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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兰的自然

时间:2023-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苏格兰的无数个坏天气里诞生了一个好天气。然而我们还是大大低估了一些有利条件:苏格兰的阳光像威士忌般令人迷醉,克莱德河流域的风光跟欧洲附近的风光不可同日而语。苏格兰威士忌般美妙的海滨上散落着石屋,这些石屋由坚硬的砖石建筑而成。令人惊奇的是,虽然大量的造船厂坐落在克莱德海岸上,但这个地方的自然环境没受到工业的任何破坏。但这是在英国,它拥有小的湖泊和江河,有宁静的、灌木丛生的旷野,此外还有强烈的环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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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还在海上漂泊,相隔数英里,便嗅到大西洋彼岸之自然的第一缕气息,那是从爱尔兰乡下人的烟囱里飘来的煤烟味。那么亲切,简直就像壁炉边的气味!它在内心搅动,以重现那些久已忘怀的往事。人们熟知这作为旧大陆特有的、混合着泥土的芳香与成熟的、岁月深处古代遗物的气味。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燃料能产生像泥煤这样令人愉快的香味。除非哪个爱尔兰人缩小到非常小,才很有可能张大他的鼻孔,在捕捉祖先的燃料之香上唤起一丝模糊的记忆。厚积的、油腻腻的泥煤——森林和植物历经若干年代留住的精髓——是那么独特,在这个古老的世界上先于我们躺在这里;它由植物缓慢成熟而积聚,因生命灭绝、文明逝去而形成,无数生物的生长成就了人的生命和灵魂。而如今,泥煤已减少到只够滋养霉菌的数量。

伴随着烟囱呼出来的气息,从那儿很快飞来了烟囱燕,它们疲倦地落在汽船的甲板上。令人兴奋并暗含着某种象征——维吉尔和里奥克利特斯[1]的鸟儿。这燕子熟悉欧洲每一个村舍的屋顶和烟囱,熟悉破败的修道院和古城堡的残垣断壁。除了那漆黑油亮的胸脯,它看上去跟我们的谷仓燕没什么两样,那紧挨着眼睛的小巧的黑脑盖儿以相同的样式呈现,身上的羽毛闪着钢蓝色的光泽,剪刀般的尾部,可爱的脚爪,以及愉快的吱吱的叫声,也都与谷仓燕别无二致。但是它的习性却与众不同。欧洲的燕子在烟囱上筑巢,而与烟囱燕一起鸣唱的我们的小鸟或雨燕,则把巢筑在谷仓或房子的缝隙里。

我们毫不怀疑我们乘坐的汽船,它的导航者正是这些小燕子,事实也说明:航标灯总是明亮地从港口那儿招示我们,那里天空晴暖。第二天早上,我们发现我们自己正航行在海峡之间,在夏天充足的阳光里取暖。在海上沙漠里经历痛苦和禁食的十个日夜之后,终于航行到克莱德河湾,从那里继续往前行驶到格拉斯哥。五月中旬一个完美的早晨,天空阳光灿烂,大地一片碧绿。人们经历了什么,只有这些人自己知道。在苏格兰的无数个坏天气里诞生了一个好天气。而当这个好天气确实到来的时候,你不得不承认为它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所有好天气里的精神和情感尽在其中。因为气候适宜,雨雾中带刺的玫瑰正在开放。据说,在五月里,这样的好天气属实不难遇到,不过,像我们这般幸运,能经历一连串好天气的时候并不多见。我们进港的那天仿佛是从上百个天气里挑选出来的一个好日子。

在经过大西洋海湾之后,情绪不佳的旅行者变得愉快起来,人们精力充沛,目光中充满了爱和友善。轮船的甲板是观光最难得的胜地,它刚好无遮无拦地提供了视线所需的高度。然而我们还是大大低估了一些有利条件:苏格兰的阳光像威士忌般令人迷醉,克莱德河流域的风光跟欧洲附近的风光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欧洲,几小时里在你面前闪过的仿佛是经过删节的、什锦一样拼在一起的景致——左边是高地、湖泊和带顶的城堡一样的峭壁,右边则是低地、园林和农场,庄园主宅第的甬道和无与伦比的绿地。而眼睛是守旧的,喜欢永恒和秩序井然的面貌,为了平和而心满意足。苏格兰威士忌般美妙的海滨上散落着石屋,这些石屋由坚硬的砖石建筑而成。此外,你可以看见清新的田野,放牧的牛羊,爬满常春藤的墙壁,高大的植物,完好的道路,青翠的群山。景致随处可见。我们在格里诺克[2]逗留一小时,而后在潮汐涌动的浪峰上让我们的船随潮水慢慢起伏。在这里,美丽的风景环绕着我们。你几乎可以听到牛在青葱的草地上吃草的声音,这让人觉得就像自己在品尝那草。无疑,这里是乡村的天堂。我们能看见土埂上的毛茛科植物,在右边的草地上,一只云雀的歌声间或传到我们的耳朵里。事实上,这一段航程没有什么可爱之处和新奇的地方,给人的印象只是坐在海上的汽船里到远离故乡的地方去。后来,我们突然从荒凉的水域进入一片绿洲,阳光照射下的风景里几乎看不见水。

当你离开格里诺克市不久,克莱德河变得比大而深的运河还小,它在牧场的堤坡间环绕着,在巨大的汽轮甲板上,独特的最具吸引力的乡村景色和声音召唤着我们。置身在碧绿的园林、生长着三叶草和谷物的大地构成的绿色海洋中,你可以看见农场上的日常事务——播种、栽培、犁地——如同在大西洋中部看到的一样。嬉戏的小牛和蹦蹦跳跳的小羊羔在举行模拟海豚和旗鱼表演。船行驶在水道上,在萝卜地和数英亩新栽的马铃薯田之间,你惊叹于船只无需纤夫,只需用纤绳在船头施加一点拉力,同时一个人在船尾左右轻推,它就上路了,如此这般。不久,我们来到克莱德造船厂,在那里乡村和田园风光与其它景象强烈地混合在一起。“先是母牛,而后是铁船”,正如一位航海者观察到的。牧场或草地,小麦或燕麦田,环绕在它的旁边,其中没有一英寸废弃的空地,无数的轮船钢骨架像生长着的光秃秃的铁森林。叮叮当当锤打铁器的工人像许多聒噪不休的啄木鸟,这样的场景在世界的其它地方简直难以想象——一种庞大的机械、商业和建筑的情趣,与宁静而简朴的农场、家庭工作相融合。你可以从那些没有完工的汽船甲板上一下子跳到波浪翻滚的麦田或温彻斯特豆地里。令人惊奇的是,虽然大量的造船厂坐落在克莱德海岸上,但这个地方的自然环境没受到工业的任何破坏。

