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牙与利爪

一

自然是残酷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否认这句严肃的话，就像否认血是红的，火会燃烧。我们轻率地使用“残酷”这个词，并用我们自己的心理学术语解释自然的方式。

如果我们被荨麻的刺儿刺伤，或者被蛇咬伤，或者忍受着冻伤或中暑的痛苦，就会抱怨自然的残酷，我们总是自负傲慢地认为，我们是万物的主人，而万物都是为了我们特别创造的。除了正当防卫，没有毒蛇会咬我们，除了基于同样的原因，也没有蜜蜂会蜇我们。

达尔文甚至在给他的朋友胡克的信中提到“笨拙，浪费，粗鲁，缓慢，非常残酷的自然之工作”，他因此对这位万物之母缺少敬重。

埃米尔另有自己的说法，“自然不公且无耻，它不诚实又不可信”，除非他将她转移到人的身上或者给予她人的意识。甚至好心的爱默生也抱怨自然没有道德心。莫非这位康科德的哲学家认为暴风雨、霜冻、枯萎病和雷电应有所顾忌吗?他希望荆棘、荨麻、跳蚤、薯虫、蝗虫和病菌得考虑一下它们的方式吗?

著名哲学家兼作家、牛津大学曼彻斯特学院教授杰克，在其著作《我们的公敌》中，想当然地认为自然是残酷的开端，而且，她的残酷如同德国人在一切战争中所表现的一样。“自然里有一种残酷，”他说，“它让我们在有生之年认识到它的范围是怎样地广大无边，它的威力又是怎样地令人胆寒”；他说，我们认识自然，是在我们了解了德国对待它的战俘的故事，它的潜水艇的故事，它的行为指向通常不冒犯人的非战斗人员的时候。

关于自然，将它说成跟德国人一样坏，这是多么糟糕的事。它总是让我们怀疑风和日丽的夏天里的阴险和死亡。杰克博士通过断言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并且人体现了自然的善恶品质，寻求证明他的责难是正确的。当然，在某种意义上这是真实的。但是，在试图解决生命问题上，人把自己与静止的自然分开，而让自己顺从它本不适应的低于人的正常状态的行为标准。它将自己视为高级存在。他是自然的一部分，但属于不受约束的重建的自然。在纯粹的动物方面，他是与大地的走兽与天空的飞鸟在一起的人。而作为一个道德与精神的存在，则有着忠诚与正直、怜悯与宽恕的观念，他站在一个更高的水平上。他不能通过诉求无理性的自然或生物法则而为他的行为辩护。跟他的邻居相比，他的罪更深重而他的德行更神圣。他的正确与错误的意识是检验一切行为的试金石。

丁尼生的痛苦的诗行“自然血红的尖齿利爪”倾向，尤其是今天广泛的人类大屠杀，让人看到整个动物王国里血淋淋的爪子和嘴巴。但并非如此，这最坏的“牙齿与爪子”只适用一小部分野蛮的生命。大批吃草籽的、吃植物的、吃浆果的，食肉动物依靠它们得以生存，而且在帮助它们得到控制方面作用非常大。

所谓自然之残酷的全部事实也许简单地概括为：自然在动物生存方面显然表现得血腥，而残忍的只是人。只有人故意和有意造成痛苦；只有人折磨他的牺牲品，并且在他们的极度痛苦中得到快乐。没有其它的动物为了造成痛苦而偏离方向，也没有其它动物用残忍的动机或意志去施加痛苦。

自然杀戮，但不折磨。自然法则既不人性也不非人性；它们是非人类的。依照这个规则行事就可能犯错误。德国人通过对生物学法则的诉求寻求为自己辩护，他们就把自己降低到了野兽之下，因为他们是精神存在，懂得善恶之分。

生物学法则不关心道德律。只有我们达到人的道德性，道德律才有效；它成为生物学法则，因为它具有存在价值。没有公正与正义的概念和互助精神，人类能始终像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发展吗?随着时间的流逝，其它事物成为对手，最正义和最人道的国家将成为最强大和最进步的国家。盟军在世界大战中引发的强大力量建立在正义与团结的理想概念之上。威尔逊总统用令人惊奇的圆满宣布说，它将像一颗最亮的星星永远照耀在我们的政治天空。而德国的弱点则是它建立在掠夺和强盗的勇气和目的上。

