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人内心深深地诧异着世界之美,冬天给他的惊异和艳羡丝毫不少于夏季。真正的奇美和瑰丽在冬天被扫除,但是基本的元素还保留着。夜晚和白昼,高山和峡谷,这四种基本元素,扮演和装点着无穷无尽的天空。到了冬天,天上的星斗好像重新点燃的火焰,月亮似乎更加丰满,天空显得更崇高也更淳朴。走路人认为,夏天的性格是更诱惑和更生动的,更惹人喜爱,更有生气,夏天唤起人们的仁爱和友谊之心,培育着好奇和艺术之心。而冬天,则更具有英雄气概,更能安顿智慧。枯燥的学术研究和理论探讨似乎更宜于在冬季进行。冬天,走路者给自己规定了更繁重的指标,对自己的软弱更缺乏容忍之心。
头脑中的某个筋腱,通常人们都这么说吧,在冬季会变得更为发达,而在夏季,这种筋腱就变得愚钝。我的看法是:冬天,人靠肌肉和筋骨活着,夏天,人只用汗毛和血脉活着。
冬天的简单具有一种深刻的德行。返璞归真,在经过夏季的挥霍和秋天的奢侈之后,冬天的习惯是如此俭朴,态度是如此严肃,依托心灵和头脑的本性是怎么也丢不掉的。犹如爱智慧的哲学家辞别盛宴和美酒,回归到一杯白水和一片面包皮。
然后是四大元素的美丽的化装舞会——我最亲密的朋友紧挨在我身边,改头换面,让我一时认不出来。这是另一种雨水,另一种露水!水不想流动,不想飞溅,不想接受容器的承载。如果我们没有看错,就像古时候的善行和义举,掩盖在不为人所知的服务之内。看看落雪的奇观吧,空气在旋转,让人目眩神迷;雪片飞舞,静静地改变着世界的外貌。细小精致的雪片,填平了大地上的沟沟坎坎,万物都穿上了一模一样的洁白制服,干净得毫无瑕疵,好像豪富之家一群刚刚换装的仆人,这是一场多么美妙和仔细的清洗呀。那排陈旧破烂的篱笆栅栏,突然幻化出极其奇特的形状,看看那堵千疮百孔的老石墙,风卷着雪,好像建筑工匠,把它修葺得厚实平整。我看冬天简直就像一个老得不知年龄凡几的艺术家,信笔涂抹,掩盖了世上的黑暗和丑陋。
所有的生命和活动,因为有了冬雪而增添了一重新的意义,夏天,没有什么景象能胜过冬天这样的景象,农夫从雪堆下面抱出干草,饲喂他的家畜。雪堆下面,干草还保有绿色,瘦弱的牲口,慢慢地咀嚼着。或者,樵夫在森林里伐木,白色的木屑和雪花一同飞溅,樵夫很容易地战胜了寒冷,大衣抛在雪地上,斧头的声音,在冰雪覆盖的森林里显得格外清晰;或者,一架雪橇,冲破风雪的包围,沿着冰雪覆盖的大道,划出两条清晰的印记,疾驰而去。
所有的声音,在冬天里都显得格外清晰,空气好像把它们传送得更准确。冬天夜里,我能听到风的吼叫从百里开外的诺斯山脉传来,而在夏天,这种风声听起来只像有人熟睡时的鼾声。
一位严格的艺术家,不用画笔和油彩,只用大理石和雕刻刀。当冬夜平静,月亮圆满,我走出村庄,沉醉在月光和雪色之中,空气凛冽,好像燃烧的火,弄疼我的脸颊。寒冷反而温暖着我,只不过不是在厨房而是在另一种炉灶旁边。世界以“雪之恍惚”横陈在我的面前,这云彩有珍珠之色,亦有霓虹之相,仿佛来自遥远的风暴——云之幽灵,好像是从所有云彩中提炼出来的。我看那山,从滚滚云层里挺起,对着天空,把自己从寒冷和洁白中举出来。深深的积雪,把四处的栅栏、围墙掩埋成一条条弯弯曲曲的黑线,有的甚至被更深的雪从画面上删除掉了。远处山脚下有一只狐狸的叫声隐隐约约传来。在我想象之中,我似乎能看到那狐狸坐在那里,皮毛闪闪发亮,这只狐狸朝我的方向张望,就我所能听到的,在山谷里有另一只狐狸在呼应它。多么蛮荒的冬季之声啊,粗犷而怪异,回响在幽灵出没的深山里。