至于制造厂和铸造厂以何种良好的方式堆放钢铁,你看不出任何迹象。仿佛这儿不断增加的汽船都是从土壤里长出来的,没有废品和垃圾,有的只是不停的喧嚣相伴随。它们像牛栏里的一排牛密集地站着,几乎每道工序都彼此照应。偶尔牛栏将会变得空落,因为汽船刚好下水了。那等待下水的船只上挂着飞扬的标志旗,船骨涂了油脂或化石皂,正准备一声令下便入水。此时,两艘如此巨大的海洋船正等待我们检阅。我们朝后看,发现最后的障碍物或楔形物从其中的一艘船上移走,那个怪兽般的大船便悠闲地下到水里,以最温文尔雅的步态慢慢地滑进洋流中,那若无其事的态度不难想象。我惊奇于它开始下水时的缓慢、优雅和沉着,这样令人困惑的问题不知是如何得到周密的研究而解决的——刚好用足够的力量,连一盎司也不多余。就这样,依照对狭窄河道的运算数据,船只被与向上或向下的洋流成对角地放入水中。在如此宁静的乡村景象当中,观看这样的船——世界上最大的船,在如此平静的河岸上划出阴影线,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但这是在英国,它拥有小的湖泊和江河,有宁静的、灌木丛生的旷野,此外还有强烈的环游世界的兴趣和能力。我注意到同样的景象在我的家乡很少这样令人愉快。那里从来没有这样简洁和整齐,船厂的花园与甘蓝园从来就没有肩并肩过,制干草的农民也不与造船工人毗邻,更不用说奶牛和钢铁巨轮在彼此的视野里戏水。我们离开宽阔的河岸和参差不齐的国境线,感觉到这里的人和自然界蔓生的植物都比旧大陆更挺拔舒展。

对于那种绝对的宁静,或许我至少是准备好了的,并将表现出对山区生活的挚爱。它们在远处呈现,被沃土上柔和的绿色所覆盖,仿佛可以用手将它抹去。当你向着那里靠近,你会发现那些草地,看起来就像一首首田园牧歌,卧羊山(GoatFell)陡峭而多石,即使它没有野性和蛮荒的面貌。在家乡,人们习惯认为山地或者是贫瘠的巨石堆,有嶙峋的岩石和悬崖,或者是别的覆盖着原始森林的峭壁。但是这儿的山地是高原地貌,山丘如散步的绿色绵羊一样起伏平缓,山上少有树木,仿佛浸泡在永恒的春天的源头,永远充满绿意。我不希望我的卡茨基尔有任何不同,我只对它如何创造了这样的苏格兰高地感兴趣,砍掉森林,将表面所有坑洼彻底磨平,把松动的石头研磨成粉,再从头到尾覆上草皮,到处展示那些残留的石头——然后,选择几片黑色的小块儿地绘上石南花,经过耕作达到柔和的效果,辅之以湿润的气候,使它们得以及时复苏,为这些牧羊人的山丘带来一些类同的地方。于是,遍布整个风景画的将是那样一种新面貌——在那里,颜色柔美、富于传奇和人性化的自然衣衫,穿在了古老的大地上。这是一种在绘画和文学中习见的表达方式,但是在我们这边的大西洋土著人以前从没见过这么古朴的,原汁原味的,如此视野开阔的空间——此外,来自时间和人类历史情感的魔力,成熟和改良的影响,对于漫长岁月的终结和对于那片土地所付出的爱——自然而然地,连沃野的深处都沉浸在非常温和、湿润的气候里。

出人意料的是,莫名其妙的吸引力和诱惑力来自这幅风景画——那种沉思的、回忆往事的感觉不请自来。正如在我们的恶劣气候里生长荒凉和严酷,在这里,湿润的天空下,大自然布满甘美的果实。一个人懂得,为什么这芬芳的旧大陆曾经如此支配了我们的画家和诗人的情感与想象力:因为它渗透了人类的品质,并因时间长久的贮藏而松软肥沃,它是岁月留下的极其精炼的膏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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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英国,我游览那些著名的风景名胜比参观一般的自然景象要少些。我想长时间地、充分地将自己浸泡在甘美而仁慈的山水之中,进一步体验十一年前匆忙拜访过一个秋天期间留下的印象。因此,我抱定决心围绕乡村四周漫游,那都是一些小地方,比如一座坍塌的用于储藏的祖传阁楼。在英国,到处都有让你从大自然立刻转到具有悠久历史或美丽传说或充满艺术情趣的地方。

我的旅行日记是提纲式的,记录了一些主要的行程。

在格拉斯哥逗留两天之后,我们沿着罗伯特·彭斯家乡的小巷走下去,第一次体验到英国乡村风情的美丽和可爱,以及苏格兰小客栈的幽静和舒适。天气异常晴朗,沿着顿河一路行走,艾尔郡柔美的风景让人沉浸在无穷的快乐之中。从那儿向北穿过苏格兰高地——往上可以到达洛蒙德湖,往下到卡特琳湖,然后经过特鲁萨克斯去到卡伦德,再到英格兰首府爱丁堡。在爱丁堡小住几日后,出发去卡莱尔[3]的故乡,在那儿度过五天愉快的时光。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游历了威廉·华兹华斯[4]的家乡。六月十日到达伦敦,在那儿待了一周以后去萨里[5]和汉茨,为寻找夜莺花去四五天时间。直到七月中旬,我一直徘徊在伦敦的周围,频繁地去乡村远足——向东,向南,向北,向西。一次,横过英吉利海峡进入法国,长时间漫步在波洛格内[6]附近的小山丘上。七月十五日我们开始了向北的归途旅行,有几天是在斯特拉特福德逗留,找到一家叫红房子客栈的旅馆小住,以恢复过度旅行消耗的体力,然后再进入湖区进行较长时间的旅行。从格拉斯米尔湖畔到北威尔士,的确差不多都是在山地漫游和观光。七月的最后一周,我们又一次进入格拉斯哥[7]七月二十五日,从格拉斯哥港起航踏上我们的归途。