当我们说到自然的残忍，我们困惑于必要的流血和死亡意味着残忍的想法，然而残忍意味着故意施加痛苦和伤害，正如我说过的。外科医生实施手术是残忍的吗?我们自己有食肉的习惯暗示了残忍吗?屠宰场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观赏对象；血会让大多数人看了不安；它的视觉和气味只会使没有理智的畜生兴奋。但是在我们自己身上发生的令人不快的流血是没有意义的，而且使我们对痛苦变得冷漠，血液通常暗示生命是一个令人惊奇的珍贵礼物，我们不愿意看着它肆意毁灭。

杰克教授说道：“自然残忍的气息污浊而强烈”，这句话用在德国人身上足够适合，但不能证明合乎普遍性的就是正当的。我们几乎不能指责物质力量法则的残酷，当它们毁灭我们的时候；如果它们不忠实于自己，生命或者别的任何东西会恒久存在吗?火与血，地震和龙卷风，引发痛苦与死亡，重力支撑我们，也会很快压垮我们，但是这些力量不是残忍的，因为不存在造成痛苦的意志；它们是事物规律的一部分，我们依靠它们获得生命和幸福。

正如我经常说的，在机械和化学力量的作用里，自然对人乃至其它的一切生命形式显然是冷漠的，但是，就我们人类的经验而言，人周围的某些事物一定是热心的，否则他生活的这个世界不会这么好地适合他的发展和幸福。在各种力量的冲突里，他必须和其它生命形式一道抓住机会，但是他的适应力与创造力远远超过所有的其它动物。不是一个原子，也不是一颗小圆石，转过身来拯救他于危险之中。冷酷的、没有同情心的自然是一所学校，在那里他的力量得到发展，至于他称自然“残忍”地对待他，就如同一个孩子责备父母的教导和训练培养和保护了他长大成人。人之成为人还有别的方式吗?

爱是造物的最终法则，尽管丁尼生似乎怀疑它，当他看到自然“血红的尖牙和利爪”的时候。但是尖牙和利爪子不一定意味着残忍，因为所有动物中最残忍的——人——没有它们，它们暗示一种生命形式对另种生命形式的依赖，而在我们的头脑里竟与一切最可憎的罪恶——谋杀联系起来。自然对生命外表上的冷漠导致我们指责它残忍。我们的头脑仅仅能够理解事物的一小部分，那些我们确实理解了的，我们使之成为我们自己的用途。我们用人性加以归纳。

德国人故意违背自然的正义与公正的生物学法则，他的惩罚又快又充分。他们创造了残忍的宗教，独自展示它，并培养毁灭和破坏的意志，直到人们一致地给予他们其祖先的名字——匈奴。他们起身前去烧杀抢掠，只要力量所到之处，便毁坏他们寻求占领的人们的土地。他们召集帮凶，一切邪恶力量是有能力联合起来的，如果他们同样能够操纵地震和气象学的力量，谁会怀疑他们能制造沙漠，用大火烧毁、用地震摧毁反对他们的民族的家园?

他们在世界大战中显示的精神以及邪恶的罪行，表明他们在其中是有罪的，一个严肃的问题是，他们是否不应该从文明国家的大家庭里永远逐出；的确，无论他们应不应该作为一个国家从地图上完全抹去，他们那助长邪恶的力量都被消灭了。

“未来世界，政治主张受到残忍本能玷污的民族是没有地位的。”杰克博士说。

假如自然像德国人那样残忍，假如流血和痛苦的欲望一样流淌在它的血管里，假如它用同样放纵和蛮横的情绪毁灭它自己的造物，并使它自己的领地荒芜，你我或者任何人，会豁免于它的行为的审判吗?

