眼相看,这个问题也许更加重要。这个念头刚生成很快就打消了,他已经感受到那是不可能的。
“真的没啥要求?”赵明似乎发现了对方的心理活动,笑着追问道,“该不是永葆高风亮节风范?也好,我们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今后有要求随时提出来嘛。”
“我会随时跟你汇报的。”梁江山突然想起了儿子小伟,小伟和媳妇的工作没有着落,当然在省城给儿子找份工作,不是赵明书记就能办到的事,也不该这个时侯提出来。
“我让秘书长安排,晚上咱们喝顿酒。从明天开始,你在家休息几天,也可以出去走走,好好养养精神调整一下,下步工作任务还是很重的。”赵明说完站起来,微笑着拍拍梁江山肩头,意味着谈话就此结束。
梁江山回到自己办公室,转手把门反锁上。他坐在办公桌前静静地扫视着:正对面的西山墙上,并排悬挂着世界地图、中国地图和江城区划图,那是领导办公室不可缺少的挂件,需要时就随便瞧上几眼,地图上留下依稀可见的指纹。身后便是东墙,安放着一排紫檀色组合书柜,书柜里不很齐整地摆放着书籍和杂志,书柜顶上立着几方大小不一的彩照,多半是自己陪同省领导、部委领导和外地专家学者的照片,神采飞扬的形象留住了当时的极好心情。五年相伴的办公桌上依旧堆放着各种资料,这些资料已经属于过去,也许永远不需要翻看了……一切是那么熟悉,一切又那么陌生。
办公室里出奇地清静,静得墙上的石英钟嘀嗒嘀嗒作响。梁江山心思重重地收回目光,落在了办公桌的左上角,那上面摆着一盏古铜色的台灯。这盏台灯从县里到市里,伴随他整整二十二年,见证了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他情不自禁地伸出左手,深情地抚摸着椭圆形的灯座,不经意间这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变得永远不归自己所支配,唯一属于自己的是这盏台灯,也许它将陪伴自己度过余生。
“砰砰砰”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梁江山随口说句“请进”,才想起办公室的门是反锁的。他猜想到了晚宴时间,准是市委办公室的同志登门相请了,就站起身走出办公桌打开房门,眼前却立着一位面无表情的陌生女人。
“请问,你找谁?”梁江山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个人。
“你不是梁书记吗?”陌生女人说着自顾挤进门,一屁股坐在靠边儿的沙发上,从手提兜里拽出一叠材料,头不抬眼不睁地说,“听说你不当副书记了,那么你以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我们的问题啥时解决啊?”
“你们的问题?”梁江山一时记不起对方说的是啥问题。
“梁书记你忘了?就是造纸厂污染的事儿,那可是上百户人家啊。你去年秋就说过,年底前保证解决污染问题,可是年底前根本没解决,现在又过去半年了,咋还没动静呢?”女人说着把手中的材料递过去。
梁江山翻看材料,才想起他在去年的一个会上曾经讲过,必须尽快解决造纸厂污染问题,而且安排李杰副秘书长搞好跟踪督查。事情过去半年了,污染问题仍然没有解决,老百姓怎能不找上门来!他操起电话拨通了李杰办公室,却一直没人接听,接着又拨打李杰手机,发现手机已经关机。
“你已经不当副书记了,你还有权过问吗?”女人不停地追问,十分关注对方手中的权力,似乎此行目的不在于解决问题,而是弄清谁有权力解决问题,“你们官场的事儿,我多少知道一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现在不在其位,恐怕没有这个权力,那就别拢在手里误事。我今天来,就希望你把这事交给后任领导。你们领导说话得算数啊!”
梁江山苦笑着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女人的问题。其实交给后任领导并不难,接替副书记的路海山很快就走马上任,自己分管的所有工作,包括所有遗留问题,可以统统交到他那里去,但怎么琢磨都说不出口。安排李杰副秘书长去落实,怕是不会有令人满意的结果,实际上也是不负责任的表现。说自己对污染问题会继续关注到底,心里也是没有底气的,在位时讲话尚且没人去落实,退下来还能有多大能量?
“好吧,我不给你出难题了。”女人发现梁江山有些犹豫,似有难言之隐,就收回桌上的材料,一甩手愤愤地离开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在位时积点儿德吧,退下后就没机会了!”走廊里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梁江山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内心不禁涌起五味杂陈。
6
梁江山卸任后,就没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起初,他一直耐心等待市委的正式通知,很想知道市委顾问主要职责是什么,自己退休前的这段时间应该做点儿什么。然而,他从未接到市委正式通知。赵明书记倒是打过两次电话,只是以关心的口吻问候几句,说老梁在家待着也是待着,没事出来走走散散心,闭口不提工作上的事,也不谈市委顾问应该做什么。卸任前两个月,还有那么几位老同志请梁江山吃顿饭,日子久了就淡化了,该干啥也就干啥去了。
梁江山跟市委的工作,可以说彻底拜拜了。他不得不兑现对老伴儿于莉的承诺。先是全面搞一次家庭卫生大扫除,把卧室客厅、柜上床下、墙角旮旯彻底清理一遍。他发现这些年积攒的东西真不少,什么烟酒名茶啦,毛衫衬衣啦,名人字画啦,茶具果盒啦,仅床上用品就不下四五套。他从书桌底下拽出一个沾满灰尘的锦缎盒子,盒子里是一方精美的松花砚,不禁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那是自己刚做市委副书记时,一位奇石爱好者送给他的,说是本地产的历史上很出名的石头雕刻成的。他当时就对松花砚产生浓厚兴趣,组织有关部门进行资源考察、市场调查和分析论证,向市委提出把松花石产业做大做强的建议。仅仅五年时间这个产业真就做起来,而且未来发展前景十分可观。梁江山从锦缎盒中取出松花砚,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的右上角,轻轻地抚摸着,心中涌起少有的欣慰。
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梁江山把全部家务包揽下来,让于莉兴奋得整天乐呵呵的。她逢人便讲,男人其实什么都会干,就是干不干的问题。女人若是有福不用忙,没福跑断肠也没用,一辈子受累那不算啥,老年得福比啥都强。这人若上了年纪,该退休时就退下来,别牵肠挂肚恋恋不舍。老年生活多么幸福啊!