如果与一个情趣相投的同伴在一起,我很可能会进行更多的徒步远足。正如在英格兰和苏格兰两地我进行了短暂而愉快的旅行,在爱尔兰北部的莫维尔附近用半天工夫散步,那里是绝妙的适宜散步的乡村——公路是那样干燥、平坦,走起来格外轻松,人行小道密集而松软,空气凉爽宜人。一天晚上,我和一位朋友从罗彻斯特步行到梅德斯通,半路上下起了蒙蒙细雨,夜路漆黑。我们决定找一家路边的小旅馆投宿,以便在早上观赏到肯特郡旷野的风光,但是那些乡村旅馆拒绝接待我们。这使得我们不得不连夜赶了八英里路,后面的四英里走得非常匆促,为的是在旅馆关门之前到达梅德斯通,那里十一点钟关门。在这个夜晚,我了解到英国接骨木在开花的时候有多么芳香,离得老远就能嗅到一股令人销魂的香气,奇怪的是当我采集那花的时候,那花香刚好像我们自己的体味,并不怎样为人喜欢,但是只要离开几码的距离,潮湿的空气就仿佛给它加了香料,散发出令人愉快的香味。这儿的接骨木长成了真正的树;我发现一些接骨木大约有七八英寸粗,二十英尺高。早晨,我们经过另一条路往回走,去博克斯里教堂,在那儿做礼拜的人习惯于停留在去坎特伯雷[8]的半路上,欣赏肯特郡优美的景色——谷地和蛇麻草地。有时,穿过风景区的路像一条人行小道,夹在长势茂盛的农作物之间。偶尔,新犁的土地以一种古怪的面貌呈现。土壤在白垩上形成,到处都是巨大的碎石片。这些碎石片使土地外表裸露出清晰可见的白色物,大地呈现出仿佛被播种了厚厚的尸骨的样子——那是具有绘画效果的大腿骨。然而,这些古老的尸骨在灵巧的手中变成了实用的建筑材料。它们出现在英国南部所有的古老教堂和古代建筑物上。当地的人们将燧石凿成方砖,燧石方砖表面呈现出半透明的状态,有一种明显的水晶效果。在英国,我看见一小块最精美的建筑装饰燧石,镶嵌在坎特伯雷大教堂所属的一座古老建筑物的前墙上,它清爽、透明、亮晶晶的效果,正如温暖的铅灰色箔片。

我们从罗彻斯特步行到格雷夫森德,越过迦得斯山丘。那日天气温和,时而阳光普照,时而阴云笼罩,天空中响着云雀的歌声,满眼都是丰饶景象,波浪翻滚的小麦正值扬花时节,被猩红的罂粟花断断续续隔开。不久,天色将晚,泰晤士河上点缀着星罗棋布的船只。我发现,在肯特郡难得见到牧群和牧场,因为土地太珍贵了,它差不多都让位给了小麦、燕麦、大麦、蛇麻草、果园和菜园。

随后的几天,我们从费维赛姆步行到坎特伯雷,从汉伯顿山顶上望向宏伟的大教堂,我们被它慑服了,正如一个世纪以前它慑服了那些走痛双脚的虔诚的朝圣者一样。据说那些朝圣者走到这个地方便不由自主地跪下来。看起来这很有可能,这儿的景象实在太美了。大教堂耸立在城市之上,好像后者是大教堂的基座,教堂就在基座上静息。这次散步,我们路过了肯特郡几个有名的樱桃园,那是我曾经见过的最省钱的树和最好吃的水果。我们进入一个果园,打算向果农们买些水果,但是他们拒绝出售。他们说,他们没权力这样做。但是他们中的一个人跟随我们穿过果园,神秘地说:我们有一些樱桃。他装满了我同伴的帽子,并飞快地收取了我们所付的先令。我们回到公路上,越过铁丝网的栅栏,在我发觉之前我的衣服已沾染了焦油。原来,是铁丝网上涂抹的焦油和油脂的混合物弄脏了衣服——这种独创性的设计正是为了给侵犯他人土地者作个记号。我们坐在树荫下,边吃水果边擦拭我们的衣服,这时一列骑自行车的人从我们旁边经过。我转过头一瞥,刚好看见坎特伯雷大教堂——捕捉到来自汉伯顿山上的第一景观——我躺在身后的草地上,在坎特伯雷大教堂墙壁的阴影笼罩下,凝视一群寒鸦绕着城堡盘旋,而后飞远,在我头顶上方三百英尺高的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些看起来充满野性的山峰或高耸入云的绝壁上,空中的禽鸟在那儿筑了巢,什么也别想干扰它们。禽鸟把自己的房子建在巨大建筑物般的山岩中,是十分惬意的事。至于树林或悬崖,鸽子、八哥、寒鸦、燕子、麻雀们更喜欢在那安家。但愿某些事物能引起大自然相应的感觉或生命内部的悸动!但是它们的内部给人的深刻印象只不过像坟墓,是坟墓里面的众多坟墓。你自己的脚步声就像是过去时代的回声。这些大教堂属于“更新世”时期人类信奉宗教的历史。多么巨大,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惊人的美和力量!但是在我们今天的时代里,它们却像海岸上的贝壳一样空寂。此刻在教堂里面,冷漠、空洞的教义掸去过道里的灰尘。在坎特伯雷,我看见五个教徒在唱诗班里唱歌,旁边是相同人数的好奇的观众。我的目光却不能够从高处污迹斑斑的窗户上挪开。如果我敬神,那些庄严的遗迹将是我虔敬的赞美,并毫不怀疑那些给予灵感的信仰。在它们下面,是一些华丽、现代的纪念品陈列窗:彩色的玻璃,当然!喧闹,世俗,空洞,浓墨重彩,这些就像珍贵的宝石和美玉的结合体,满是深奥、浓厚的色调和质地,它首先是严肃的,不会引起你的注意。起初,我的眼睛不能注视它们,直到它从坚硬和空洞的光线中退缩回来。

