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哈德逊河往东,向卡茨基尔山的南部及更远处望去,或者从特拉华城有利位置望去,你可以看到群山之中,有一座山看起来像巨马的马背和肩膀。这匹马头向下凝视着,肩膀很高,脖颈以下十分陡峭,如果它把头抬起来,人们会发现这座山远远高于其它山峰,这如尊贵的骏马的山会凝视到阿迪朗达克山脉或山中的同类。但是低下去的头不会再抬起来,似乎是被符咒或魔法给固定在了这群威武的兽山中。能看得到的只有马匹那高耸浑圆的肩膀和强壮顺滑的脊背。这座山峰便是史莱德山,此山最高处达两百英尺,或许是最难攀登的,也是最难以看到其全景的山峰了,它被完全包围在群山峻岭之间,是最为雄伟的,却也是最怯于被看到的,只有在的山顶上才能看到它。它的名字源于多年前的一次泥石流,那是发生在北边陡坡处,或者说是在那匹吃着草的马的脖颈下。云杉和香脂冷杉绵延数百英尺,从很远处还能看到一条长长的灰色带。
史莱德山是南卡茨基尔山的中心,也是其主要组成部分。河流从它和它的山脚下向四周流去。从朗道特和内弗辛克向南流去;从比弗基尔向西流去;从伊索普斯向北流去;还有几条小一些的河流向东流去。以山顶为中心,周围十英里内的耕地非常少;在无数的山谷中仅只有几块贫瘠的野田。土壤贫瘠,沙土和黏土混合在一起,容易滑走。位于山脊和小山丘的山谷里,就像是从一辆巨大的推车中倾倒下来的似的。南卡茨基尔山被一种聚结物,或者叫“布丁石”的东西覆盖住,这是一种泥土石英混合的小圆石构成的岩石,在煤炭测量线以下。石头被种种元素分解,沙土和黏土最终流到山谷中形成土壤。就我所知,从北卡茨基尔山起,这种石头已经荡然无存。
在山谷的更低处有一种古老的红砂石,如果再向西进入德拉华城,你就会发现许多地方只剩下了这种石头,大多数的土壤也是由这种石头构成的,其上的所有岩石已被冲走。
多少年来,史莱德山对我而言既是种挑战,也是种召唤。在它滋养的每条河流,我都钓过鱼;在它旁边的每一处我都宿营过,每次看到它的山峰时,我都暗暗下定决心,在下个季节过去之前一定要登上这座山。然而季节更迭,我的脚始终不够灵活,史莱德山还是那么高不可攀,最后,六月的一天,在一位精力充沛的朋友支持下,我们计划从东面登上史莱德山。由一位农民的儿子当向导,我们取道韦弗空心公园,攀爬了许久,筋疲力尽,抵达了维滕贝格,而非史莱德山,但也倍感安慰。从维滕贝格看到的景色确实相当迷人,如你所见,在城市的一片广阔而又遥远的地方,大概是山下只有二百英尺左右,就在南卡茨基尔山的东侧边缘,土地在你脚边坍塌,蜿蜒穿过一大片森林,与肖坎平原接壤,在那里又与哈德逊河交汇。史莱德山在你的东南方向,距离约六七英里远,但是只有爬到树梢才能看到。我爬上树,向他致敬,承诺下次定会再来。
我们在维滕贝格度过了一晚。睡在两段朽木中间的苔藓上,扎入地面的凤仙花枝交错在一起,在我们头顶形成了一个天篷。早晨我们下山时,遇到一只大豪猪。我从不知道原来豪猪的尾巴是弹簧一样卷曲,如同陷阱,看起来就像一套锁似的;还没等你触碰它的一根毛发,它的尾巴就以非常令人惊讶的方式跳跃起来,你便不由自主笑起来。这只野兽在我前面的小路上慢跑,我跨到它身上,用卷起来的毯子遮挡。它静静地顺从了,在我的毯子下面一动不动地躺着,大尾巴紧紧地贴着地面。我刚想要仔细观察一下,它便像夹子一样弹开,我的手上和腕上到处都是刺。我不得不放开它,它笨重地走到一座悬崖边跌倒。我手上的刺很快就弄下去了,我们便开始追寻这只豪猪。我们追上它时,它被夹在两块岩石中间,我们只能看到它满是尖刺的后背,尾巴埋在下面。它所选的位置非常不错,似乎在向我们挑衅。我们用一根腐烂的木棍不断使它尾巴弹来弹去,收取它的刺聊以娱乐,一会儿,我们便系了一个活结绳索,一头拴在云杉树根上,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其头部套牢将它拉了出来。