既然野狼没有在这片山中号叫,黑豹也没有尖叫,山里就没有什么声音可以和狐狸的叫声相比,如此蛮荒!我半夜起身就想聆听这种声音,耳朵听到这种声音格外清爽,心情会因为有这样的生灵为伴而快乐。这样的季节,大自然创造这样的蛮荒的天籁,足以抵挡其所创造的严酷了。大自然热忱地送给我们这样的狐狸,缓解了走路者在风雪弥漫之中的孤寂和劳顿。弥漫的风雪给走路者讲着古怪的故事,听过就忘了。我走进森林,想知道森林里的事情,我走过原野,只遇到一只土拨鼠,这件事情我把它载入我的史册。
我住的这块地方,长着红色毛皮的狐狸居多,模样可爱的银灰色狐狸似乎生活在布满岩石的山地,那里气候不太严酷,偶尔可见红黑白色相间的狐狸。这里的猎人最喜欢猎取银灰色的狐狸,而外面来的狩猎者喜欢猎取红色的狐狸,皮毛商则只关心狐狸毛皮的成色。
清晨,我走出房门,一场大雪刚刚下过,路上有狐狸跑来跑去的脚印,它从容不迫,全然不知附近房屋里埋伏着猎人的来复枪。显然,狐狸在一心一意地侦察附近有没有母鸡在栖息。看,这儿有一串小狗似的笨拙的脚印,没错,就是狐狸的脚印,它的莽撞和机灵都像照片似的显示在脚印里头了。在这里,狐狸好像受了什么惊吓,或者在这里突然发现了什么,蹲下身子,仔细打量过一阵,然后一个长长的跳跃,姿势优美。嘿!它抓住一只母鸡,然后,一溜烟地跑上山丘去了。
这种野生的轻灵的生物,多么美丽!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我站在山丘的顶端,等待着再听到狐狸的吠叫,我挎着枪,寻找到一个好的位置,像那些雄心勃勃的年轻猎手,玩那种一动不动潜伏着然后兜捕狐狸的狩猎游戏。我长久地守候着,冬日的寒冷把我冻得麻木,直到冻僵,我这才挣扎着起身离去。这时,我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神态端庄、毛皮华丽的狐狸,跨着大步慢悠悠地走过,姿态独特而悠闲。显然没有猎狗在追赶它,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沉思默想之中,以至于没有看到我,尽管我因为被它的美丽所迷惑,全然忘了躲藏,距离它不到十英丈。我仔细地打量它,这是一只大个头的雄性狐狸,黑色的腿,硕大的尾巴,末端长满蓬蓬松松的白毛。多么美丽的生灵!我被它的出现弄得神魂颠倒,我盯着它看,直到它的身影消失在远处小山背后,我才想起我的学做猎人的使命,而且庆幸我居然没有栽倒爬不起来。我抓起我的枪,一半恼怒一半自责,心里嘲弄着我自己和所有的狐狸。
这完全是冬天的声音,山坡上回荡着猎犬的吠叫,对于许多人的耳朵来说,这是音乐,好像英国管吹出的长音,传出数里之遥,又隐隐约约地回到山窝窝里。清晰,却又微弱,乘着风力起伏,显得格外悦耳,然后消失在山窝窝里。然后又在较近的地方响起,那狗儿走得离我们近了一些,接着我就在山顶上看到它了,直冲着我叫,声音洪亮而尖利,然后朝着北面山坡奔去,直到叫声再次沉寂。
那狐狸总是在前面保持着半英里的距离,控制着猎狗的追赶速度,偶尔会因为一只突然蹿出的土拨鼠暂时转移注意力,偶尔抬头观看远处的风景,或者回头听一听追逐者的声音。如果猎狗追得紧了,它就从一座山头狂奔到另一座山头,轻松地甩开猎人,如果追逐者慢下去了,它就在山顶玩耍,搜寻它的捕猎对象。这种狐狸,对任何猎手来说,都是不好对付的。