梁江山却另有一番打算。他越来越感到退休干部所以心态失衡,主要因为失去工作岗位。岗位是实现人生价值的舞台,离开岗位就失去了舞台,失去舞台则如灵魂走失。许多干部退休前后判若两人,就因为适应不了这个转变。因此,梁江山一直寻觅实现自我价值的新途径,在任何人面前说话唠嗑,总会含而不露地留有分寸。
一次在菜市场买菜,他遇见了一位久未谋面的老干部。老干部一边挑选胡萝卜,一边含沙射影地说:“市领导也买菜啊!这东西过去还用买吗?白给白送还得挑挑拣拣,在位和不在位真是不一样啊!”
“别说那些没用的。稀烂贱的玩意儿,白给能值多少钱?”梁江山也挑选胡萝卜,右手已经搭上一只,正待捡起放进手袋里,却被老干部麻利地抓住,轻而易举地夺过去,接着就扔进自己篮子里。这个动作明显带有挑衅性,把梁江山气得直翻眼球,忽地一转身就走了。
“别走啊,梁书记。”老干部向前凑了两步,手里胡乱比划着,嘴里朗声说道,“不是我说你,像你这么大的领导不能闲待着,买菜做饭这类活儿也是你干的?咋不找点儿正经事做?你脑子有问题啊!”
“正经事?你说啥是正经事?”梁江山转身冷冷地问道。
“这还用问吗?当官嘛年龄过口了,这辈子也别寻思了。当老板呗。”老干部接着就说出一串名字,张三现在当上总经理,李四屁股底下坐宝马,王五的情人一天换一个,“你听我说,趁刚退下来,手里还有些资源,能干就抓紧干,不干可白不干,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你可别犯傻啦!”
“那可是有规定的。玩几天再说吧。”梁江山冲对方点头告别,虽然老干部的话不着边际,但真就勾起了心底的欲望。他不止一次萌生东山再起激情,不为纸醉金迷荣华富贵,只为讨个社会地位和公道,退下来也要活得轰轰烈烈。让那些势利小人瞧瞧,我梁江山没到啥也不是的程度!
每次遇见熟人,都会关注梁江山怎么打发剩余时间,也都绕不开下步干什么的话题。梁江山总是回答“玩几天再说”,有时也故作矜持的样子,有意无意流露出干什么不是问题,登门相请的人多得很,关键是决心不好下,还是玩几天再说吧。给人的印象是,他虽然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但仍然是不可多得的宝贵财富。其实他比谁都清楚,自打退下来那天到现在,就没有兔子大的人邀他出山,更不要说登门相请了。
梁江山还是觉得应该做点儿事情。做点儿什么事呢?
给私企老板打工?可私企老板看重的是领导身份带来的余热,势必要求自己拿出足够精力跟现任领导打交道,而且不是自己在位时的居高临下,是低三下四地求人看脸子。私企老板追求企业利益最大化,除此别无他求,这就决定了不能给企业创造最大效益的人,随时随地被扫地出门。在大众浴池洗澡时,梁江山就见到这样一幕。浴池清洁工是位退休干部,刚清理完池面中的污垢,一个年龄足以做孙子的小老板就走进来,手指清洁工的鼻子吼道:你到底想不想干了?不想干就痛快儿走人!清洁工想解释几句,没等开口便被顶回来:你有啥可解释的?你在唬弄谁啊!
自己挑头干一番事业?退回十年也许是最佳选择,这把年纪绝对需要慎重。投资小了赚个白忙活,投资大了个人背不起,撞到金融危机什么莫测风云,买卖是死是活就不好说了。再说自己干,着急上火是经常的事,年龄不饶人也折腾不起,一旦有个天灾人祸,也许就把棺材本搭进去。梁江山在位时没少遇见这类事情。一位农村妇女贷款养鸡,一场鸡瘟病连窝端了,弄得倾家荡产,镚子儿皆无。那妇女跪在鸡舍前,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的场景,现在想起都叫人心里打颤。
到控股公司谋个位子?这倒是个可行的路子,凭自己的身份任个副总没问题,既不掉价又不显山露水,场面上也不失身份。问题是控股公司不好找,找到了也不见得两厢情愿。
梁江山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跟老伴儿于莉摊开了。
“你这是何苦呢,工作了一辈子还没干够。在家消停儿享几年清福多好啊。”于莉不同意丈夫的想法,吃穿不愁还折腾个啥,根本没有这个必要,“我就不明白,这个家怎么就搁不下你。这才几天就待不下去了?”
“我反复考虑,赵明同志的观点是正确的,这人一旦闲下来,啥毛病都找上来。在家待着也是待着,出去找点儿事做,权当散散心了。”梁江山仍然坚持自己的想法。
“你心里未必这样想的。你就是在寻求心理平衡,换句话说你没放下架子,不甘沦为一介草民。”于莉很自然地进入了讲坛状态,板起曾为人师的面孔,字字珠玑地说道,“你应该清楚,多大领导都有退休那天,谁都得适应角色转换,任何人无法改变这一规律。国家领导人退下来,不也照常在家育儿弄孙嘛,不也跟票友一起拉胡琴嘛,不也和老干部一起打桥牌嘛。这有什么呀,何至于想不开啊。”
“这个道理我懂,但对有些现象我不理解。退下来就没人管没人问,连个电话都没有,一见面就是冷嘲热讽。你让我怎么去适应?”梁江山不停地摇头,一脸愁苦地叹息。
“别人怎么想怎么做,那是别人的问题。你的问题是必须面对现实,尽快搞好角色转换,逐渐适应新的生活。”于莉的态度无可置疑,话题一转又说道,“我倒觉得,你现在不应该考虑做什么,而应该抓紧把儿子的工作安排好,小伟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你说呢?”