此时,它显得非常暴躁,备受伤害地呻吟,抱怨着我们不公平的战术。它不断反抗,似乎在哭诉、责骂,这情形就像一位柔弱的老人被男孩们折磨着。我们将它拉出,它便尽量使自己成一个球形,但是我们最终借助两根棍子和绳索的力量,将它整个反转过来,使它无刺的易受攻击的下面完全暴露在外,这时它完全投降了,似乎在说,“现在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凿子样的大牙齿如同美洲旱獭的牙齿那样可怕,可是它的牙齿并不用于自卫,它完全依赖于身上的尖刺来攻击,如果尖刺防卫不成功,它便完蛋了。
我们又逗它玩了一会儿,便放了它,继续赶路。我们沿着既定的路线下到了林地谷,这一路行来,美景无限,潺潺小溪,巍峨大山,我在这桃园仙境做了独特的记号,想着不久以后我一定会重返此地。我信守承诺,在当季两次搭帐于此。那两次都在某种程度上包围史莱德山,只是我们在远处静静地看着,实际并未真正靠近。但是第二年,有两位勇敢的登山者加入,我们便决定要采取实际行动了,而且准备从最艰险的一侧登上此山。通常人们取道大因京山谷,从那里登山要相对容易些,那里的登山者一般都是女性。但是从林地山谷登山,一般只有男性尝试。云雀生活在这个地区的上空,六月的一个清晨,我们从云雀空地附近的驻地出发了。
有人可能会认为没有什么比找到一座大山更为容易的了,尤其当他在一条小溪上野营,而且他还知道这条小溪的源头在该大山的山腰处。但是由于某些原因,我们所知道的史莱德山却是个非常狡猾的家伙,必须得谨慎小心地接近它。在山谷的好几处我们都试图观察,但是还不确定是否看到了该山的山峰。前年在维滕贝格,一个临近的山峰,我爬到了一棵死树上,在最顶端的树枝上登高望远,才看到了它大致的模样。似乎这座山很警惕地将自己封锁起来,不让外界近距离看清自己。它可真是害羞的山啊,我们想要穿过六七英里的原始森林悄悄接近它,却隐约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感觉,害怕它会故意躲避我们。曾有人告诉我们,试图从这侧登山的人最终都将失败。在一片原始森林中,大山的巍峨会令人望而生畏。全都是大山,不管你取道哪里,或者在了解到情况之前,双脚已然走到了斜坡上或满是岩石的上坡路上。这种时候眼睛似乎派不上用场了,你必须明确方向,勇敢向上前进。人与多毛野兽身上的跳蚤没什么不同,都在寻找着动物的头部,甚至要比跳蚤更小更笨拙,人消耗着时间、消耗着体力以为自己到了山顶,实际上还在山脚徘徊。因此,我问我们的主人拉金,他几次上山。拉金将自己的毡帽放在桌上,一只手放在帽子的一边,另只手放在另一边,说:“史莱德山位于两条溪流相交处,就像我的帽子处于我的双手之间似的。大卫会领着你们去溪流的交汇处,然后你们径直往上走。”但是拉金并没说对,尽管他自己已经来回穿梭于那些山数次。我们要到的那座山并不坐落于溪间,而是在其中一条溪流的源头处。这条小溪的源头就在通往史莱德山的小道上,这是我们后来发现的。清晨时分我们将帐篷拆掉了,将毯子捆在背上,口袋里的东西也很少,沿着一条古老的、有些地方还没有树皮的小路前行了两天,几次穿过溪流。明亮温暖的清晨,伴着阵阵清风,有时却很急促,我知道要下雨了。引领我们穿过森林的这林间小路充满障碍,有些破败。我们到达溪流交汇处之前的五英里处是原始森林,距“烧毁的陋室”三英里,仅仅是个名字,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小屋,剥皮机的残骸仍清晰可见,现在该处覆盖着厚厚的、柔软腐烂的芹叶钩吻植物的枝干和茂密的野生黑樱桃,在长满苔藓的大圆木上散布着山毛榉树和枫木。一些木头长了青苔,如此柔软,像木头沙发一样,人们可以在上面坐着或靠着。