丛林里有流血和死亡，但没有对痛苦的欲望；而在德国人的监狱里，在德国的军队行进的路上，却有着为了他们自己的理由故意施加的痛苦和灾难，因此在未来，德国的名字将代表人类历史上所有的自私、残忍、不仗义、卑鄙、无礼和野蛮。普鲁士军官的巴掌打在他的囚犯的脸上，接着是辱骂与殴打，用各种各样的手段把他自己降低到残忍的标准。普鲁士人的护士给受伤的英国兵端来他乞求的一杯水，将杯子靠近他的脸，然后把水倒在地上，把空杯子递给他。

二

大自然捕获生命有她自己使用的麻醉剂。食肉类动物造成的痛苦比外表上看起来要少许多。尖牙和利爪通常用突然袭击制服猎物，突然袭击导致失去知觉和麻痹。就此而论，暴力是仁慈的侍女。假如外科医生用同样突然和猛烈的方式实施手术，麻药会很少使用。利文斯通在狮子的嘴里只感觉到一点痛苦，而它的掠食对象无疑同样只有轻微的感觉。人类的犯罪者被处以电刑、绞刑或杀头，大概也只经历了一点身体上的痛苦。任何人当生命突然处于火车或失控汽车的事故造成的危险中，都会感到头脑在危急的片刻一片空白；意外和强烈的惊吓使意识变得完全模糊，以至于刚刚发生的事全不记得了。战士在战斗中负伤也许是严重的，或者致命的，而直到过了很久他才发觉。具有破碎性或者撕裂性的袭击破坏了感觉机器。只有当我们把自己放在老鼠的位置，猫表现出我们对它的那种同情；而它并没经历我们在那样的情况下会感觉到的痛苦；它通常不会被伤到；不知道等待它的是什么，而它比较自由的动作减轻了它的恐惧感。

杰克博士谈到生存竞争的血腥，但是生存竞争主要是不流血的适应竞争。通过竞争，每一个生物迟早都能找到它的位置，找到生存规划图中适合它的位置。通过竞争，老鼠找到老鼠的位置，狮子找到狮子的位置，人找到人的位置。生命体不是一成不变的，就是说，像机器的部件，它们不停地在制造中，而它们的制造是一种转换过程。马，正如我们所了解的，经历了数百万年的进化，同样的是大象、人以及各种其它生命形式。生存斗争作为一个整体是残酷的，不过是就所有的训导和所有狠心地更正与适应环境的压力而言，是残酷的。它是表现为恶的善；它是公正法则的严厉的仁慈。适应力越强，动物或植物就越适宜生存，适应力是生命体与非生命体的主要区别。非生命体倾向于通过机械规律调整自己以适应另一个非生命体；有生命体倾向于通过生命规律使自己适应另一个生命体和它们的环境。

生存竞争绝大部分是与无生命的自然的竞争——与气候、土壤、风和洪水。平静的竞争无时不在我们周围进行，在人们当中以及动物和植物当中进行：竞争是为了生活，为了迫使自然生产出我们的生活所需要的东西。不是经常竞争——努力战胜另一个必定的失败者；而是通过力量、勤奋、智慧和审慎的训练，抓住和占有一切可能的优势。掠夺性的生命只能到达有限的范围。在荒野、在丛林，一种生命形式吞食另一种生命形式，而自然平衡。自然给予被掠食者以比较充足的数量；它们有更大的繁殖力。老鼠的繁殖量多于以它们为食的鼬鼠或猫头鹰；野兔的幼崽是它们的敌人狐狸的十倍；体型较小的鸟的数量远远超过鹰的数量；小鱼作为大鱼的食物，云集在大海里。

大概没有物种被它的天敌灭绝。这些天敌只不过控制它的数量。鸟控制虫子以防它们破坏植物，植物是一切食物的源头。杀掉所有的非洲狮子，大概羚羊的生存斗争很快会比现在更难。因此食肉动物甚至是它们的掠食动物的礼物。后者繁殖本能的增益将最终导致过剩和饥荒。

被捕食的动物比它们的敌人有更多的快乐和满足。食肉动物都是孤独而郁闷的；食肉的鸟类也一样。花栗鼠似乎比鼬鼠有更多的快乐时光，蓝鸟比鹰快乐，后者用蓝鸟的羽毛做巢的衬里。一个人可能羡慕歌雀，或者知更鸟，但决不羡慕追击它们的伯劳鸟或者高门大嗓的鹰。鹰是严肃的鸟，而云雀显然有多得多的快乐。松鸦吞食小鸟的蛋和幼仔，但是这些小鸟在生命的种类上大大超过了松鸦。谋杀者生活里的快乐显然少于被谋杀者。乌鸦跟鹰相比几乎没有杀戮，它是个一年到头都快乐的流浪汉。