“咳——”梁江山重重点头。
7
一大早,梁江山就坐在客厅沙发上,不停地翻动内部电话号码本。他决定早饭后去趟省城,老伴儿说得有道理,儿子的工作不能再拖下去。
给儿子找工作是件大事,也是眼下当权者尽量回避的难事,何况自己已经不在位上。没有十分接洽托底的人,怕是往返徒劳很难办成的。应该说省里熟人不少,能张开嘴攀得上的不多,经常保持联系的不超过五人。他微闭双眸,思量再三,最后目光落在了省农委刘主任电话号码上。刘主任跟自己是同时期的市委副书记,当年在邻市也分管经济工作,过去经常在一起开会,观点性格也比较合得来,因为年轻能干有魄力,三年前被提拔为省农委主任。这位兄弟应该是最佳人选。
梁江山依照号码顺势拨过去,接着立马儿就把键盘摁住,重新放下电话听筒,他需要慎重考虑一下。刘主任究竟能不能给面子?自己退出副书记岗位以来,此公就一个电话没有,再过个年把的正式退休了,这个时侯扳人下巴颏合适不合适?一个电话打过去,就可能收到难以料想的效果,对方也许会说天天开会没有时间,也许说这些日子就不在省里,也许说打个电话得了,来回折腾个啥劲儿,也许还会说你这是抬举老弟,谁有办工作那么大本事啊……看来拨打电话绝对使不得,唯一选择是硬着头皮直接闯上门去。
梁江山主意已定,接着就拨通了司机手机,吩咐司机半小时后在自家楼下等候。他放下电话就想起把秘书小刘带上,不仅需要有个跑腿学舌的,而且让人觉得自己不掉身价。自打退出副书记岗位,秘书小刘仍以服务自己为主,但基本没啥服务内容。小刘这小伙子是蛮热情的,三天两头电话不断,就想找上门做点儿事。问题是整天买菜做饭打扫卫生,让小刘来服务个啥啊?因此,小刘现在大量时间在综合科写材料。
小刘接起电话就一口一个对不起,说自己跟科长在外地调研,已经出来一周时间,若上午去省里肯定赶不回来。说领导年月不安排自己做什么,安排了自己却没机会去做,为什么不早点儿吩咐,要不改在明天去怎么样?
梁江山笑着说没关系的。既然赶不回来,那就忙你的吧,也不是非去不可。两人说着电话,司机已经把车开到楼下。梁江山穿好衣服,拎起那只永不离身的公文包,对着镜子仔细瞧了两眼,伸出左手中指轻轻擦拭两只眼角,直到确认没有眼屎存在,才匆匆走下楼上了车,迎着朝霞向省城进发了。
上午十点一刻,梁江山推开了省农委刘主任办公室的门,发现办公室里坐满了人,一准研究重要事情。看上去刘主任变化很大,不像当年瘦得跟个刀螂,坐在办公桌前显得很富态。还是省直机关养人啊!
“老梁来啦。”刘主任面无表情地打量一眼,站起身向前挪动两步,不是很热情地伸出右手,“对不起老梁,我们正在开个小会,你到会客室等一会儿。”
梁江山一句话没说,讪笑着从办公室退出来,胸口就有些发凉,瞧那冷冰冰的脸子,一点儿热乎气儿没有,今天怕是十有八九白跑一趟。人家刘主任正在开会,那就耐心等待吧。梁江山在会客室待了足有一小时,喝了一瓶半矿泉水,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进来说:“老同志,刘主任请您过去。”
梁江山再次走进刘主任办公室,右手伸得长长的去跟对方握,主动笑着打招呼:“我说刘主任,你可是真忙啊。我一个闲人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
“请坐吧,老梁。”刘主任向沙发伸伸手,仍然不很热情地说,“听说老梁做市委顾问了?你是无事不登门的,有什么事就说吧。今天很不巧,上午还有个小会儿。”
“好的,那就长话短说了。”梁江山以最简练的语言说明来意,同时简单介绍了儿子小伟的情况,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小伟的简历,双手递交到对方手里,“我知道这事很难办,实在没办法,给你出难题了。主任老弟尽量帮忙吧。”
“老梁,你是真给我出难题了,现在谁愿意谈论这类事情?”刘主任抬腕看看手表,脸上现出焦急的神色,“这样吧,我马上参加个小会儿。你把孩子简历留下,该干啥干啥去,中午十二点准时到泰山宾馆。老梁你来了,怎么也得喝顿酒啊。”说着夹起文件夹匆匆走出办公室。
梁江山走出省农委办公楼,发现离预定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就顺路去趟商场,毫无目的转了一圈儿,才驱车向泰山宾馆赶去。他走进宾馆大厅,径直登上三楼,推开包间朱漆房门,才发现刘主任和两位副主任已经坐在包房沙发上,内心不禁为之一动。
“进来吧,老梁。”刘主任说着站起身,手指身边的几位同志说,“老梁啊,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李主任,这位是张主任,这两位是我们的处长。过去都认识不?”
“认识,认识,都是老熟人。”梁江山笑着一一握手。过去在市委分管经济工作经常跟省农委打交道,对农委的同志不仅认识,而且谁有哪些爱好,性格脾气怎么样,酒量大小如何,酒后喜欢做什么,基本上了如指掌。
“都熟悉就更好了。那就长话短说吧。”刘主任把梁江山请到主宾位上,举起已经斟满酒的杯子,又放回桌上说道,“我跟老梁过去都在地方工作,老梁对我帮助很大,可以说是老朋友了。老梁现在做市委顾问,也该庆祝一下,对吧?”
梁江山点点头说:“实际是到年龄了,就是退二线了。”
“退二线离安全着陆不远,也应该庆祝一下。”刘主任接着说道,“老梁这些年分管经济,对地方发展做出很大贡献,对省农委的帮助也是不小的,到任何时候这笔账是抹不去的,是不应该忘记的。”
“过奖了,过奖了!”梁江山连连摆手,心里却热乎乎的。
“在没喝酒之前,有件事我替老梁说了。”刘主任转过头瞅一眼梁江山,似乎想征得对方同意,接着就说道,“老梁的儿子是农大毕业生,学生化的,在省城一家私企打工,想在省里找个相对稳定的工作。我看了这个孩子的简历,感觉条件不错,尤其在校学习成绩很优秀。我想,老梁有困难找到我们,我们没有理由不管,何况农委下属事业单位也缺这方面的人手。大家看这件事怎么办?能不能掂对一下?”
刘主任话音刚落,李副主任就接上话茬:“我看没啥说的。梁书记跟我们农委多年打交道,对我们的工作给予很大支持,从来就没提出个人要求。这个年龄遇到难事,咱们应该伸把手,不能让老同志寒心。我没意见。”
“没啥说的,我看行。”张副主任也接上话茬。
坐在旁边的两位处长也随声应和,看得出都没有不同意见,而且把手中的酒杯齐齐举起来,似乎可以举杯相庆了。
“如果没意见,这事就说定了。”刘主任朝一名处长点点头说,“你们人事处负责跟有关单位沟通,安排人了解一下孩子情况,争取下周二上会研究。各位请注意,我可是在喝酒之前说的。来吧,我提杯酒。”
儿子小伟的工作成了!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眼瞅就要落地了,这让梁江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心里忽地一热,眼泪就直往外涌,顾不得刘主任提酒,抬起腿就直奔洗漱间。他走进洗漱间回手插上门,面对墙壁镶着那片椭圆形镜片,泪水悄悄地流出来。小伟的工作成了!他激动得难以自禁,在心里一遍遍地欢呼。自打从副书记岗位上退下来,他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感受,确切说自打走上领导岗位以来,他就没有今天这样的感受。多么令人难忘的感受!这种感受足以让他带入坟墓的。
“老梁啊,怎么啦?”刘主任面对从洗漱间出来的梁江山,发现对方脸上有些变化,眼角挂着泪液,十分关心地问道,“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没有的,没有的,他妈人老尿频啊。”梁江山笑着回答,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老梁啊,还有啥要求吗?”刘主任已经举起酒杯,接着发表了简短的热情洋溢的祝酒辞,最后说道,“为了表示对老同志的敬重之意,为了老梁全家幸福美满,为了孩子将来有出息,为了我们之间的友谊地久天长,干杯!”