最为美妙的还是在满是青苔覆盖的石块之间,似音乐般的潺潺溪水。小溪看起来如此清澈纯净!文明毁了印第安,也毁了小溪;现在只有在遥远的森林中你才能看到原生态清新美丽的河流。只有大海和深山森林中的小溪才是纯净的;其它的由于人们的劳作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污染。这才是鲑鱼理想的小溪,时而湍急,时而轻缓,时而深绕着一块大石头流动,时而平静地流过灰绿色鹅卵石面;没有一点沉淀或污渍,像雪水一样的雪白、闪亮、清凉。事实上,卡茨基尔地区的水是世界上最好的水源。前几天,人们会觉得只要喝这里的水便可以活下去,喝水都喝不够。就这一点来说,这确实是《圣经》所说的福地,“此地有溪水、喷泉,山谷和山峰的深处喷涌出灵泉。”
在溪流交汇处附近,透过一处开阔地,我们看到,或者说我们认为瞥见了史莱德山,那是史莱德山么?那是我们寻找的长毛怪的头,还是尾,抑或是肩膀?溪流交汇处的路好似草丛和大树构成的迷宫般的曲径,这似乎并不是固定的路径。大卫已经认真思索过,但是他也不能给我们确切的答案。不过征服一座大山,就像征服一座堡垒一样,需要勇敢。我们奋力前进,顺着一排约一英里长的照得发光的树前行,然后左转,开始爬山。山很陡,很难爬。我们看到无数熊和鹿的痕迹,但是没有鸟儿的迹象,倒是隔很远外会有冬鹪鹩飞来飞去,像老鼠一样在树下和垃圾中蹿来蹿去。偶尔它也会突然歌唱,那充满感情的歌声打破了寂静。我们爬了一两个小时后,天空中云朵开始聚集,眼看着就要下雨。这真令人气馁,但是我们躲到了树下、岩石下,等待着这场雨快点过去。
“大家被山上的雨水弄湿了,都抱着石头想找个避雨的地方”,像约伯时代的做法一样。但是这场雨小且短,我们很快再次上路。从溪流交汇处行走了三小时后我们便到达山后的一片广阔之地——在史莱德山上高耸,被认为是座独立的山峰。不久,我们经过一片浓密的云杉,这片云杉遮掩了山中轻微的萧条。苔藓很厚、地面很软、光线很暗,周围十分寂静。从开阔、多叶的森林来到暗淡、寂静、诡异的树林中的感觉很不一样。有点像从街道进入寺庙一样。在这里我们小憩了一会儿,吃了午餐,喝了点下沉在苔藓地里的井中的水来恢复一下体力。
暴风雨来临前,这片云杉树林是如此的静谧安宁。在我们通过这片杉树时,突然遇到了史莱德山几乎垂直的城墙垛。从这片大平原似的开阔地放眼望去,这山就像是一座由岩石构成的巨大要塞。一层岩石叠一层岩石,一座悬崖叠一座悬崖,我们小心翼翼,费了好大力气从这上走过,用双手努力拉住使自己不掉下来,十分小心地为双脚寻找落脚之地,左右来回层层曲折前进。山的北边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地衣,如同树的北侧一样。脚踩在上面柔软舒适,不过我们也因此滑倒许多次。无论哪里只要长着黄桦、花楸、云杉和冷杉,都会阻碍我们前进。背负着一卷行李,在如此陡峭的山上攀爬与爬树不无相像之处,每条树枝都阻碍你前进,将你拖后;就这样当最终到达顶点时,我们爬了一千二百抑或一千五百英尺,都筋疲力尽了。当时已经接近两点了,这七英里花了我们大约七个小时。
在山顶我们突然感觉到了春天的气息,而在山谷中,春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结束。下面山谷中的宏三叶草正在开放,野生黑莓刚刚成熟;山顶的黄桦刚刚挂出絮,春美草正开放着。树刚刚吐出新芽,形成一片绿色的浅雾,随着视线向下移动,这绿会逐渐加重,到山谷中就变成了浓密厚重的绿色云雾了。山脚下,七筋菇或是北方的绿百合以及低矮的唐棣已长满浆果,在不久前到达山顶时,我们便发现它们已经开花。这是我第一次站在怒放的四月的花儿——春美草之间,向下面满是成熟草莓的山野放眼望去。每向上升一千英尺,对于植物来说,似乎要产生十天的差异,所以山顶的季节要比山脚下晚一个月甚至更多。我们开始看到的长在山侧面的花是着色的延龄草,这种花儿十分漂亮,白色的花瓣,带着浅粉色的纹理。