从坎特伯雷到多佛的途中,我花掉一天中的部分时间沿绝壁去福克斯通[9]。有一条不错的山道环绕在绝壁边缘。这个小岛的特征是简洁干净,沿着海边没有一英寸空余的地方。连绵起伏的景色里,在风中飘荡的麦田和青草正准备收割;犁和收割机来到白垩的绝壁边缘。当你坐在莎士比亚悬崖上,两脚在三百五十英尺高的半空中悠荡,你只要向后仰身,就能够到上面生长的谷物和猩红的罂粟。我从没见过如此安静美丽的田园风光。然而这样的场景在一个人的意识里却是平淡的:没有野性和未开化的痕迹。岩石松软而易碎,仿佛是白垩的面包,大海轻易就会将其吞掉;小山丘像刚出炉的味道鲜美的食物,切好了,一片一片被饥饿的大自然吃掉。坐在那儿,我没看见“乌鸦和红嘴山鸦”飞在“半空中”,但是有一种鹰——“岩鹰”,被我下面的小生境所惊扰,从一个山顶飞到另一个山顶上。

“那低语声像起伏的波涛,

在无数慵懒的小圆石上擦过,

这样高,无人能听到。”

我奇怪,为什么莎士比亚有多卵石的海滨而没有沙滩,现在我明白了,多卵石的原因是:沙滩不长谷物。正如我已经说过的,白垩形成于丰富的燧石岩球;因为海滨被大海所吞食,只把这些圆形的大块石头留下来,并很快被磨成了光滑的小圆石,在海浪的撞击之下发出奇怪的叮叮当当、咔嗒咔嗒的声音。穿过海峡,在法国那一边有更多的沙滩,但那里发出的是泥浆的声音,听起来不怎么悦耳。

在伦敦其余的漫游中,我愉快地记起一个星期天,逆泰晤士河向温莎漫步,天气晴朗,小舟在河上畅行,海岸上挤满了步行者和郊游的人。年轻而充满活力的伦敦,男人和女人为了户外清新的空气和水,像山上饥饿的牧群潮水般往前涌。我从未见过和想象过这样的情形。在泰晤士河岸,有时在右边,有时在左边,那些地方看起来是属于公众的。但是,不是私人的领地,却有着贵族气质。

余下的散步围绕温彻斯特和索尔兹伯里[10],那里有更多的宗教圣地。在大教堂里最具人性化的建筑,是一座欧洲中世纪骑士或称勇敢王子的雕像,它静静地挺立在他的坟墓之上,脚边是他忠实的犬。对这条犬的记忆令我感动。在所有的事物当中,只有它警觉地注视着,正如当主人睡着了的时候它在守护他。我注意到克伦威尔[11]的军人们打坏狗的鼻子和耳朵比打坏那骑士的要少。

我们在斯特拉特福德散步的时间更多。在水上划一会儿船之后,步行穿过教堂前绿草如茵的低地,芬芳的牛矮树和三叶草。在溪流边坐了一小时,享受田园美景和温暖的阳光。午后(这是个星期日),我步行穿过田野去肖特端,然后沿公路行走,在别致的低矮茅舍当中的篱墙那儿走到了尽头,那里有一条人行小道将你领到宽阔的公路上。阳光洒满原野和大路。沉浸在英国乡村仲夏的景象和声音之中,就在此时此地,我在笔记本上做了如下一些简短的记录。

“七月十六日。在浅盐水湖的不远处,天气晴朗,微风徐徐,下了一会儿的小雨,气温大概华氏七十度,是适宜工作的温度。三叶草——白色、红色、黄色(以白色为主)的花朵包围着我。红的鲜润,白的硕大。鸟的叫声清脆悦耳,金翼啄木鸟鸣叫,三声两声敲击耳鼓,听起来更像是麻雀的歌声,只不过更加谦卑:‘嘻,嘻,嘻,看——见——了’,或者‘除非,除非,除非你——快——乐’。蜜蜂落在三叶草上,草皮土厚实而松软,上面生长着两三种类似于红顶草或有针芒的黑麦的野草。窄叶的车前草、毛茛草和我所不认识的黄色小花,还有各种颜色的蒲公英和夏枯草属的植物,让你陷入二十英尺宽的野花带之中。两个主日学校的女孩子躺在另一边的草地上。许多男孩子在玩游戏,多半是玩纸牌,他们坐在不远处的另一片草地上。对我来说丝毫感觉不出有仲夏的迹象,大自然还不成熟,草叶嫩绿而鲜润,水流充沛而欢畅。我坐的草地上生长着西洋蓍草和草莓。车前草开着芬芳的小花。沿埃文河岸,绣线菊开得正旺,散发着肉桂的香气。野玫瑰在灌木篱墙里到处点缀。野生铁线莲眼看要开了,从外观上看跟我家乡的铁线莲差不多。小麦和燕麦随处可见,当然,道路的转弯处除外。白云像羊毛一样轻柔。夏枯草呈紫黑色。走出几步远,我上了大路,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宽的公路,大约有十六英尺宽,路基跟通常见过的公路一样坚硬光滑,路边有十二英尺宽的草地,白色和红色的三叶草花飘着芬芳。富饶的田园景象在我的周围展开,在远处,西边蓝色的山丘凉爽清新有如六月一般。大黄蜂到处飞舞,它们身上有比我家乡的黄蜂更多的绒毛。靠近路边的田里有一张犁,它如此笨重,以至于以我的力气几乎不能挪动它——它至少相当于美国犁的三倍重。这里的土壤像灰泥,十分干燥,犁过之后碎成的小土块,遇到潮湿空气变得又粘又硬——莎士比亚的土壤——拥有世上最优秀最具才华的品质,黏性的产物,固执的黏土堆!这里的土地少有翻浆,而大面积的翻浆以融化的样子出现——那是真正的草皮的波浪,上面有着白色三叶草花的纹饰。”