最惊险的追逐发生在开阔的平地上,一条看家狗紧紧地盯住大胆下山的狐狸不放。这种情况往往发生在清晨,狐狸炫耀它奇特的奔跑能力,我推测它是在引诱看家狗来追赶。不过,如果那条狗跑得很出色,它们就沿着山脚展开长距离比赛,大地在它们的脚下显得很光滑,狐狸列纳跑得几乎脚不点地,有时可悲地被看家狗追上。出色的狗儿却因为跑得太累没法抓住狐狸。如果狐狸跑上山丘或者跑进森林,它们会依靠自己的敏捷,轻易地把狗儿甩开。如果狐狸对付一只身形比它小的杂毛狗,特别是远离房屋村庄的时候,和个头不大的杂毛狗单独相遇,那么,追逐就会反过来,狐狸理直气壮地追着狗儿跑。
有一种奇观经常在夏天发生,当雌性狐狸养育了幼仔的时候,你漫步在山顶,你的狗儿跟随着你,你突然被一阵疯狂的号叫所惊吓,这一刻你的狗儿尾巴摇动,一副害羞和糊涂的模样,偷偷地往你身后躲,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老狐狸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狗儿。你气恼地对狗儿吼叫,它竖起鬃毛,转回头去,对着狐狸吠叫,精神抖擞地扑向狐狸,好像要洗刷它的羞耻,但是马上又灰溜溜地跑回来,更加窘迫不安,承认它自己不配被叫做狗。狐狸恰当地在森林外面羞辱了狗儿,秘密就在于它的性别,它的行为,很为狐狸争光,尽管似乎仅仅出于对自己幼仔的安全考虑。
狐狸的外观有一个特别突出的特征,就是它又粗又大的尾巴,看着它在雪地上奔跑,它的尾巴几乎和它的身子一样显眼,可是并没有给狐狸造成负担,反而让它显得轻巧,让狐狸跑动的轮廓变得柔软,在视觉上产生了平衡。但是,在开春雪化泥泞的地面上,狐狸尾巴会弄得潮湿,粘满泥巴,沉甸甸的,从而证明这条尾巴并不总是方便的,强迫狐狸不得不尽量在洞穴里躲藏着,狐狸很不情愿这样做,天生的习性策动它往外跑,借助风力和速度取胜,沉重的尾巴能够改变它的生活方式。
熟悉它过人的机灵和狡猾,试着给它安排圈套或陷阱,这家伙天生是个流氓,总能识破各种诡计和骗局,想捉狐狸就得比它狡猾,比它机灵。乍看起来,很容易很简单,做出根本不在意它从路上跑来跑去的样子,或者按照你自己固有的步伐在空地上走动,或者沿着破败的道路,或者绕着草堆、谷仓悠然踱步,提着一块猪肉,或者一只鸡鸭,放在空地上,等上几个夜晚,狐狸的脚印就会出现在雪地上。
没经验的年轻人想拿到狐狸的毛皮,却经常会被表面上粗心大意的狐狸欺骗。我认识一位这样的人,他自认为在山丘那边找到了许多狐狸的踪迹,把一只小猪放在两片树林之间的空地上,引诱狐狸夜里出来赴宴。那天厚厚的云层降下大雪,掩盖住给狐狸设置的捕兽夹,年轻人准备第二天收获狐狸皮了,但是第二天早上,他只看到狐狸的脚印,小猪没有了。
成功的捕猎者秋天就着手设置捕捉狐狸的机关,或者在第一场深雪降下之前,在一个不太远的空场上,用一把旧斧头砍出一块小地方,十英寸宽十四英寸长,在这片冻土上,把表层土壤铲去五六英寸,形成一个小坑,放进去一些草木灰把小坑填满,在草木灰里放进一块烘干的奶酪。狐狸首先是多疑的,对这样的设置会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的设置看起来仍然像有意的圈套,所以狐狸在接近奶酪之前,会长久地观察这个目标的表现,但是这些奶酪实在太美味了,而天气又是这么冷,食物很难找到。狐狸每夜都要冒险一点一点地接近目标,直到它能够接触到奶酪,从埋藏的地方挖出美味,经过几次成功,狐狸就放松了警惕,捕猎者于是把捕兽夹埋藏在奶酪下面,事前用钩芹叶的枝条熏蒸铁制捕兽夹,让狐狸完全嗅不到铁器的气味,当然最后一次的机会,不再属于狐狸了。