低矮的云杉和冷杉长满整个山顶,而最顶端,有一块地方被砍掉了,露出大片空地,才得以看到四周的景象。我们坐下来,享受着胜利的喜悦。我们像三千米高空中的雄鹰或是气球驾驶者一样俯瞰着世界。这些山的轮廓是如此的柔和、流畅!整个森林起伏有致,如同一条毯子盖到山上。向东我们可以看到维腾伯格山附近,一直到哈德逊流域甚至更远处;向南,最显著的两座山是山顶很尖的鹿鼎山和桌山;西面是格雷厄姆山和双顶,每座山都有约三千八百英尺高,吸引着我们的眼球;在我们面前的北方,可以看到豹山顶以及北卡茨基尔群山的山峰,周围只有山和森林。如同在地球粗糙的表面抓了几下,文明的痕迹几乎没有。从任何角度看,原生态、土著、地理风貌在这里牢牢占据着统治地位。人类的作用在缩小,地球的原始风貌一览无余。每一个单独的物体或每一点都显得很微不足道;哈德逊山谷也只不过是地球表面的一个皱纹罢了。我们惊喜地发现,最为伟大的还是地球本身,这体现在各个方面,超乎你的想象。
阿拉伯人认为大山稳固了地球,并将地球的所有元素聚集在一起。但当抵达了一座高山的山顶时,他们就能体会到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就知道如果没有它们,地球的各元素也是那么的和谐。山对于富于想象的东方人来说,要比对我们意义多得多。对于他们来说山是神圣的、是神灵的居所。他们将祭品放在山上。《圣经》中,山是伟大与神圣的象征。耶路撒冷据说就是一座圣山。叙利亚人被以色列的后裔打败,却说,“他们的神是山神,因此他们比我们更强大。”在何烈山上烧毁的树丛中,上帝出现在摩西面前。在西奈山,上帝又将律书给了摩西。约瑟夫说希伯来的牧羊人从不在西奈山放牧,因为他们相信这就是耶和华的住处。山顶的庄严感给人以独特的印象。神出现在那被烧毁的树丛中,要比出现在下面的山谷中更容易被相信。天空中的云朵沉下来,逐渐将山顶包围起来。这样的景象肯定会给害怕上帝的古希伯来信徒以极大的震撼力!摩西清楚地知道如何以适合的氛围烘托律书才能激发人们心底的敬畏与尊重。
但云朵向下飘移准备包围史莱德山上的我们。顷刻间肃穆庄严便消失不见了,如此有预示性的云朵成了薄雾,模糊了我们的视线,将眼前的世界遮盖起来。瞬间景色变得如此单调乏味。但当雾气升起来时,我们从下面看去,就像从一个刚揭开的盖子下面往外看似的,这时眼睛立刻又跳跃起来,这就像一只好不容易逃脱的小鸟儿投身我们脚下广阔的海湾,庄严肃穆的感觉很快便回来了。
在史莱德山山顶,我们在休息之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喝水。我们几人想方设法,找来找去,连水的影子都没找到。不过水是一定要有的,因此我们所有人开始分头尽快找水。走了不到几百码远,我们偶然间发现石块下面有一个冰窟,里面有大量的冰块,附近有水晶般的水池。这真是十分幸运啊,为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打开了一个新的明亮局面。
迄今为止,史莱德山都有个与其它山不同的特点,那就是,有一种画眉鸟只在这座山上出现过。一八八茵年,纽约的安东·尤金·普兰托发现并详细描述了这种画眉鸟,并将其命名为比克内尔的鸫[1]。也许史莱德山鸫会是更好的名字,因为迄今为止只在此山发现过这种画眉。在距其不过数英里、海拔仅有二百英尺的维腾伯格山上,我却没看见过这种画眉的身影,也没听到过它的鸣叫声。如果它在林中出现在你的眼前,你可能很难将其与灰颊画眉,或是白背画眉区别开来,但是比克内尔的鸫的歌声确实是全然不同的。此时我正好听到它的叫声,“这是一只新鸟儿,新出现的画眉”,因为所有画眉的叫声本质都是一样的。