“七月十七日。在去往沃里克的路上,那里距斯特拉特福德两英里。早晨明朗的天空上飘着洁白、轻柔有如细羊毛般的团状积云。一路上到处开满了可爱的黑莓,罗伯特香草花和一种在家乡被称作葳蕤的植物,后者以一种金黄色的棒状花穗在仲夏散发香气。金翼啄木鸟和鹪鹩的音符从这里那里传来。山毛榉树上落满了嗡嗡叫的大黄蜂,它们大概在采蜜,不用说蜂蜜看起来比我们那里更盛产。这儿的风景像一座保管完好的用大树圈起来的公园,在绿草的海洋里有一座阴凉的岛屿。放牧的羊群和牛群正卧在草地上休息。就在刚才,感觉微风带来割草机的咔嗒咔嗒声,在这儿,这种声音是少有的,因为大量的草靠人工收割。风车的巨臂静静地在地平线上升起。一位绅士坐在闪亮的车子上,一队人马疾行,男仆跟在侍从的身后,绅士驾驭着马车。当他落下车闸的时候,我听见车闸的摩擦声。一只云雀飞走了。接着是一声圆润的母牛或小牛的哞叫,绵羊的咩咩声和乌鸦刺耳的呱呱声。有稀少的几座房子,在远处树林的后面零星散落着。翠鸟的叫声比我们的金翅雀更具穿透力,却不够动听。只有草地成熟的样子暗示着仲夏的到来。路边生长着几种薄荷草,另有一些白色伞状植物。到处是英国傲慢的野草和荨麻。每隔一段距离堆放着修路的材料和大块石头。这里的道路只在冬天修补,尔后路面一直保持像岩石一样坚硬和光滑。没有膨胀或不平坦处的积水,路面摆脱积水像摆脱人行小道。小山丘上的路标指示,斯特拉特福德距汉普顿露西三英里。我转身看见在两棵树之间的莎士比亚大教堂。我躺在宽阔温暖的山谷里。小山的下面有许多植物。‘我希望并赞美上帝留住这美好的一切’,这是那位老妇人的话。我在小村舍前停下脚步买姜花蜂蜜,被窗子上的一个标签吸引住了。‘一便士,先生。请劳驾,这是我自己做的,先生。我不离开这个打开的前门,’(打开前门是为了让我出去)‘除非我去菜园里。’她说。一只鼬鼠在我前面的公路上跑过,有只小鸟在谴责它。一只死刺猬腐烂的尸体躺在树篱边,仿佛一种圣物。我看见一株叫约翰麦芽的植物在开花,还有起绒草和一种开小旋花的植物。一种植物长着头状芽苞,有我手指头般大小,白中透着淡紫。宽阔的大路边,长满了草一样的芬芳苜蓿。树篱中的女贞开花了,小小的白色圆锥状花序散发出香甜的花香。‘当它开花的时候,就像贞女一样纯洁,’步行去邮局的路上,坦尼森说。这条路在高大的树木之间,它们是山毛榉树、岑树、榆树和橡树。所有的田地四周都围上了树木,它们在远处看起来是水墨色的。一株肥大的蓟长在路边,就像我在家乡看到的一样,上面落着几只白脸少刺儿无家可归的大黄蜂。这里的乡间,蓟是很少见的,除了荨麻,蓟是所有珍稀野草中的一种。其实,了解苏格兰蓟的地方不在苏格兰和英格兰,而是在美洲。”

3

英格兰如同位于紧挨源头的流泉边——流泉流经这里,大地总是郁郁葱葱,空气凉爽、潮湿,冬天没有霜冻,夏季没有干旱。它应该感激墨西哥湾从南方的海洋里带来的暖流,在那里,泉水从大地深处涌出来——气温偏低,但温差小,冬天多雾,夏天多云。性情温和的气候,使夏季雨量充沛,以前或许就一直是这种稳定的地质形态。各种形状的云,满眼翠绿的景色,对于美洲的旅行者而言以前连做梦也没梦到过。绿色来自于永恒的五月,嫩绿的草与枯萎的草二者不断进行更替,像落下的雨水一样均匀而普遍,遮盖着山脉、悬崖和谷地。深秋的落雪使景物的轮廓变得柔和而圆满,此时,植物脚下的土壤保持肥沃的厚度和新鲜的养分。岩石的影子好像从云上落下来的——一种绿色的雪——紧贴在粗糙或有斜坡的岩壁上,像潮湿的床单。在小山谷和沟壑里,雪积得最深。只有最高的苏格兰和坎伯兰山脉的山顶和断崖是裸露的。在它们的下面,没有树木的山坡相当潮湿、清新,水滴不停地滴落。草,草,草,还是草。阳光下,其它的乡间有这种草做的软垫、地毯和窗帘吗?甚至树木之间也长满了草,我看见人们在森林中割草。草生长在岩石上、围墙上、古城堡的顶部和屋顶上,冬天,有时候干草籽会在羊背上发芽。草皮土通常用来盖住石头围墙,那墙上的草也像在土地上一样长得葱葱茏茏。似乎空气中飘着的沉积物——缓慢地落下,这些黑泥煤般的壤土聚集在所有暴露于风雨中的事物外表,牢固地附着——它们维持一些较低级植被的形成。一些腐烂的沉积物加厚了土层,直到草和其它植物及时生长起来。古老的城堡和大教堂的墙壁维系了各种植物的生命。在罗彻斯特城堡上,我看见两三种巨大的野生花朵从地面向上攀援一百多英尺,诱惑得旅行者们不顾危险爬上去采摘。石头似乎发了芽,我的同伴在远处勾勒下一群惊人的红色和白色花朵的素描,她们长在罗切斯特大教堂的一面扶壁之上。壤土可以攀到任何高度,看起来空中的确有不错的壤土。我疑惑,在乡下,一个人如何能解决落在脸上和手上的煤尘来保持自己的干净,这是一件很难办的事吗?一只没有清洗的手很快长出叶子,无论它接触到什么。因为拖延或者疏忽了用水和肥皂清洗,一个人将很快被绿色的壤土所覆盖,就像森林中的树干一样。如果雨水不足以清洗干净,我不怀疑英格兰的所有建筑物的屋顶将在几年中被草皮土覆盖,雏菊和毛茛草将会在上面开花。多么快呀!所有的新建筑都披上了同时代流行的外衣并因此而怡然自得。那么,人们一定会从英国宏伟的建筑梁柱和纪念碑上,欣赏到莎士比亚的诗句——

“那尚未打扫过的石头,被邋遢的时间弄脏了。”

人们也一定见过那些苏格兰和坎伯兰的山脉,欣赏另一行诗句描述的力量。

“草皮山脉间跳跃着啃草的羊。”

草皮山是未打扫过的石头,拥有并利用了它们不断增加的污垢的资本。这些巨大的多岩石的高地填满了泥煤,那正是屋顶和肮脏的人手上的乌黑土壤,它们不断加深和积聚,直到可以滋养最好最甜美的草。