狐狸走动的时候,脚爪极为轻巧,以至于它即使踩上弹簧捕兽夹,也能够灵敏地反应,及时抽出脚爪,弹簧捕兽夹不能伤害它,有时它能够取走奶酪而不会被弹簧夹住。我认识一位专门用捕兽夹捉狐狸的猎户,善于用某种方法欺骗狐狸,把一小块奶酪粘在捕兽夹下面的一个平底锅上,第二天早上就夹住了狐狸的下巴,狐狸的下巴没能像他的脚爪那样逃脱。
当狐狸看到它的捕猎者正在接近,它就像落入老鼠洞里似的蜷缩起来,尽量缩小自己,以为这样可以把自己隐藏起来。它们伏在地面上一动不动,直到它意识到捕猎者确实看到它了,那时狐狸就要进行一场最后的挣扎,试图逃脱被猎获的命运。但是当你站到它的面前,它又突然摆出屈服的样子,匍匐在地面上好像害羞、有罪和恐惧的样子,让人心生怜悯。一位年轻的农夫告诉我,他曾在森林的边缘设置了一个捕兽夹,受伤的狐狸好像奄奄一息,只等捕兽夹主人来拾取,但是他打开捕兽夹的瞬间,狐狸比闪电还要快地跳起来逃脱了。
进入森林,各种各样的凌乱的脚印与冰天雪地的环境恰恰形成对照,生命的温暖仍然在喷吐。我活跃在多雪的荒原,狐狸的脚印远少于往日,但是那些野兔、臭鼬、鹌鹑、松鼠和田鼠却远远多于往日。田鼠的脚印很可爱,看起来就像缝在雪原大被单上的一排细密的针脚。有人好奇,什么事情让田鼠出行?据观察,田鼠出行似乎并非为了寻找食物,而是为了旅游,寻找快乐或者田鼠之间社会交往的需要。但见田鼠匆匆地往来,在树桩与树桩之间,大树与大树之间,形成一条条繁忙的交通线。当它们公开旅行的时候,它们还是尽量掩盖行踪,在雪层下面拱出它们的通道,毫无疑问,那是它们主要的林阴大道。这些通道是如此接近雪层,只有一层薄薄的顶壳,微微拱起的薄壳泄露了田鼠们的行踪,我对它们的走向一清二楚。这种田鼠,农民们管它们叫“鹿鼠”,博物学家们管它们叫“白脚田鼠”,一种非常美丽的生物,习惯于昼伏夜出,长着一对大耳朵,眼睛里充满天真单纯,一副无害的样子。它有着优美的特征,雪白的四条细腿和同样雪白的肚皮。白天骚扰它们栖息的树根洞穴,让它们惊惶地跑出地面,可以很容易地捕捉它们。
那又是它们,高高地居住在树干的窟窿里,在许多树窟窿里囤积起许多山毛榉坚果,当做冬天的口粮。所有囤积起来的山毛榉坚果都被仔细地剥掉了硬壳,在囤积仓库的底部都仔细地垫上了柔软的干草和树叶。伐木人经常使它们辛辛苦苦的贮藏付之东流,树木砍倒了,松鼠往往就此失去一份口粮。我曾经看到一个倒下去的大树里,收藏着足有两加仑之多的坚果仁,干干净净,好像有一双极为灵巧的手给一个一个剥开拣净。这么多的收藏想必耗用这种机灵的小动物不少时间,现在都白费了。松鼠们的活动不仅仅局限于树林里,它们在树林外的平地上也经常出没,特别是秋天,它们经常会光顾种着玉米和马铃薯的田地。有一次我看到松鼠在田地里受到熊的追赶,有一只母松鼠胸脯上挂着六只小松鼠奔逃,惊慌得连一只小家伙掉下来也顾不上了,逃脱后的妈妈在树上安顿好其它子女后,又返回来寻找掉下来的那个小家伙,居然找到了。
下雪后依然活动的动物大多喜好夜行。然而,它们的日常生活都在雪地上留下了记录。野兔是夜行动物,这种活泼的动物喜欢在夜间活动,有规律地跑遍栖身之处周围的一片森林,白天则完全安静。尽管它胆小,却不怎么在意把自己隐藏起来,通常是蹲在一根倒木、一棵大树或者一个树桩旁边,避开岩石或者空地。也许在冬季和雪天里,野兔很难挖出一个完整的窝,所以它也容易落入肉食动物的追捕。野兔与其它兔子不同,它从来不在地上挖洞,当受到追逐的时候,也不在树洞里躲藏,如果在空地上逃跑,它很容易昏头昏脑犯糊涂,被猎狗追上。但是在树林里,它一个跳跃就能甩掉追逐者。夏季时节,如果听到什么动静,野兔会用前腿剧烈地敲打一通地面,用这样的办法告诉你,它受到惊吓了,它很不高兴,这是不会叫嚷的哑巴野兔的责骂方式。在跳跃几十英尺之后,它会停顿一下以确定危险的等级,如果危险,它会用更轻快的步伐逃跑。