又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这是比克内尔的鸫。它的叫声更为低沉、婉转,比其它的画眉鸟的喘息更为缓慢,就好像这鸟正在吹一支精巧的金管子,如此优美,像笛子发出的声音似的,似乎能引起共鸣。有时又像带有旋律的口哨声,充满了甜蜜与力量。山顶有大量的比克内尔的鸫,但是在别处,我们却一只也找不到,也没看到其它种类的画眉。我们在这儿待着的几天里,有几次我听到过山侧面很远的山下传来隐士夜鸫叫声的回音。我本未想到能在此发现黑顶白颊林莺,这种鸟在更远的北方是常见的,但在这里,在胶冷杉中,我们却听到了它简单含混的歌声。
这些山顶部的石头的确很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即使你无心注意这些。这些由圆石英鹅卵石构成的石头,颜色由大量浅红色聚合而成,每块鹅卵石都在远古的海滩上,也许就是德文郡海滩,经过冲刷定形并抛光。岩石暴露于空气的那部分开始分解碎裂,形成松散的沙粒和鹅卵石土壤。这种岩石构成了煤矿的地基,但是在卡茨基尔山地区只留下了底层,上层的构造已经不复存在了,或许已经被风沙吹走,因此你可以在头顶上空寻找一座煤矿,而不要在脚下寻找。
石块不用像我们一样得爬上这里。大山俯身下来,将其放在位于远古海底的山脊上,然后重又升起成为大山。这应是许久之前发生的事情了,连附近地区最古老的居民也没有那个时代的任何线索。
我们在晚上高兴地用花枝重新搭建了小木屋的地面和屋顶。周围有大量的凤仙,不一会儿我们的旧木屋中就堆放了一大堆凤仙花枝。多么大的转变!在这黑乎乎的屋内,有了碧绿新鲜的毯子、气味芬芳的被子,就像一个庞大动物身上浓密的软毛长袍。有两三次,我在睡梦中被打扰。第一次是一杯牛肉浓汤的晚饭,再就是有豪猪不断在我们头顶附近徘徊、哼哼,它们就在木头的另一侧,这使得入睡很难。就在我未能入睡时,有一只小兔子在那扇破门附近不断蹿来蹿去,偷吃我们的面包和硬面饼。清晨方现鱼肚白时,他还在那儿吃着。大约四点钟的时候,天空开始下起细雨。我想我听到了第一滴雨掉落的声音。同伴们睡得很香。雨越下越大,睡着的人渐渐醒来。就像注意正在行进的敌人似的,每只耳朵都在听着。屋顶实在很寒酸,我们有点担忧。屋顶是由云杉和凤仙的薄树皮搭成的,到处是洞。现在这些洞里满是雨水,也给下面正在熟睡的人带来了点或大或小的水流。熟睡的人起身,随手拿走身上的毯子,有些人偷偷地跑到附近的岩石下面躲雨,雨停以后,雾气稍稍消散开,浮在半空中。当天空第一缕晨光出现时,我听到屋子旁松散的树林中有只画眉鸟叫,像一支精美的笛子发出的声音,好似从黑森森的云杉顶发出的压抑的音乐之声。
大概在一座大山的山顶不会有这样的歌声来迎接新的一天了,这已是最纯净、最和谐的声音了。比起其它我听过的画眉鸟歌声,这鸟的歌声似乎品质更高。它的小调也受到所处位置和海拔的影响了。在山顶上听不到太远的声音,声音在空中慢慢消逝了。但是处于这些低矮、浓密、深邃的杉树丛中,似乎每一寸土地都被覆盖起来,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利于保持精妙绝伦的歌声呢?鸟儿的歌声揭示了凤仙最柔和的气息。
按照计划我们有两个同伴越过史莱德山抵达朗道特的山峰,从那到达通往肖坎小镇的铁路,这对他们来说是一条未知之路,几乎整个第一天都得在毫无路径的野外跋涉。我们爬到塔的顶层,依据掌握的地形学知识,我为他们指出了道路,那里坐落着朗道特山谷。成片的森林,从山脚下映入眼帘,在我们看来很是一致,一直延伸到东南方,缓缓向山脊升起,这条山脊将孤山与驼鹿峰分离开,这就又出现了一个相对简单的问题,根据这一路径的线索,就是那条云杉构成的黑色带或鞍布,覆盖了整个山脊顶部,其结尾处又由落叶木构成了一条明显醒目的地带。这条线直引向宽阔的平背山脊的顶部,将两座更高的山峰相连,山峰后面是朗道特的源头。在详细研究过地图后,他们为自己确定好了方向,约九点钟时卷起毯子出发,而我的朋友和我准备在史莱德山再过一天一夜。当我们的朋友们深入到骇人的深渊中,我们大声呼喊着古老经典的警告,“大胆点,大胆点,也别太胆大了。”