这些山脉正是具备了草皮和草的特征——吸引我说到它们的柔软——我从没有在书本上或画布上读过或见过那样的风景。它们像坚硬嶙峋的岩石在刻刀和画布上呈现,在这儿,我把它们看做像四月或五月葱茏而鲜嫩的牧场——它宽阔,是羊群欢快散步和野兔聚集的乐园;它没有树木,没有灌木丛,没有疏松的大石头,没有做棚架用的石材或峻峭的悬崖;它通常是丰满的,阴柔的,起涟漪的,或者给人以这样的深刻印象,仿佛岩石刺穿下面广大无边的优良草坪,向天空传送草皮,将草皮撕碎了到处播撒,却能完好无缺地大面积保留草坪的原貌。

在苏格兰,我登上本维纽山,它不是苏格兰山脉中最高或者最崎岖的山峰,却是样子最秀美的。在这里,我的双脚很少离开草地或沼泽,经常踏入其中就像走进浸足了水的海绵。我希望有一条干燥的路,却往往找到了一条潮湿的路。厚厚的、松软如蜡的草皮渗着水,我没有被悬崖阻碍,却被湿地阻碍了。那里乱七八糟的野草或杂乱无章的石头本可以阻止我前进,而我却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选择一条属于四十五岁男人的路。我在跋涉过程中只是弄湿了鞋子而没擦伤脚。偶尔,一大堆泥煤在一个幸运的地方,在水的怀抱中赠给我一条路,接着却是一条几码宽、一码或更深的沟。初春的景色向四野蔓延,成片的野花是少见的,只有草无处不在。有什么小东西突然跳跃着出现在我面前。原来,是一对镶着金环羽毛的乌鸫从岩石后面急匆匆地朝我看了一眼。随后进入视线的是羊和小羊羔,雪白的小羊紧挨着显然是脏兮兮的大羊,它们之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水坝隔开了。白色麦穗在岩石间掠来掠去,山雀展示着它像云雀一样的尾巴。这里没有树林中的风声,没有树,没有干枯的树枝和树干,完全摆脱了山顶上的野性。而在山顶上,风围绕着裸露的岩石吹口哨,在石南花当中呜呜鸣叫。但是在最大的山上,因为有森林的覆盖则不会发出鸣响或吼叫声。

我在此逗留了一个小时或更久,凝视着环绕四周的绵延山脉。从本洛蒙德山往西八到十英里的地方,方圆几百英尺的蔷薇包围着我。从这里远眺,可以看见山顶上的积雪或缩小的冰河。环顾四周,可见四五幢房子,它们大都是简陋的牧羊人的住所。太阳普照大地,流动的云低低地漂浮,擦着较高的山顶上的岩石。空气中充满了古怪的白雾,像被冲淡的牛奶,那种效果只在家乡的薄雾天里才看得到。“毕竟,景色中有一种温驯。”我把这样的句子当即记录在笔记本上。“或许因为干净、葱郁的山区特征,显得不够庄重,也不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没有成熟和力量感。岩石间的农作物在任何地方显露出来,几乎遮住了你的脸;它使风景破碎得毫无意义,露出不算苍老的围墙以及墙上的裂缝。墙上没有什么东西鲁莽地悬垂,没有上帝的暴怒和狂欢。”苏格兰崎岖不平的大自然不比一只山羊更具野性,当然也缺乏美洲驼鹿和驯鹿的温顺。景色之中到处有宁静和舒适的地方,土著苏格兰语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本维纽山及周围崎岖荒凉,而苏格兰旷野的地貌特征是高原沼地,从山顶到谷底,再到广袤的丘陵或绵延起伏的平原。黝黑,寂静,忧郁,也许就是这样,但你从来不觉得它特别荒蛮。“广大而不残酷的孤独”,提到高原沼地,卡莱尔如是说。土地黝黑而多泥煤,通常多有沼泽,石南花跟生长在林间草地上的一样低矮。牧羊人的村舍或探险家的“盒子”屋散落在山冈上。苏格兰的高原牛,牛毛蓬松而独特,然则沼泽和山脉上的植被却近乎修剪过一般整齐。我发现,孤独感不是来自那种森林中的寂静和暗淡,而是来自空间的开阔和沉郁。大自然对我们不是不相容或不友善,准是因为或贫瘠或荒蛮或危险的景象产生了这种印象。石南花和棘豆像永恒的影子,跟随着你的脚步。一个人渴望看见树木站在远处,并向它们的枝干挥手致意。泉水从山上跳跃而下,甚是悦人耳目。至于湖——没有什么比洛蒙德湖和卡特琳湖更美丽的,尽管有人希望新大陆过剩的岩石给他们的美景添置一个花岗岩的底座。

4

英格兰的大自然是典型的。古老的桥和大教堂都是用大量的石头建造,那些石头是如此柔软,以至于人们常常用折刀将他们姓氏的首写字母雕刻在上面,就像我们在树皮或一片松树木料上所做的一样。在斯特拉特福德,一张卡片贴在古老的教堂外面,恳求来访者戒除他们这种粗野的习惯。你在那儿看见的名字和日期比过去的一个世纪还多。沿着公路行走,我经常发现那些洁净的石桥防护栏被字母和数字所覆盖。在彭斯的故乡,旅行者造成了同样的破坏,他们从古老的顿河桥上切下碎片,使桥栏不得不进行维修。一个人可能用他的袖珍小刀切下拱门的门闩,然而这些古建筑比帝国存活得还长久。距格拉斯哥几英里,我看见一座古罗马桥的遗迹,桥的拱形结构显然跟大约十五世纪以前第一个罗马人的战车通过它时一样完美。在后来的世纪里,时间车轮忽略了它,在这片陆地上,一切看起来像似被慢慢地、轻轻地驱策而过,只有一点点磨损和破败处留给了这古老的公路。

英格兰不是一个花岗岩和大理石的国家,而是属于白垩、泥灰土和黏土的。古老的火成岩之神不自我坚守,它们被埋藏并被转化成尘土,而使更现代的人文主义的神性忍受着动摇。陆地是使原始力量灭绝的绿色墓地。公路和铁路将山丘砍出深深的伤口,你很难说出土壤在哪里结束,岩石从哪里开始,正如它们被吸收、被混合,最终成为一体。