野兔的脚掌好像一个大肉垫,在雪地上留下很浅很清晰的脚印,有点像狐狸或者能够攀爬、挖掘的动物的脚。野兔像其它动物那样可爱,有着自己的故事。不过在野兔的故事里,主人公从来没有胆大妄为、粗暴或者狡猾的色彩,它的胆怯、它的无害于人,倒是家喻户晓。野兔大量地聚集在浓密的树林里,特别喜欢聚集在山毛榉和白桦树下的灌木丛里,以啃食那些树皮为生。大自然还是承认野兔的存在权的,对它不算刻薄,让野兔在夏天穿上微红深灰的皮毛,冬天让它穿上雪白的皮毛。
毛色斑斓的鹌鹑给冬天雪地点缀上另一种奇异的刺绣,它在雪地上跑出一条清楚的粗粗的线条,有时相当随意,但通常都是直溜溜的,一直延伸进密密的丛林之中,你跟着钻进去,跨过倒木和灌木,紧张地期待着,直到它们从你脚下,突然冲天而起,飞起几丈高,扑棱扑棱飞过几棵树,证明着鹌鹑的耐力和爆发力。坚忍的本地鸟儿,你大概没有抓到过几只,或许,你访问白桦树林的次数还是不够多。
松鼠的踪迹,尖细、细密而凌乱,有着它们的故事,而且尽管我们在冬天能够看到它们的脚印,却几乎看不到松鼠现身,据博物学家说,松鼠在冬天会变得麻木迟钝,自己的囤积也常常被别的动物掠走。花栗鼠,不知什么原因,这么多天没有往它自己洞里搬运荞麦粒了。难道它也处于麻木迟钝状态么,或者没有那么好的胃口了?红的和灰的松鼠在冬天还或多或少地有所活动,不过由于它们非常腼腆,我倾向于认为,它们的活动主要是在夜间,它们习惯于如此。嘿,这儿有一只灰色的松鼠跑过去了,沿着这棵树干爬上去了,它从树下捡了一颗山毛榉坚果,留下了一串脚印。它怎么知道这棵大树下面的雪堆里会有一颗坚果?在非同寻常的严酷冬季,我知道它们有时会长途奔波,到村庄里的谷仓去寻找食物,跑过开阔的平地,溜进贮藏燕麦的仓库,它怎么知道那里有燕麦?在试图返回树林的路途上,松鼠经常陷进深深的雪层里爬不出来。
它们的家窝通常安在一棵老橡树或者枫树上,在远离地面的树杈之处,有着它们家窝的开口。春天到来的时候,它们就开始在树叶比较稠密的枝条上建造可以在夏天避暑的家窝了。在那里它们养育自己的儿女,时间就这样很快地打发掉了。但是更安全地撤退到枫树上,并不意味着放弃。无论老松鼠还是小松鼠,秋天,或者在受到威胁的时候,它们常去那里。无论是为了舒适还是附庸风雅,它们临时住在树杈之间,或者为了卫生的理由和天伦之乐的方便,博物学家都忘记了加以讲述。
这些品格高尚的生物,有着如此清洁的习惯,有着如此美妙的仪态,跑动如此敏捷,跳跃如此大胆,它们在高高的树枝上穿行,好像在飞翔。即使有飞行器官的鼯鼠,比起松鼠的蹦蹦跳跳也未必优越,在敏捷和速度方面,还比不上松鼠。如果它们失足落下去,它势必能够再抓住一根树枝,如果树枝断裂,它们会鲁莽地扑向最近的落点,必要的时候用牙齿帮忙咬住。