深入到这样一个未知地方需要极大的勇气,我知道这些年轻人就要到这样的地方去了,这需极为审慎,可能会导致心智衰弱、思绪混乱,后果严重。理论远比实践容易得多!理论飘荡在空中,实践却在现实的森林里,眼睛和思想可以轻易穿越脚步停留、徘徊的地方,但是,我们的朋友们却使理论和实践相一致。他们沿着云杉和白桦间的分割线行走,安全地越过山脊抵达了山谷。他们很累,浑身被擦伤,旅途的最后几英里完全是靠意志和勇气支撑的,在穿越乱七八糟的石头和木头、进入山谷的时候,他们便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在这样的危急时刻,人会透支全部体力。他们盼望晚餐和睡眠以得到力量,依靠这样望梅止渴的信念他们前行着。只有当一个人自己有过这样的旅行经历(我自己就经历过几次)后,他才会对此有一点概念,才会知道对于身心,这都是何种考验。你是在与埋伏着的敌人展开了一场战斗。在野外,你双脚所经过的那些艰难险阻的路程,似乎在成倍增加。木头、岩石、落下的枯树都增加了你前行的难度,它们隐藏在深深的溪谷中和意想不到的高处。不仅你的身体感觉到了战斗的劳累,而且你的思想也感觉到了压力和紧张,你可能会失去你的意志;山峰可能会击倒你。那一整天,只要我瞭望那片狡诈奸猾的荒野,就会担心在那里探路的两位朋友,他们都会遇到什么。他们的担心也许要比我少,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将要面对什么。我的头脑中闪过一丝恐惧,担心我指给他们的路会有错。但是一切顺利,完成了我的原定计划,取得了胜利。一周之后,当我们赶上朋友们并向他们致敬时,他们的伤基本上痊愈,帐篷也被补好了。
到达山顶之后,对于花费如此巨大代价换来的美景当然要好好享受。在向上爬的几乎每一刻,我们都贪婪地观赏着周围的美景。在望远镜里,我看到西北方向四十英里外的土山。现在我就在这马背上,是的,就在它肩膀的最高点,我还是孩子的时候,这就是吸引我无数次的地方。我们顺着它被凤仙覆盖着的后背一直观赏到其尾部,从这里望向内弗辛克大森林,它正凝视着海湾或正在喝着海湾中的水。白天,北卡茨基尔山被浓厚的乌云及雷电笼罩着,雨水不期而至。在这样的高度你可以看到同在大草原或海洋一样的云层景象。它们并不想在山上休息,或是被山支撑着,它们出现在昏暗的西方,隐隐约约、越来越接近、逐渐滚大,在某处看不见的大路上,乘着巨型风暴战车而来。
下午的时候出现一片浓厚的乌云,后来证实是浓缩的水蒸气,预示着是冷空气的到来。很快温度迅速降低,随着夜幕降临,更加确定我们要经历一段低温天气了。起风了,上空的水蒸气逐渐增厚并压近,最后悄悄经过山顶,卷起边将视线挡住。我们努力地收集晚上用的柴火,搜集更多的树枝好填补小屋子漏风的地方。我们收集到的木材不是很多,有已经腐朽的冷杉根、树桩和树枝,一切只要是我们不用斧头就能收集到的,包括白桦树皮等。在小棚子的一角生起火来,冒出的烟顺着东侧和屋顶的大口子轻易飘出屋去。我们将被子对折起来,这样能更厚点,也更像鸟巢,夜晚来临后我们就躲在毯子下面。风像长了眼睛似的,寻找着我们脑袋和肩膀周围每处的缝隙,真是刺骨的冷。我们一会儿就睡着了,大约一个小时后,一个同伴突然起来。对于他这样一个安静的人来说,这确实是太不寻常。我突然发现他的后背一下变成一溜寒冰似的,这才觉得他的异常,牙齿在打颤,全身冻得哆哆嗦嗦。我建议他再加点火,裹好毯子,将身体靠近火堆周围。他很快照做了,想到他在微弱灯光下绝望的狂舞、高高的身形、不断地拍打毯子、牙齿打着冷战,外面以其尖叫和哼哼计算着时间的豪猪,这一切仍能激起我们的微笑,即使那时已是相当严重的事情。