自然使野生动物惧怕它们的天敌，并赐予它们逃避天敌的办法；然后它用武器和本能装备这些敌人以战胜这个(她自己的)意图。它挥舞一只手去对抗另一只手。野生动物被分成两个敌对的阵营，如在我们人类的战争里一样，一方用于防御的新装备遭遇到另一方用于攻击的新装备。在稍微黑暗的夜里啮齿动物睁着又大又敏锐的眼睛，捕食它们的猫头鹰同样有又大又敏锐的眼睛，而且飞行起来像影子一样寂静无声。你瞧，自然多么公正；它对一切动物都怀有善意。如果善意地帮助鹰吃到小鸟，那么也善意地帮助小鸟装备敏捷的翅膀、敏锐的眼睛以躲避鹰。任何一方都没有更大的优势，而游戏将受到妨碍——要么小鸟失败，要么鹰饿死。实际上，“速度快的家族在斗争中更顽强”。自然保持这个平衡，作用与反作用是对等的。臭鼬和豪猪有很少或者没有恐惧感；两者都没有多少智慧。它们的防卫武器几乎总是等待，而且豪猪的举止机械；臭鼬由于稍有谨慎而较少痛苦，但同时有更多的不适和挫败。

自然用一种生命形式控制另一种生命形式，因此像聪明的资本家，分配它的投资为的是收入稳定。如果它把资金都投放在老鼠和小鸟身上，猫和猫头鹰很快会被饿死；如果都投放在美洲旱獭身上，牧场和草地很快会让牧群失望。这样的事情使我想到人是如何的经常打破自然平衡；平整和耕作土地抑制了美洲旱獭的天敌——狐狸和鹰——与此同时大量增加了美洲旱獭的食物供应源，因此，在某些区域这些啮齿动物对于农民成了真正的有害物。同样的条件变化大力支持了草地老鼠，它们似乎也在大量增加。但是这个增加可能再次刺激老鼠的狩猎者鹰的增加，平衡因而得以维持。在此引入危险的新的野生物种——它们身边的天敌就不总能控制它们。猫鼬在牙买加泛滥成灾，却仍然没有找到一种合适的天敌。而这种天敌一旦引入这个国家，将成为不可估量的灾难，尽管无疑在合适的时候它将遇到自然控制。我们的鼬鼠与猫鼬相关的是繁殖力旺盛，而且似乎没有天敌，然而，它们的数量并不过度增加；好像有双未知的手在抑制它们。它们捕食所有较小的啮齿动物并很容易找到牺牲品，然而这些啮齿动物的数量远远超过这种嗜血动物。我经常看见留在雪地上的痕迹，在那儿，有倒下的麝鼠和野兔，然而一个人可能把这些动物的痕迹看成是一只鼬鼠或貂留下的。

我们的家庭驯养的动物该是多么痛苦，如果它们有思维能力并知道等待它们的是什么！蒲柏写道：

“小羊你欢乐的末日就在今天，

如果他有你的境遇他会蹦跳玩耍吗?

“他满足于最后获得这份美食，

舔舔手，突起的部位刚好流着你的血。”

如果马知道它自己的力气，又知道它有“权力”，马不会很快地反抗吗?猪和牛如果知道摆在它们面前的是什么，它们还会在栏里和圈里养肥吗?动物遭受的非精神上的痛苦既不涉及过去，也不涉及未来。它们活在当下时刻；没有未来在眼前隐现，也没有过去的记忆萦绕于心。它们的痛苦是短暂的，它们的快乐是无意识的；它们活着只为吃和繁殖；它们杀生不受惩罚，它们被杀不被怜惜；它们找到它们的位置，活它们的命，而自然之母收获成果。

没有竞争、痛苦或各种磨擦，会有我们的世界吗?幸福意味着安逸、悠闲、安全；但它同时也意味着更多的东西：意味成功，胜利，战胜邪恶，发展力量，创造更好的社会环境等等。自然是暴君吗，因为它一定要赚取我们的生计?而我们一定得耕作、种植和锄地?因为血与火会毁掉我们，风吹打我们，如果我们失手的话?我们依赖这些环境生活；它们是产生和维系生命的条件。世界如果没有恶存在的空间，我们姑且说，也就没有善存在的空间，世界就是一个消极的世界。没有死就不会有生；没有竞争就不会产生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