它们嬉闹和欢宴的日子开始于秋天。在候鸟离开我们的时候,假日之神开始安静下来。出来寻找那些松鼠,是走路人多么喜欢的消遣呀。你蹑手蹑脚地穿过森林的边缘,遇到第一棵倒木或者一块石头,就坐下来,等候着某个信号。周围是这样安静,以至于耳朵的听力变得异常敏锐,获得了新的能力。帮助你的眼睛,捕捉任何物体的运动。现在你听到树枝刷拉刷拉响,一根树枝先摇晃,另一根树枝接着震动起来,那就是松鼠在树枝之间跳跃,从一棵大树跳上另一棵大树上。或者,你听到干枯的落叶在动,这表明有松鼠在地面上奔跑。它可能看见一个入侵者,不喜欢入侵者鬼鬼祟祟的行动,松鼠要向同胞靠近,给同胞报警,现在它蹲在一根树枝上打量着进退的道路,现在它暂时停止腿脚的运动,用尾巴支撑着身体,歇歇腿脚。尾巴甩在背后,波浪似的起伏,末端翘起,给它的姿势平添几分自得和矜持。它会扔下一颗空壳的橡籽,警告你不要过分接近,或者揉搓树叶,发出不耐烦的声音,当它凝视你片刻,认为你没有什么危险,它就在树枝上摆出一个姿势,嘎嘎地叫,尾巴摇来摇去。接近黄昏的下午,当树林里一片寂静,这样的情形会一再看到。这里的松鼠有一种黑色变种,相当稀少,但是灰色的松鼠并不排斥它们,照样与之交配,和灰色的品种相比,黑色的变种看起来更漂亮。
红色松鼠的体形比较小,它没有灰色松鼠看起来那么漂亮,它也没有那么矜持,它更喜欢跑到庄稼地里小偷小摸,它们经常聚集在剥落的老树皮里面,聚集在低矮的枯萎的钩吻芹叶灌木丛中,从这里出发,它远征到庄稼地和果园,在栅栏的顶端转来转去,这种栅栏顶端上的旋舞不仅提供了一种方便的通讯线路,并且能够及早发现危险,安全地撤退。它喜欢在果园里逗留,直挺挺地坐在石头围墙的最高处,或者坐在栅栏最高的木桩顶端,把苹果啃成一片一片的,为了掏出里面的苹果核,这时,它的尾巴紧贴着它的脊背,它的爪子抱着苹果,轱辘轱辘地转动着,闪动着它晶亮的眼睛,它的那副调皮捣蛋的样子弥补了所有的损失,足以平息被盗者的愤怒,得到受损者的宽恕。
在自己家里,在树林里,松鼠极其调皮,极其饶舌。如果出现什么异常动静,松鼠在凝视一番之后,认为没有什么危险,顿时就会欢腾起来,它们似乎在兴奋地窃笑,似乎在奚落自己的胆怯,害羞得无地自容,拼命地叫喊,在叫喊声中跳跃,让你忘掉它刚才的丢人现眼、有失绅士风范的举止。
松鼠的打闹和奚落有某些很像人的地方,它有一种好像嘲弄的笑声,在它的嘲笑里似乎包含某种自我意识,“多么荒唐可笑呀,你这个家伙,看清楚再说好不好”,它好像在说“多笨,多傻,你的尾巴的表演真难看,看我的,看我的”。于是它卖力地跳跃,一下又一下,好像有意嘲弄你,有意激怒你。
那个顽皮的小家伙,花栗鼠,会坐在石头上,这块石头就摆在它的洞穴上头,坐在这块石头上,花栗鼠就不服你,在你能抓住它之前,它就跑回自己的洞穴里了。你瞄准它猛力扔过去一块石头,“嘿,你做不到!”躲过石头,花栗鼠马上就从深深的洞穴里露出头来观看。
在二月里,雪地上出现了另一种踪迹,浅淡而且精致,大约相当于灰松鼠脚印的三倍大,从走动的迹象上看,不慌不忙,显得极其冷静而悠闲,脚印挨得如此之近,好像一串精雕细刻的项链。哦,这是臭鼬麦菲替克斯先生,刚刚从六个星期的冬眠里醒过来,重新回到动物社会来。它也是夜间走路者,非常大胆,放肆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大模大样地住进粮仓和车房。有时,把它的春季公寓安顿在谷草堆里。在臭鼬麦菲替克斯先生的词典里,没有慌张、仓促这样的词汇,就像你在雪地上所看到的它的脚印那样。它走出一条满不在乎的小路,在村头田地和森林之间来来往往,决不改变它的走路姿势。如果栅栏挡住了它的去路,它宁可把障碍物咬出一个出口,也不从上面翻越过去。这个懒惰的家伙,甚至不愿意给自己挖居住的洞窟,但是,只要它认为合适,就会趁美洲旱獭或者花白旱獭外出的时候,占据它们的洞窟,特别是在大地解冻的春暖时节。它习性马虎,对陷阱之类的机关缺乏判断力和理智,只要经过这类机关,它就势必陷进去。对于人或者猎狗,它都不怎么害怕,照样不紧不慢,谁也改变不了它行路的节奏,仗着排放臭气的本领,谁都奈何不了这个家伙,只能任其大摇大摆地走过夏季的田地。我曾试着一步一步地接近它,看到它用一种罕见的战术对付敌人,用屁股对准敌人,翘起尾巴,“你敢,你过来试试!”它好像在这样说,它这个动作常常会让农民的看家狗戛然而止,不再追赶。