片刻之后他身上开始温暖起来,但是他也不敢再相信那些树枝能保护自己了;他整晚都与寒冷作战,就像与围攻的敌人作战一样。细心地照看着火苗,直到清晨到来之时,围攻的敌人一直被挡在了河岸边,但是当清晨到来后,他当做椅子的一根巨大树根都被烧光了。我身上盖着一英尺甚至更厚的凤仙花枝,裹在毯子里,我这觉睡得还真是不错,都忘了我们还有一位郁闷的朋友在守夜。我们只剩下很少的粮食了,前一天每个人吃的东西已是少量配额了,现在饥饿更是加重了他的痛苦。此时,他妻子写给他的信正在途中,信中有一句预言般的句子:“我希望你不会在某孤独的山顶忍受寒冷和饥饿的痛苦。”
比克内尔的鸫在曙光初现时便开始歌唱,全然不顾天气的寒冷。我躺在厚厚的树枝下面都能听到它那有穿透力、优美的鸣叫声。我起身,让我的朋友过来打个盹,同时收集一些木头开始煮咖啡。火焰呼呼燃烧,我去泉边取些水来,顺便上个厕所。秋麒麟的叶子铺满了户外空地的各个角落,这些树叶被霜冻打了,景色看起来相当萧条沉闷。
没在史莱德山逗留很久,我们就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天上开始下起雪球,七月十日,我们顶着风暴和寒冷下山。我们要经过来时的那条山谷返回。我们要走的是从山峰向北一路清晰的小路。几分钟后,我们出现在滑坡顶部,这座山的名字由此而来。这条小路是参观者走出来的,在路尽头,雪崩开始,起初雪球并不比你的手大多少,但是很快,雪球越来越大,后来其宽度达到数杆。它像一枝箭一样直直地落在我们脚下,然后便消失在大雾中,看起来相当危险。云杉黑色的枝干依附于悬崖生长,似乎在伸手向同伴们求救。我们在悬崖边踌躇片刻,最终小心翼翼地开始下山。光秃秃的岩石非常光滑,只有滑坡的边上才有可以落脚的石头,或是双手可以借力的灌木。片刻之后,我们做了短暂的休整,选择好接下来的行程,等待我们的将是这次旅行最大的惊喜:前面的大雾被风吹得回旋反转,就像剧院里的垂幕似的,不过要更迅速,眨眼间大海湾的景色一览无余。这转变如此之突然,真让人困惑。世界像一本书,骤然间打开,出现许多美妙的图画。这个地方一点雾气都没有,森林和山峰看起来不可思议地近,在北卡茨基尔山的中心地带,我们看到一处山谷洒满了阳光。马上幕帘又一次落下,只剩下我们要爬的灰色大石头块,陷入朦胧中。我们一路向下走去。雾气又慢慢升腾起来。几乎每过一会儿,都会有新的奇迹、新的景观等着我们,直到最后在我们脚下的整个山谷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之中。我们穿过下面的一座悬崖,发现在那有一条小溪,这便是贯穿下面山谷中那条小河的源头。更远、更低处,是一破旧的雪堤残骸,这是寒冷的冬季最后驻足的地方,四月的花儿甚至就在这雪堤上蔓延开花。我们没找到宫殿,也没看到饥饿的大怪兽,也没发现公主,但是我们发现了一个简陋的屋顶和好客的拉金女士,我们更好地实现了此行的目标。我们现在准备好随时与发现的任何巨人做殊死搏斗。
返回途中,卡茨基尔山最吸引我的就是这个山谷,这里有拉金家简陋的住处,这里有如此原始、如此安静、如此美好的大山景色。走近山谷时,很明显在一英里或更低的地方就能感到文明的气息;原始简陋的小房子就此不见,左转便进入了森林。马上你便置身于一片空旷之中,你面前的是崎岖不平犬牙交错的豹山,就在附近低洼处的平原上,是拉金家简陋的屋顶,一下子就能看到豹山和田野的全景。在小屋之上悬着一处高高的、陡峭的悬崖,其上长满了树木,大片深绿色和已经枯朽的树干,能听到啄木鸟达达的声音;左侧浓密的森林一直延续到被云杉覆盖的维腾伯格山顶,此处约有四千英尺高,史莱德山横架于山谷的顶端之上。拉金家的谷仓后侧有个草场,从那儿望去能一览几乎所有的山峰,横山平缓的一面将视野限制到了东面。从豹山向史莱德山望去,你能看到一堵巨墙,由石头围成,上面的冷杉好似王冠的黑边。森林陡然间到了尽头,而立起这样一个庞大的石崖,就像是山神建起的屏障。鹰的巢穴有可能就在这里,它的出现打破了这里千篇一律的森林景象。