干杯!干杯!干杯!梁江山喝得酩酊大醉,醉得心里欢畅无比舒坦,醉得语无伦次泪流满面,醉得不知怎么爬上小车,躺在车里又沉沉睡了一路……
8
从省城归来,梁江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沉稳的性格骤然开朗,多日不见的笑容挂在脸上,跟以往相比更加勤奋能干,不仅把室内环境搞得井井有条,而且整天围着老伴儿转来转去,没完没了地唠着家常话,偶尔还哼几句《猪八戒拱地》或《借东风》之类的段子,虽然谈不上有板有眼字正腔圆,但兴致勃勃足以证明他高兴着哩。
老伴儿于莉看在眼里喜在眉梢,丈夫退出领导岗位后心情一直不佳,也是自己最牵挂的心事,可以说是比儿子工作还重要的心事。她长期做教育工作,十分清楚心态失衡极易衍生心理疾患,而医治心理疾患又是多么的艰难。她知道丈夫为事业操劳了大半辈子,退下来本应享受晚年幸福生活,不忍心眼瞧着他遭遇心灵煎熬。她非常感谢未曾谋面的那位省农委刘主任,不仅因为刘主任帮助解决了儿子工作,更因为亲眼看到丈夫从痛苦中走出来。
一大早,老两口就在厨房里忙活着,也打开了话匣子。
“老伴儿,你说刘主任办事多痛快啊。”梁江山一边淘米一边说,“我当初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也是厚着脸皮找上门的,没想到马上就答应下来。现在这个社会还是好心人多。”
“我觉得,这个情份太重。咱们怎么感谢人家?”于莉伏在案板切黄瓜,随声应和着,“你要知道,你现在退出领导岗位,刘主任还那么旧情不忘,这可真了不起啊。”
“我当时不知怎么了,就知道喝酒,一句感谢话没说。结果醉得怎么回来都记不清了。你说刘主任不能有想法吧?搁在谁身上都不会理解的。”梁江山愧疚地摇头,把淘好的米放进锅里,凑近老伴儿身边,“儿子工作有了眉目,这小子说不定有多高兴,咱们现在啥牵挂都没了。”
“一会儿给小伟打个电话,告诉一声。”于莉说。
“电话还是你打吧,小伟一直不愿跟我交流思想。”
老两口正说着,梁江山就接起儿子小伟的电话。他对着话筒只说一句“找你妈吧?”儿子就急切地说不,这回就想找老爸说话,让梁江山感到很不自然。儿子每次打电话都跟妈妈说话,偶尔爸爸先接起电话,儿子也会马上问道:我妈在吗?今天这个电话绝对属于特殊情况。
“小伟啊,有啥事你说吧。”梁江山爽心地问道。
“老爸,有件事跟您汇报一下。”小伟的话里透出浓浓的敬意,好像第一次使用“汇报”的字眼,“前天省农委来两位同志,说是调查我的情况,也跟我本人见面了,对我好像挺满意的。他们透露要选调我去省农委。我猜,肯定是老爸做的工作,我和小红很受感动。谢谢老爸!”
“是这样的。考虑到事情暂时没有结果,就没提前跟你说。”梁江山说着就把话题引开,“爸爸在位时工作很忙,一直抽不出时间研究这事,恐怕你和小红意见大着呢。现在没事可做了,对你的工作也该想想办法。”
“怎么说呢,对老爸一点儿意见没有,那不是实话。但是,我们还是有底线的,到什么时候还是老爸。再说,儿子已经长大,也组成家庭了,不可能永远依靠老爸,也该学学自己闯世界。您说呢,老爸?”
“呵!我儿子出息了。这话说得很有道理,这样认识问题让爸爸太高兴了。”梁江山对着话筒哈哈大笑,“不过,我跟你讲,小伟,这次能去省农委工作,是农委领导同志对咱们的关心,可不能辜负人家的期望啊,一定要好好干出个样儿来。我出面说情只有这一次,剩下的路完全靠你自己走了。”
“我想跟老爸说,昨天公司人力资源部负责人找我,说公司主管业务的刘总舍不得放我,公司最近正筹建一个项目,跟生化方面的业务有关,打算安排我和小红进入,所以专门征求我的意见。我想请老爸给拿个主意。”
“哦?有这事?”梁江山一下子愣住了。他向来主张年轻人学有所专、用有所长,无论干什么工作都要注意发挥自身特长,不该在铁饭碗、泥饭碗上做文章,不主张非得去挤机关事业单位这座独木桥。小伟今天遇到这种情况,无疑是可喜可贺的,而一旦较起真来,该给儿子拿个什么主意呢?
“老爸您说,我是走好,还是留好?”小伟又追问道。
“这个,这个,这个不是坏事。”梁江山有些语无伦次,干咳几声才接着说道,“留下来也许更有发展前途,而且小红的工作也会稳定下来,但同时也就失去了机会,也许今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留下来在业务上肯定有发展,到农委工作可能在仕途上有作为。走和留都有利弊,也都有道理。你和小红有什么想法?”
“不瞒老爸说,我主张留下来。我越来越感到,一个人要干一番事业,真得有点儿真才实学。公司给提供了机会,可以说是不可多得的机会,我们不该错过这个机会。”小伟对去留问题进行一番比较,说得有理有据无懈可击,末了还缀了一句,也许自己将来也成为私企老板,到那时请老爸担任顾问,直说得梁江山一个劲儿点头。
“你既然想留下来,我当然尊重你的选择,但必须搞清公司是真心实意留人,还是借故不放人。现在企业都在拼人才,千方百计储备人才。我想看到公司给提供一个舞台,让你在这个舞台上发挥作用,不想看到把你作为所谓人才,放进储备库里存起来。小伟你想到这点没有?”
“老爸您说得对,这也是我最担心的问题。您放心,我会把握好的。”小伟感激地说道,“那就说定了,如果公司真心实意留人,并且提供有利于发展的条件,那就留下来,否则就去农委。好不好?”