它知道一个秘密,并且保守着这个秘密,小心地注意不背叛自己,知道它这样做能够达到最大的效果。我知道它善于保持冷静,甚至在落入钢制的捕兽夹时,仍然不慌不忙。看起来一副坚强不屈的样子,忍着疼痛,巧妙地把爪子从捕兽夹里抽出来,不需要一点儿怜悯,不需要别人的帮忙。它的面孔和脑壳多么漂亮!它的牙齿多么精致,就像黄鼠狼或者猫咪的牙齿。当它长到三岁大的时候,它的可爱模样,总会让人兴起我见犹怜之感。它相当早熟,在很稚嫩的时候,就能制造强烈的臭气。
没有什么动物比臭鼬的习性更为分明的了,它不是一个笨拙得甩鞭子抽到自己脸上的家伙,我了解许多不会叫唤的生物,但就我现在观察到的,当臭鼬被农家狗发现,它就会依托着一块石头撤退,还会发出一种刺耳的让人难以忍受的噪声,就好像鸡毛掸子打手心的声音。它给农家带来的另一种不愉快的事情,就是它们偏爱鸡蛋和小鸡。事实证明,臭鼬不但是美食家,在偷鸡方面,也是个能手,许许多多还没有充分成长的家禽,悲惨地成了臭鼬的牺牲品。包括那些最年轻、最鲜嫩的鸡雏鸭雏。夜里,鸡妈妈把自己十几个孩子都收拢到自己的翅膀下面,母亲和孩子都感到自豪和舒适,小鸡们在妈妈的羽毛下感到安全。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鸡妈妈在散步的时候,有时会悲伤地发现,自己的孩子只剩下两三只,冷冷清清的两三个孩子。发生了什么事?小鸡们跑到哪去了?那个扒手,臭鼬麦菲替斯先生,知道这个秘密。悄无声息地接近,在夜色的掩护下,一个又一个地把宝贝孩子偷走。如果你仔细地看看地面,沿着臭鼬来路,还能找到小鸡的脚爪和嘴巴的硬壳。有时,母鸡还没有把小鸡孵化出来,臭鼬就发现了鸡窝,于是鸡蛋就遭了殃,只在地面上留下了带着血迹的蛋壳,作为臭鼬偷盗和行凶的证据。鸟类,特别是在地面上搭窝的鸟类,也经常遭受臭鼬的祸害。
臭鼬赖以防身的分泌物,实在让人退避三舍,这是臭鼬不能被人们当做宠物加以喂养的主要原因。那是一种恶臭的、浓烈的气味,集很多种腐败物体的气味之大全,能令人恶心得昏厥过去,无药可医。但是,据当地农夫说,臭鼬排泄的气体对眼睛有好处,可以配成药水,治疗眼病。那天夜里,当农夫朋友正在大讲臭鼬放屁治疗眼病的时候,院子里的母鸡发生了骚动。农夫朋友冲出去抓小偷,臭鼬显然被吓了一大跳,于是施展它的看家本领,把它的愤怒都发泄到农夫的脸上,威力如此强大,农夫的眼睛在几分钟之内都看不见东西,完全拿这个小流氓没办法,于是小流氓一转眼就跑掉了。但是农夫后来宣称,疼痛的眼睛像是被火净化过了,视线格外清楚。
三月,浣熊从它树根下的洞穴里走了出来,在雪地上留下了它尖锐的爪子印,不经常成双成对,一对消瘦的配偶,往往会去掠夺和抢劫,它有一段不值得羡慕的时光,夏天和秋天才有浣熊的盛宴,冬天只能冬眠,春天忍饥挨饿。在四月份,我看到去年刚刚出生的浣熊绕着田地徘徊,用这样的方法解决饥饿几乎无济于事。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它们捉进我的屋里。