我坐在高地上的一块岩石上面,开心地看着太阳落到豹山后面。小溪潺潺的水声弥漫整个山谷,增添了一种柔美的感觉。这里没有一丝风,但是强大的气潮缓缓地向凉爽的森林袭来;透过夕阳下空中漂浮的尘埃你能发现:现在天气有些凉爽,气潮回旋慢慢向外涌出。山谷蜿蜒曲折,一直绵延到史莱德山脚下,五英里的原始森林,看起来是如此的野性、如此冷峻!他的声音便是这溪水的汩汩声。在维腾伯格山上,阳光拖着长长的影子;现在它倒像站立在阴影之海上的一座岛屿,慢慢地陷到海浪下面。夜幕降临时,夕阳做着睡前的祷告,知更鸟或画眉的叫声为这儿静谧和孤独增添了独特的韵味。
第二天我和朋友将帐篷驻扎在我曾宿营过两次的小溪旁的树林中,我们在这儿度过了非常美好的几天,这里有大量的鲑鱼,间或还有野生草莓。拉金夫人的奶酪罐、黄油瓶和面包箱触手可及。帐篷附近有一眼异常大的泉,冰冷冰冷的,被我们当作天然冰箱,把鲑鱼或牛奶放入其中,可以保鲜四五天。一天晚上,不知是什么动物(也许是山猫或浣熊)来到这里将盛鲑鱼的桶上的石头掀掉,拽出一串鲑鱼,当即将鱼吃光,只留下一根线和一只鱼头。八月熊会下到附近古老的、树皮在脱落的灌木丛中寻觅黑莓。但是这片野地中最泛滥的要属豪猪。它跟臭鼬一样笨拙、低劣;宽大结实的鼻头直指那毫无智慧的脑袋。豪猪可是咬啮好手,一不注意,你家的房子便会被其咬倒。夏日的晚上,房门开着,若不加防范,它们便会满不在乎地走到你家里。在这个区域,最令宿营的人们厌烦的动物是牛,牛也是此地最应防范的动物。野牛和小牛犊似乎总是缺少盐分,如果有机会,它们就会舔舐渔夫的衣服、帐篷,以及其它装备。一次,进行野外搜寻的小母牛和小公牛们在我们的帐篷附近徘徊了好几天,趁我们不在,对帐篷进行了袭击。帐篷倒了,里面被弄得乱七八糟,他们倒是在帐篷底下好好享受了一番,并大饱口福,还翻出了约翰·斯图亚特·密尔的《宗教文集》,这是我们一个朋友随身带着准备在森林里看的书。他们将这卷书大嚼特嚼,但是书中的逻辑显然对于它们来说难以理解,它们倒是满足于自己的狼吞虎咽。如果小牛在此地并未感到惊喜,可能是因为在它们感到好奇想要获得盐分之前,帐篷就已经倒了。
拉金家的猎狗对我们营地的袭击与其说令人厌恶,不如说讨人喜欢。这只牧羊犬非常友好、非常聪明,也许还是只柯利牧羊犬。我们刚在帐篷里坐下来吃头一顿午餐时,它便来访了。但当它表现得过于友好、要求享有一大份午餐时,我们便不去理睬它了。它再没来过。但是几个晚上以后,我们到别人家闲逛,这只狗突然生发了一个小妙计。它看着我们似乎在自言自语说,“如我所愿,他们两个都过来了;现在他们离开了他们的帐篷,我迅速跑过去,看看那里还有什么是我这只狗能吃的。”我的同伴发现狗在看到我们过来后迅速起身向我们帐篷的方向跑去,发出的恶犬一样的叫声暗示出它迅速离开的目的。我的同伴让我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便匆匆返回。小心地接近帐篷,发现这只狗正在小溪的浅水里观察溪水里的那些桶。它揭开黄油,刚要尝尝,我们就喊了一声,它便迅速逃回家,表情还很“羞答答”的。第二天我们在房子附近又看到它,可它都没能直视我们,而是低着脑袋偷偷溜走了。这就是狗的“理性”,因为做了错事有种耻辱的感觉。这只狗比其它任何动物都更像人。
【注释】
[1]比克内尔的鸫是南方的灰颊画眉的一种,其踪迹在纽约和新英格兰的高山上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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