“你听听妈妈的意见,再做决定好吗?”梁江山觉得事关重大,应该让老伴儿帮助拿个主意。
“妈妈在吗?请她听电话。”小伟接起妈妈的电话,简要重复一遍刚才谈话内容,希望妈妈能支持自己的想法。让小伟没有想到的是,妈妈提出了跟爸爸截然相反的观点。
“小伟,我明确跟你讲,我不同意。”妈妈说择业首先要考虑岗位是否相对稳定,现在没有比机关和事业单位更加稳定的岗位,尤其私企是最不稳定的,也可以说难有保障,“你知道吗?你爸已经不在位了,他是厚着脸皮求人的,在酒桌上差点儿喝死,还得说遇上了好心人。怎么说不去就不去呢?不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永远失去机会。你是怎么想的?”
“妈妈您听我解释,我不走是因为有选择的机会,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小伟说着忽然顿住,接着长叹一声,许久才低低地说,“如果说还有原因,那就是我不想走仕途这条道路。我从老爸身上感受到什么叫世态炎凉,所以我不想做老爸的影子,步老爸的后尘。”
“你真这么想吗?”于莉感到很忧心,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所以不停地宽慰丈夫,其中也担心丈夫的心态变化给儿子带来阴影。她知道这种感官刺激和影响,也许会改变儿子的后半生,“希望你慎重考虑,妈妈的意见仅供你参考,最终还要自己拿主意。”
“妈妈您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小伟坚定地说道。
“小伟啊,妈妈真的不放心,你看着办吧。”于莉没等对方回话自顾撂下电话,伏在沙发上流下伤心的泪水。
9
小伟最终选择留在企业。后来证明小伟的选择是正确的,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仅业务专长有了长足发展,而且管理能力也有明显提高,正在一步一步向白领阶层迈进。
春节过后,梁江山正式办理退休手续。经历了两年多的过渡适应期,特别是体验了给儿子办工作的过程,梁江山退休后的心态反而平衡了许多。他越发感到老伴儿的观点是正确的,如何对待领导干部去留问题,不在于外因发生多么大的变化,主要在于自身感受和理解程度。他试着重新审视眼前的一切,积极拥抱和享受本来属于他的晚年生活,牵手老伴儿舒心地过好每一天。
然而,梁江山还是遇到一些绕不开的烦心事。
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他饶有兴致地走进江城市老干部活动中心。他在位时不止一次来到这里,或者调研活动中心建设管理情况,或者走访慰问在这里活动的老干部,或者组织召开老干部形势报告会。他现在的身份变了,跟其他老干部一样,来这里也是参加健身娱乐活动。
活动中心负责人热情迎上来,陪伴梁江山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参观了大大小小二十几个活动场所。这些活动场所功能设施齐全完备,管理得井井有条。参加活动的老干部居然很多,人人都那么兴致勃勃,专心投入的情形令人敬畏。
“梁书记喜欢哪些项目?”活动中心负责人关切地问。
梁江山笑着摇摇头。他说不清自己喜欢哪些项目,好像什么项目都没比试过。这些年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工作之外的活动就是陪客人喝酒,酒后偶尔打几次扑克,从来就没用心研究那东西。小时候陪父亲下过象棋,但有几十年没摸过棋子,玩法规则有没有改变也未可知。在大学读书时也玩过篮球,凭借场上疯抢功夫,成为班级球队的替补队员,现在这双腿脚怕是上不了场喽。梁江山依旧笑着摇摇头。
“梁书记应该有点儿业余爱好,有些兴趣爱好是需要培养的。好多项目不需要特殊技能,时间久了也就熟练了。”活动中心负责人说着,就把梁江山带到棋牌室,突然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梁书记,好像那张牌桌缺人手,您玩把牌吧。”接着笑呵呵地离开了。
梁江山走到棋牌桌前微笑着坐下,感觉桌前的三位老同志似曾相识,就客气地做了自我介绍,却被左侧那位胖墩墩的老干部拦住了:“甭介绍啦,谁不认识你梁书记啊。怎么市领导与民同乐啦?书记大人不觉得有失身份吗?”
“领导要不要选个对家?我这把手可不行啊。”梁江山对门的干巴老头翘着二郎腿,嘴上紧紧咬着几乎燃尽的烟蒂,脸上一丝笑容没有,“跟市领导打牌还是第一次,没曾想成了对家,真是三生有幸。领导多指教啊!”
“我对打牌没研究,退休了出来学学手,打不好请老哥几个多包涵。”梁江山忍住了不悦,依旧微笑着说道,“对家不嫌弃我这个新手,就是大人有大量了,我哪儿敢挑选对家啊。”
干巴老头洗完牌放在桌上,胖墩上手倒完牌向梁江山伸手说:“来吧,请领导先抓。”接下来每抓一张牌,胖墩都要缀句带刺的话,什么百姓洗牌、领导先来,酒菜上桌、领导先喝,狼多肉少、先尽领导……句句带着听起来不顺耳儿的字眼儿,不知哪儿来那么多四六句,让梁江山觉得很不舒服,心里叫苦不迭,后悔自己不该凑热闹。
第一把牌玩成平手,胖墩才停止了无休无止的絮叨,似乎进入了认真对待阶段,人人都默不作声了。梁江山倒进入了苦苦思索状态,不是捉摸怎么打牌,而是回忆胖墩何许人也。此公是机关退休干部肯定没错,但是在哪个部门退休,退休前担任什么职务,过去曾经有过接触,在什么地方接触过,就怎么也回忆不起来。
“这扯不扯,这么好的牌输掉了。”第二把牌刚结束下来。干巴老头把手中两张牌摔在桌上,忽地站起来想要说什么,又坐下来极其悲壮地望着天棚,许久才愤愤地说道,“我说领导啊,你在那寻思啥啦?有你那么出牌的吗?我就纳闷儿,你这把手咋领导别人!你说——”
“你说什么,好啦好啦,不就是个玩嘛。”坐在梁江山右侧的退休教师模样的老干部拦住干巴老头,“别以为自己打得好,头三把牌那叫练手,那是领导在观敌料阵,你知不知道?就你那把臭手还指教别人啊!”