年老的浣熊会变得非常衰弱,同时变得非常胆大妄为,不管不顾地往谷仓和粮库里钻,寻找它们的食物。我记得,在早春时节的一个清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听到农庄的老狗卡夫汪汪叫唤。我们爬起身来,就看到距离房屋不到三十英丈的地方,在一棵被火烧过的树根下面,看见一个灰色的小东西在蠕动,它在尖声大叫,好像在召唤什么神灵来营救它。我走到树下,看到一只大得非同寻常的浣熊,这个大胆的攀登者正抓住一根树枝想往上爬,但是很不幸,它没有爬多高就掉了下来,这正是卡夫老狗所期望的,它很轻松地向前一跳,当它看到这家伙爬树的时候,就快活地向前跳过来。浣熊紧紧抓住树的枝条,露出一副穷凶极恶的模样,呲着牙齿咆哮,让老奸巨猾的农庄看家狗不由得退避三舍。当它没有被猎枪打到的时候,它和狗奋力搏斗。对于浣熊来说,狗实在是一种很大很凶猛的敌手,强有力的动物,浣熊不放过每一个机会,不停地咬,经过大约一刻钟的这种不对等的战斗,那只凶猛的看家狗居然像一只老鼠一样地畏缩了,狗的背上留下了不少浣熊细小的牙印,取胜的浣熊还在对撤退的狗做出追逐的样子。
由于它们的顽强,体型小的獾类动物常常让狗望而生畏,旱獭能够凶狠地撕咬,它的牙齿像木工的凿子一样锋利,而浣熊的动作更为灵活,四肢更有力气。
它们通常只在秋天才会遭到狩猎,刚刚度过食物丰饶的夏天,獾类动物都变得肥胖,肉质也变得香嫩,长途出游猎取浣熊就是人们这段时间一个乐此不疲的游戏。由于这类动物喜欢夜里活动,所以只能在夜间展开狩猎。为了猎取浣熊,人们常常在远离居民区的山脚下,或者在两片树林之间,栽种一些玉米,用石头墙围起来。到秋天来临的时候,接近成熟的玉米对獾类动物最有诱惑力。浣熊会在玉米棒还没有变黄的时候,像猪似的把玉米棒咬下来,扯开玉米棒的外皮,啃吃鲜嫩多汁的玉米粒。动物对这种食物资源的开发,损坏的比吃掉的多得多。有的时候,浣熊和其它獾类动物对农作物的损害,让农民极其痛恨。于是在种植玉米的地区,总有人家喂养专门捕猎浣熊和獾类动物的猎狗,许多爱好捕猎浣熊的年轻人也在此时大显身手。捕猎浣熊的晚会一般在晚上八九点钟开场,通常选择没有月光的夜晚,年轻人悄悄地接近玉米地,那些狗儿很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猎手把浣熊啃过的玉米让猎狗闻一闻,命令一声“抓住它们”,猎狗就在玉米地里展开搜寻和追逐,你会听到它们在玉米地里哗啦哗啦地奔跑,此起彼伏,奔跑的速度听起来就知道很快很快。浣熊们竖着耳朵,竭力逃出玉米地,如果猎狗没有抓到猎物,便会回到猎手身边,用它们无可奈何的样子告诉主人:“没抓到可恨的浣熊。”如果猎狗追上一只浣熊,你就会听到在石头墙上打斗的声音,翻过石头墙,汪汪叫着追进树林,一直追到浣熊在树根下的洞穴,看守着。猎人赶来,掏开树洞,朝着呆坐在树洞里的肥胖家伙开枪。
到了乍暖还寒的三月份,冬天的威力已经削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春意,我们渴望着冬天赶快离去,它已经不能坐稳位置,看不见的手正在改变着冬天塑造的世界,冬天的刀斧已经失去了它的锋利。尽管冬天还不情愿退走,时时地用寒风和雪花修补它白色的营帐,但是年轻的春天斗士在面对面的遭遇战中,一步一步地战胜冬天霸主,直到一场南方来的春雨,给春天斗士助最后一臂之力,冬天霸主彻底败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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