了解英格兰自然的关键:正是那些花岗岩成长到成熟、圆润,能在草间流动;正是原始的力量和繁殖力变得温驯、平静,并上升到较高的形态——泥土粗糙痛苦的外壳变得香甜可食。如此的机体和物质,存在于色彩和事物之中,令人觉得真正的草根一定比通常扎得更深。那些粗糙的、处于自然状态的、不和谐的花岗岩在哪?它似乎相当浅薄,在这惬意的土地上很容易从大自然走进画布或者诗行。不需要附加任何条件,这种理想化的事情已经发生。旧大陆深深地埋藏在人性化的土壤下面,而新大陆仍然最大限度地处在自然状态,像未被消化的硬盘子。这正是一个人愿意回忆这些神出鬼没的场景的原因。你似乎会产生对每一片原野和每一个山顶的幼稚联想,当你站在上面注视的时候,大自然全部的人性化便发生了。土壤里混合了人类的思想实质。这些原野上交替出现了凯尔特人、罗马人、英国人、诺曼底人、撒克逊人,他们在这里生活、散步、交谈、爱和受苦;因此一个人在家乡在他们当中感觉到血缘般的亲切。祖国,的确!她的每一寸土地都产生了人类的生命,并随着时间的流逝成长为敏感而有意识的肉体和精神的存在。

英格兰像在角落里紧挨烟囱的一个座位,散发着人类居所和家庭生活的芳香。她有着岛屿的舒适与和谐,用岛上的简朴同大陆迥异的生活方式相对照。作为所有人的邻居,友好而亲切的空气遍布每个角落。它满足于填充每个人对家庭温暖的渴望和大地上他们所挚爱的居所的芬芳,而不满于人们对野蛮、残忍、原始的渴望,正如我们的诗人在他的诗中所描述的:

“渴望,渴望,渴望

原始的精力和大自然的无所畏惧。”

但是,也许在大自然的实质里面我们最大的渴望是以此为生。至少,我能想象到一个人很容易满足于英格兰的风景为他所提供的一切。

陆地的地貌预示了那种迟缓的、始终如一的、保守的意志。在事物内部有一种沉着、节制的自然力,到处留下了它们存在的痕迹——那是一种可爱的自然力,充满令人惊奇的诱惑力。一个人不会忘记在地球的这一半人类可能发生的演变,而时间将会证明,有一些事物对生命的持久更有利。

英格兰风景给人的强烈印象是宁静。对于眼睛而言,特别是对于美洲人的眼睛,从未有过这样恬静的感受。实际上,美洲过分地倾向于将它的风景中的污秽与壮观混合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反差,处处给人不安的情绪。而这里,野外大自然十足的宁静就像梦一般。这宁静又如涨满了的潮汐:治愈世上的每一处伤痛,覆盖所有的海岸,每一个难看的污点都被隐藏掉,满眼都是溢满的、碧绿而宁静的潮水。(我看不见林肯郡的沼泽,也看不见约克的荒野。)这种宁静,部分取决于时光打磨和经年耐心彻底的管理所带来的成熟和老道,部分取决于大自然自身温和的、有节制的禀赋。她是心满意足的,是快乐的结合,是丰衣足食。她膝下有一大群子孙后代,脚下的路在令人愉快的地方延伸。树叶多么稠密而厚重!原野的草皮多么厚实而均匀!溪流与河水多么平静而盈溢!没有毁坏的边缘显示出来,没有遍及的沙化造成的荒芜,也没有难看的漂石堆!对于归来的旅行者,他将刚刚离开的新英格兰的树木和林中的叶子,与纽约稀疏零乱的面貌相比较,发现这个不尽人意的结果可能是缘于粗糙的土壤和多变的气候。我们的树叶在仲夏的样子好像头发立在树梢上,森林是狂野的,仿佛受到惊吓的样子,或者像似刚刚从淫欲中恢复过来。在强烈的光和热中,树叶不像在英格兰那样朝着阳光分布,簇拥在枝头,而是退缩、隐藏在彼此的后面,没精打采,垂头丧气,躲在角落里免受光线直射。在英国,由于淅淅沥沥的雨和过度的潮湿气息,树叶垂得更低,树枝更加悬垂,光线较少也较弱,树叶把自己安置在合适的角度以便捕捉到全部的光和热,因此也给观赏者的眼睛呈现出更完满更舒展的外表,叶子聚集在枝头靠外面的地方,致使里面的树枝相对来说是光秃的。欧洲的平顶树看上去就像帐篷,所有的树叶都长在外面,里面的鸟鸣声如同在室内回响。丁尼生[12]有诗云:

“薄暮就要遮住梁柱,

小无花果树里在倾谈。”

在远处,有大量坚固的岩石。同样,欧洲的枫树是真实的,这种树木生长在我们的大西洋沿岸,也保持了在旧大陆的习性。有几年,我记录下了枫树在离我的住所不远的公园里的生长情况。我发现,这里的枫树不如我们本土的枫树轮廓雅致和微妙,但树叶颜色更深更繁茂也更坚实。叶片更大、绒毛更少,把树冠挤得满满的。夏天里,每一株树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暴露在风雨之中,树的一侧叶子严重枯萎。当枫叶开始进入秋天,好像被轻轻地、急速地刷上了金黄色,树枝的外缘变成浅黄,颜色逐渐加深,而叶体仍呈绿色。正是这稳固的雕塑般的特性,使英格兰枫叶填满了画家的眼睛。枫叶手感柔软如羽,形态千变万化,它们的样子不太容易画下来是自然而然的,因此画枫叶也就不是那么轻松愉快的事情了。

同样,原野里和山丘上的草皮也是真实的。草和我们人类一样,即使最老的牧场,也总要穿或多或少的衣服,使得牧场与牧场在外表上不尽相同。经霜打过或被太阳炙烤,这里厚那里薄,草在一个地方乖张,在另一个地方则显得可爱而温驯。只有时常利用沉重的滚轧机,大量浇水,给顶部以修饰,我们才能得到接近完美的草地,在英格兰和苏格兰甚至以此提高羊的放牧量。