“是我打得不好,不怪别人说。”梁江山讪笑着说,立马儿想起赵明书记也是这副德性。那年省委书记来江城调研,晚上在宾馆陪领导玩牌,赶上点儿不正就把把输,输得赵明一点儿面子没有,对家市委秘书长就成了受气包。看来这种急头掰脸的玩家是大有人在的,问题是不该拿领导开涮啊。
接下来几把牌还算顺当,梁江山自我感觉没啥失误,理由当然是对门停止了指责和埋怨。他终于理顺路数了,心中居然涌起一丝快慰,真是万事开头难,许是开了头就不难了,看来晚年余生注定要这样度过的。埋怨也好,指责也好,挖苦也好,谁没有点儿脾气,不该斤斤计较,那不是个事儿。
“哎——呦!”随着梁江山的一副甩牌落地,干巴老头接着就发出如丧考妣般的嚎叫,原来梁江山的牌打出去,就轻而易举地中了对方圈套,唯有拱手相让自认服输。干巴老头气急败坏站起来,伸出鹰爪般的细瘦手指,居高临下指着梁江山的头说,“你,你,你领导个鸟啊!我可跟你扯不起,算啦,算啦,太臭了!”一甩袖子走人了。
“你给我回来!”胖墩也急了,从座位上走出来,拽住干巴老头衣襟往回拉,“你咋这副德行?你这一走就不够手了,你让领导咋下台阶?这样吧,这回咱俩对手,不行吗?”
“真憋气!没两把刷子就别往前凑,谁有闲工夫陪领导练手!”干巴老头还在挣脱,顺便溜一眼那个耷拉的脑袋,就想说那脑袋找个地儿讲话去算了,跟他一副架真他妈别扭!
梁江山刚刚回暖的心情立刻凉下来,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本想微笑着面对却笑不出来,立马儿走人实际是跟老同志较劲儿,回顶几句随时可能争吵起来,也真就犯不上的。于是,他决定待对方情绪稳定下来,再找个理由离开。
干巴老头总算重新坐下来,并且跟胖墩结成对子。又玩了三把,梁江山抬腕瞅一眼手表说:“哎呦,我忘了一件事,真得先走一步。怎么办呢?你们能不能凑够手啊?”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这地方就是不缺人手。”胖墩抢着说,又向梁江山摆摆手,“领导就是领导嘛,到啥时都那么忙。领导忙去吧。”
“领导别往心里去啊!”干巴老头也象征性挥挥手。
梁江山站起身,向三位拱手告别,讪笑着离开棋牌室。身后传来了阵阵讥笑声。
10
梁江山离开棋牌室后,独自到其他活动场所转了转,发现在这里活动的离休干部寥寥数人,多半是早些年的退休干部,才觉得自己现在加盟为时过早。如果强迫自己刻意待下去,还会引来杂七杂八的闲言碎语。这些难以接受的闲言碎语,也许透视出老干部特有的心态,也许对某些现象不满的有意流露和释放,也许来自于儿女不孝或生活不顺的变相发泄,也许仅仅因为年纪大无所顾忌而信马游缰了……
那么,自己再过几年将会怎样呢?梁江山想着心事,不由得走进菜市场,才猛然想起那个胖墩是谁了。
胖墩原是市精神文明办副主任,因为酒后摸女人的奶子,被女人把脸挠成个血葫芦,被市监察局抓了典型,好像给个行政记大过处分,从此就破罐破摔水淌下去。梁江山在县政府工作时,曾经接待过胖墩,光喝酒不吃东西,一脸色咪咪的淫相,跟个大烟鬼似的。现在怎么胖得那个样子,一张臭嘴跟手一样也不老实了。
“我说老同志啊,你到底买还是不买?那只茄子在你手里揉搓好长时间了。”卖菜的中年妇女盯着梁江山的手,满嗓子灌地说道,“要买就痛快一句话,不买就把茄子放回去。你看看吧,都给揉搓蔫吧了,还怎么卖给别人啊!”
“噢,对不起,我买点儿茄子。”梁江山这才回过神来,连连向中年妇女点头,无意间将手中的茄子丢一边去,重新选了三只细长嫩亮的装在袋子里,顺手递过去称重。
这个举动让中年妇女立马儿瞪圆双眼,明显没好气地接过袋子,气愤地大声嚷起来:“这茄子不卖了!我就没遇到你这样的主儿,净做些损人利己的勾当。好啦好啦,你给我放回去,愿意上哪买上哪买去,这茄子我不卖了!”
“你这位同志怎么这样?我没招你惹你,为啥这个态度啊?”梁江山感到莫名其妙,你就是卖菜的,我是个买菜的,一买一卖顺理成章,为啥口无遮拦说些不三不四的?今天真是个倒霉日子,净遇上一些缺乏教养的臭无赖!
“你说我啥态度?有你那么办事的吗?那只茄子揉搓烂了就给扔了,你咋那么缺德呢?”中年妇女从柜台后走出来,拾起那只被梁江山揉搓的茄子,举过头顶向周围的人展示,“咱们老百姓容易吗?这不被欺负到家了吗?什么市委副书记,我看你连捡破烂儿的都不如!”
中年妇女最后那句话,立刻招来了许多围观群众,数十双眼睛齐聚在梁江山身上。围观的人群起初还比较平静,接着就唏嘘不已,很快就嚷作一团,痛斥声接连不断。有人说领导干部在位时挺大方,退下来比谁都小气,买只茄子都挑肥拣瘦的;有人说领导干部教育别人啥招法都有,轮到自己啥下三滥都能干出来;有人说当领导的表面上文质彬彬,心里却冷得跟个冰窖,心肝肺比他妈谁都黑;也有人说有些领导干部压根儿就不是正经人,完全靠包装给打扮出来的……
梁江山脸色惨白地站在人群中,如同搞了女人被捉奸在床,扒得一丝不挂,倒剪双手吊在市面上,被人指点着尽情观瞻一样,羞愧得无地自容痛苦难耐。这时脚下哪怕有一眼脏水井,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沉到底、藏起来。梁江山从来没受过这样的侮辱,仅仅为了一只茄子,一只无意间在手中摆弄的茄子,一只不记得为啥丢掉的茄子。他必须立马儿为自己洗清冤屈,于是攒足力气,挺起胸膛,瞅准机会,领导般地挥动一下手臂,声嘶力竭地喊道:“请大家静一静!请大家静一静!事情不是这样的,大家听我把话说明白。”这一举动丝毫没有唤起同情,反而引来更加激烈的痛斥,一时间骂声四起,“呸呸”声不绝于耳,一口接一口的唾沫到处飞溅。
一位许是卖菜的农村老大爷挤进来,一把擒住梁江山的手腕,生生从人群中拖拽出来,一声不响地拽出菜市场门口,又拐进一个脏兮兮的小胡同,才松开沁满汗水的老手。
“走吧,回家去吧。”老人低低地说道,皱脸现出了一丝同情,“退休了吗?你刚才不该挥手臂,这些人看不惯的。”
“我是冤枉的,不是那女人说得那样。”梁江山哭丧着脸。
“俺知道你是冤枉的,不就一个茄子嘛。”老人抬高了声音,接着含笑不语,缓口气才试探地说,“你当领导那暂没冤枉过百姓吗?眼下不当领导了,百姓冤枉你一次不中吗?不当领导尝尝冤枉滋味,也不是啥坏事吧。快走吧,啥也别说了,谁心里都有杆秤啊。”
梁江山垂头丧气回到家,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呼哧呼哧喘粗气,心里憋屈得直想哭。这叫个啥事儿呢,那么多人围着瞧热闹,不知情的还以为耍流氓呢。人若到了这个地步真要命啊。咳!今天是怎么了?
“怎么了?遇到麻烦了?”于莉从卧室里走出来,径直来到丈夫身旁,“我同事刚才来电话,说你在菜市场遇到了麻烦,好像跟卖菜的女人怎么了,被人逮住不依不饶,正在讨价还价呢。是吧?”
“咳!别提了。”梁江山闭上眼睛,躺在沙发靠背上,一五一十把整个经过复述一遍,“就因为一只茄子,又不是故意丢掉的,那女人就这个样子。那些围观的人也不是玩意儿,根本不明真相,都跟着瞎起哄。你是没看见的,要多难堪有多难堪,简直丢死人了!”
“别生气了,现实生活中啥事儿都会碰到。”于莉沏一杯茶水,放到沙发前的茶几上,笑着说道,“今后买菜这类事儿,还是由我来做吧。你没事出去找几个玩伴儿,多到老干部活动中心转转,不要总闲待在家里。”
“你可别提老干部活动中心了,那更是个让人憋气窝火的地方。”梁江山接着又把打牌经过说了一遍,“你说还能再去吗?再去不得气死啊!三年内哪儿都不能去。我现在才看明白,领导干部退休连孙子都不如。难怪有些退休干部易地定居,去南方海边买个小房住下,不去听那些闲言碎语,眼不见才能心不烦啊。”
“好多社会现象无法回避,只能硬着头皮去面对,只能逐渐地去适应。”于莉挨靠丈夫身边坐下,十分动情地说道,“甭说三年内不出家门,半年不出门就得生病。因为人不仅是自然人,更是社会人。人若离开社会,你说还有生存价值吗?”
“易地定居应该是可行的。我了解的几个老同志去了海南、青岛、大连,还有什么地方,据说他们生活得很好。”梁江山以艳羡的口吻说道,仿佛自己就要易地定居,很快就会过上舒心日子,再也不受窝囊气了。
“易地定居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即使能够做到,也会寂寞得受不了,这就叫故土难离。亲不亲故乡人,再过十年或更长时间,今天遇到的闹心事,也许就是美好的回忆,因为江城才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不这么认为吗?”于莉发现丈夫坐起来,似乎听进去一些理儿,就试着继续说下去,“我没当过领导,所以退休后最大的感受就是轻松自如。我倒觉得,我的感受才是真实的。”
“呵!我老伴儿不愧为人民教师,这番道理很深啊,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于莉一番话把梁江山说笑了,“好啦,好啦,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中午吃啥?”
“买菜了吗?你说吃啥?”于莉依偎丈夫肩头嘿嘿地笑。
11
光阴荏苒,一青一黄又是一年。
梁江山退休整整一年了。在外人看来是转眼之间,对本人来讲是纯正的度日如年。当然也不是每天都在煎熬中,甚至每天也会迎来幸福时刻。如果有人问幸福在哪里,梁江山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睡午觉!
梁江山把睡午觉看做最幸福的事情,经常是关闭门窗,遮严窗帘,脱得精光,倒头便睡,一觉下来足足两个半小时。这个期间,经常来往的亲朋好友是不会打扰的。老伴儿于莉还会捧着一本小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看,不时应对影响丈夫午睡的突发事件——打雷刮风、猫叫狗咬、陌生人叩门之类的。
这天午饭后,梁江山又甜甜地进入梦乡。突然座机电话铃声响了,于莉急忙接起电话,悄声问道:“请问您找谁?”
“梁书记在吗?”对方似乎感觉不宜打扰,声音低低的。
“在,正在午睡。一会儿来电话好吗?”于莉轻声问道。
“好的,什么时间打电话好?”对方又问。
“两小时以后,可以吗?”于莉回答。
“好的。”待对方撂下电话,于莉才后悔没问对方是谁。
两个小时后,梁江山从卧室里走出来,一边伸着长长的懒腰,一边轻松地诉说幸福。于莉说刚才有个电话,没问是谁打来的,一会儿还会打来的。两人正说着,电话就进来了。
“喂——”梁江山接起电话,客气地问道:“请问你找谁?哦,是李杰啊!你们都挺好吧?打电话有事吗?”
“老领导您好啊!您和嫂子身体怎么样?”李杰的话显得很亲近,自打梁江山退出副书记岗位以来,李杰就一直配合路海山的工作,还在市委担任副秘书长,平常联系不是很多,但也没有间断过,“老领导有时间吗?晚上带着嫂子出来,咱们一起吃个饭好吗?”
“我说李杰啊,不过年不过节吃啥饭?免了吧。”梁江山嘴上说着客气话,心里却很想出来跟老同志见个面,自己退休后很少接受吃请,尽管请吃的为数不多,自己也说不清为啥不愿参加这类活动,尤其场面上的事儿,“我和你嫂子谢谢你啦,以后有机会再说,好吧。”
“老领导啊,今天什么日子,您不记得了?”李杰又问道。
“什么日子?”梁江山愣住了,转身问老伴儿今天什么日子。于莉说今天是三月五日,应该是向雷锋同志学习纪念日。梁江山就觉得可笑,这日子跟吃饭挨不上边儿,“我说李杰啊,就别费心思了,今天这日子跟吃饭没多大关系。算了吧。”
“老领导啊,您就说有没有时间吧?”李杰还是盯住不放。
“我一个闲人,哪天都有时间,问题是没这个必要。”
“那好,晚上五点半去接您,不见不散。”李杰撂了电话。
梁江山仍然觉得可笑,吃饭喝酒这东西挺有意思,找个噱头就出来喝一顿,什么日子吃喝都能说出理由,像老人过生日、孩子上大学、干部串动岗位、出游归来之类,已经成为人所共识的理由。向雷锋同志学习纪念日,居然也成为吃喝的理由,真是天大的讽刺!