当跟我们自己的田野相比较的时候,你会发现,正如达尔文所揭示的,大量的蚯蚓以及它们较大规模的行动,为那些平坦和肥沃的田野做了大量的工作。然而,这些小小的强有力的机器在使土地松软和平整方面,显得不如在旧大陆上。家乡更潮湿、更深厚的黏土层,它的肥沃为人类所拥有的年代已久,大量的养料,温和的气候,等等,都更有利于蚯蚓的生长和活动。的确,依照达尔文的理论,创造了英格兰花园的园丁绝不同于这种不起眼的小精灵。它耕地、排水、通风,将土块碾碎、施肥,以及把土地耙平。它不能运输岩石,但是它能够埋葬它们,它不能挪走古老的墙和人行道,但是它能破坏它们,把大量的排泄物堆在它们上面。“每英亩陆地上,”达尔文说,“在英格兰的大部分田野,超过十吨重的干土每年一次地通过蚯蚓的身体带到地表。”“当我们注视一片广阔的被草皮覆盖的区域,”他进一步阐述,“我们应该记得,那片土地所依靠的美好事物是那么多,而它的平坦主要归功于所有的不平坦都慢慢地被蚯蚓给耙平了。”

我深信,在我们的地形中,只有少部分蚯蚓在以这种方式活动,多数则因恶劣的气候而被抑制了。但是英格兰好像盛产这样一些温和的、永不疲倦的、乐于行善的代理人。我已经提到,地形表面达到的效果正如土壤上覆盖了雪,也就是说,雪来自别的方向,而堆积物是蚯蚓从地下以同样温和的方式均匀地带上来的。

我说过,这里大自然的宁静和平衡体现在谷地里,不亚于体现在草皮和树叶中。一个人也许看见一望无际的小麦、燕麦、大麦、豆子,等等,像湖水一样平静,每根麦秆或豆秆都一样大小和高矮,当然,这意味着管理得到位、适度,在这背后也有大自然的协调一致。英格兰风景的宁静被提升,超过部分人为活动在其中所进行的毁坏。这些古老的桥那么安静地卧在平静的河流之上,人们是怎样不费力气地修整使之在公路上从头到尾保持完美!双脚发现一条舒适的路,眼睛也一样发现了;在那里,身体感觉协调,精神感觉和谐。那些被常春藤覆盖的墙壁和废墟,那些耕作完的田野,那些周围一排排的树篱,那些由树木围绕的别墅,以及那些庄重的灰色建筑,全都为风景捐献出了和谐与宁静。或许在其它国家你看不到放牧是这么的悠闲自在。当一个人在春天或夏天里欣赏英国的田野时,他的第一印象是,牛羊朝着牧场破门而入,甚至不为牧场主所发现,它们就已填满了草地。眼下它们正静卧在草地上或者在树荫下面做梦。然而不久你就会发现到处都是牧场或者类似于牧场的地方,没有野性十足、杂草丛生或者不毛之地。羊群环绕牧场撒开大网,它们散落在草地里直到它们的眼睛无处不在。羊们心满意足,风景里也因此有了宁静的成分。

英格兰温和湿润的气候以两种方式促进田野呈现惊人的绿,也就是说,通过气候变化来激发植物生长和衰败。当草很快地跃出地面,成熟的茎或干叶很快衰落下来。田野里没有像我们那样留下来的干草,没有干燥的草秆和枯叶保存整个冬天,直到腐败并模糊了初春的容貌。所有死去的东西很快更替为植物的壤土。在五月的森林中,很难发现上一个秋天留下来的干叶子,在田野和灌木丛里,抑或沿着公路,看不见杂草茎与衰草的痕迹。然而,我们那里野生的躺在牧场上和山顶上的杂草,总是呈现出或多或少褐色的烤焦了的面貌,这种面貌来自于上一年枯草发白的茎秆,几乎在整个初春的草地上都看得见它们的影子。而在英格兰几乎一年里有三百天下雨,与大不列颠岛上一样,从壤土到草的转变非常迅速地进行,反之亦然。

【注释】

[1]里奥克利特斯(Theocritus),写出所知最早集成诗的希腊诗人。

[2]格里诺克(Greenock),位于苏格兰西南部的自治市,在克莱德河湾上,为港口和制造业中心。

[3]卡莱尔(一七九五至一八八一),英国历史学家和散文作家,是以对社会和政治的犀利批评和杂文风格为特色的英国作家,其著作如《法国革命》(一八三七)。

[4]华兹华斯(一七七○至一八五○),英国诗人,其最重要的诗集《抒情歌谣》(一七九八)同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合作出版,为建立英格兰诗歌的浪漫主义风格做出了贡献。他于一八四三年被授予桂冠诗人。

[5]萨里,历史上英格兰东南的一个地区,在盎格鲁-撒克逊时代由麦西亚和西撒克斯统治,在九世纪被丹麦人侵占。

[6]波洛格内(Boulogne),法国北部城市,位于亚眠西北偏北的英吉利海峡。源于凯尔特人,是法国第一个渔港。

[7]格拉斯哥(Glasgow),苏格兰西南部克莱德河上的一个城市,建于六世纪晚期,格拉斯哥是主要港口和工业中心,而且是苏格兰最大的城市。

[8]坎特伯雷(Canterbury),英格兰东南部一座自治市,位于伦敦东南偏东斯道尔河畔。坎特伯雷大教堂(建于十一至十六世纪)是英国圣公会的大主教和首席主教的住地,建在由圣奥古斯丁在公元六百年建立的一个修道院的遗址上,是托马斯·贝科特被谋杀的地点(一一七○)。

[9]福克斯通(Folkestone),英国肯特郡东部港市。

[10]索尔兹伯里(Salisbury),英格兰南部一城市,位于南安普敦西北,在石林所在地的一个白垩高原——索尔兹伯里平原的边缘,城市建于一二二○年,并围绕着它著名的大教堂发展。

[11]奥利弗·克伦威尔(一五九九至一六五八),英国军人、政治家和宗教领袖,他在英国内战时(一六四二至一六四九)率领国会军队取得了胜利并要求处死查理一世。作为英格兰的护国公(一六五三至一六五八),他实际上实行独裁统治。他的儿子理查德(一六二六至一七一二)在他之后继任护国公(一六五八至一六五九),但不久以后就因查理二世的王政复辟而下台。

[12]丁尼生(一八○九至一八九二),英国诗人,其作品包括《悼念》(一八五○)和《轻骑兵的责任》(一八五四),反映了维多利亚时期的情感和美学思想。一八五○年他获得桂冠诗人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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