晚上五点半,梁江山和于莉准时来到江城宾馆。当推开三楼包房玻璃门时,发现有十多位同志已经候在包房里。市委书记赵明居然也在场,正在眉飞色舞地谈论什么。梁江山一眼望见文化墙上滚动的电子屏幕,立刻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那上面醒目地亮着一排鲜红的大字——热烈庆祝梁江山先生、于莉女士结婚三十周年!
“哎呦,这是谁的主意?”梁江山嘴上说着,右手已经伸向赵明的胸前,一把拉住对方的手,握住后长时间没松开,“我们自己都忘了,赵书记还亲自到场,我老梁受用不起啊。”
“这个动议是李杰提出的。”待梁江山和于莉坐下来,赵明才向在场的各位招招手,笑呵呵地说道,“大家都坐好吧。今天是老梁和嫂夫人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也是老梁退休刚好一周年。借这个机会把二位请来,一方面好好庆祝一下,同时也想在一起聚聚。我说老梁啊,今天来的同志都是自愿的,听李杰同志讲,大家早就有这个想法。”
“我谢谢各位啦!”梁江山激动地站起来,一一向在座各位点头致意,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真情流露。在座的全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老同志,有自己在位时分管的部门同志,也有过去经常打交道的同志。财经办的于主任来了,农业局的刘局长来了,发改委李副主任、工信局王副局长也来了。让梁江山没想到的是,人社局的王凯、教育局的刘小强这两个臭小子也来了。
“好了,老梁和嫂夫人落座,咱们就进入正题吧。我说李杰啊,还有啥仪式吗?”赵明的话音刚落,室内就响起庄重悦耳的婚礼进行曲,李杰和秘书小刘推着精美的移动酒水车缓缓走来。酒水车上摆着一个硕大的心形蛋糕,蛋糕上面用奶油绘制的“百年好合”四个大字,四个大字中间并排插着三只金色蜡烛,象征着结婚三十周年。酒水车被装扮得五颜六色,谁见了都会拍手叫绝的,给宴会增添了耀眼的光彩。
“有请梁江山先生、于莉女士到酒水车前来。”市委财经办于主任故意板着面孔,一本正经地担当起司仪角色,一会儿让梁江山夫妇拱手许愿,一会儿让两位热烈拥抱,一会儿让嘴贴嘴吹蜡烛,搞得全场人忍俊不止,欢笑声不绝于耳,直到赵明书记摆手叫停,才正式进入酒宴阶段。
赵明首先发表了简短的祝酒词。赵明说老梁是咱们江城的功臣,也是自己工作上的好搭档。自己跟大家有同感,越来越怀念和老梁一起共事的日子,也经常睹物思人触景生情。这说明什么,说明人是有感情的,说明对江城发展做出贡献的人,无论到什么时候,人们都会想着他的。老梁现在光荣退休了,我们在座的过几年也要退休的。老梁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为了老梁和嫂夫人幸福美满,也为了在座各位美好的明天,大家干杯!
赵明刚坐下,在座的同志就一个接一个提酒,每个人从各自工作的角度,向梁江山表示了祝贺和敬意,有的还回忆起难忘的往事,表达对梁江山的感激之情。也许年龄大不胜酒量,也许退休后不经常喝酒,也许今天就应该一醉方休,一圈轮下来,梁江山就有些醉意,看得出发自内心地高兴。老伴儿于莉无论怎么递眼色,梁江山就跟没看见似的,依然来者不拒,自顾豪饮。
“我看这样啊,谁敬酒谁喝满杯,老梁喝多少都行,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不能没深没浅地海喝。”赵明发现了问题,站起来救驾,“来点儿节目怎么样?李杰先开个头吧。”
“好的。”李杰应声站起,依旧晃动着圆脑袋,想了很长时间才说,“一个完整的歌都不会,那就来个《送战友》吧。”说着有板有眼地唱起来,大家也都随着打着节拍。李杰边唱边走到梁江山身边,两人张开双臂紧紧拥在一起。
接下来有唱歌的,有讲笑话的,有模仿秀的,在座的人几乎都出了节目,赵明这才笑着说道:“今天是庆祝老梁和嫂夫人结婚三十周年,我们必须给老梁一次讲话的权力。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老梁来几句。”
梁江山缓缓站起身,泪眼婆娑地环顾着周围,十分动情地说道,“感谢赵书记,感谢在座各位!我老梁称不上江城的功臣,今天这个举动绝对受之有愧,对一个退休干部来讲也许终生难忘。说句心里话,我退休后的最大感受不是轻松,而是长时间不适应,心里一直很憋屈的。我反复琢磨为啥会这个样子,现在想来,就是对在位与退位的强烈反差不适应,对社会上存在的某些现象看不惯,对无所事事的日子感到特寂寞,对如何回归平民百姓觉得很艰难。我知道有些现象是客观存在的,但问题主要出在自己身上,而走出困惑确实不太容易。今天不过是一餐晚宴,却让我深受启发和教育,也让我反思了许多问题。我在位时对老同志关心不够,退下来却埋怨别人冷落自己,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在座的都是领导干部,将来都有退休那天,希望你们能从我的感受中得到启示。为了表示对各位的感谢,我和老伴儿于莉共同敬大家一杯!”
梁江山一席话充满了真情实感,也把酒场氛围带入了静穆,整个餐厅瞬间静了下来,静得如同进入无声隧道,静得或许正在孕育着新的喧闹。是啊,每个干部无论职务多高,都有退休那天,都要面对身份的转换,都要成为普通一民,最终也都要回归自然。退休是人生历程的重要驿站,也是人生成功的重要标志,是值得高兴和庆贺的事。对退休干部来讲,理应心情愉快地享受退休生活,为什么会存在不轻松、不适应、不理解、甚至很痛苦的感受?究竟有多少退休干部存在这种感受?这种感受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归根结底说明了什么?
江城的春天是美丽的,江城春天的晚霞更是迷人的。
梁江山挽着老伴儿于莉漫步在落日余晖中。经历了退休前后的心路变化,他们体验到晚年生活的韵味,更加理解携手搀扶的真谛。退休生活既充满了无限新意,也伴随着个中滋味,尤需精心呵护和培育。当拂去林林总总的色彩,当顺应了身份和角色的转换,当干部退休成为轻松的社会话题,人们仍会全身心地拥抱和享受原本美好的生活。
梁江山挽着老伴儿于莉尽情漫步在落日余晖中,身后留下了两条长长的挨靠紧密的身影……
(2012年春节期间写于白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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