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个英国诗人像华兹华斯那样彻底感动我。一切高雅的人士都喜欢莎士比亚,无疑因为他是世界天才。但是华兹华斯的诗歌更有预言的特征,那种预言是独特的和个人化的。相比较而言,他的读者群不够大。他站在人类思想和经验的特殊阶段,他的创造对于某些头脑而言就像开始让真理进入新秩序。表明他对穆勒[1]的合乎逻辑的思想有着怎样深刻的启示。他的局限性使他的思想更加私人化、更加精致,就像一个人被自己的山脉中的溪谷所隔离。他不是而且可能永远不是世界诗人,而是属于那种特别喜欢孤独或者喜欢与孤独的大自然对话的诗人。莎士比亚对自然的态度在很大程度上像个同性恋者,一个喜欢无忧无虑饮宴狂欢的人,当他和同伴漫步的时候,他会抛下他们去采摘一朵花或者去搜集贝壳:
“在泉水边,或者长满灯芯草的小溪边,
或者站在海滩上成为大海的旁注。”
当然,在全部诗歌成就上莎士比亚是卓越的,但是他的诗可能从没照顾到华兹华斯所探索的心灵世界。
一个人只有当他游览了威斯特摩兰地区,他才能够欣赏华兹华斯在诗中呈现的世界,在那里华兹华斯吸取并重现了威斯特摩兰景色的灵魂。六月初,在我南行的路上,我在那儿待了几天,七月末返回时再一次途经此地。我从温德米尔[2]漫游到格拉斯米尔[3],当我第二次拜访这个地方时,我在历史上有名的天鹅旅馆订下住处,就是在那儿,当司各特(Scott)与华兹华斯歇宿其中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地去为自己弄一杯啤酒。
当我沿着里德沃特河行走,布谷鸟越过河水送来叫声。我在路边采摘第一朵毛地黄花,然后停下脚步倾听山间急流欢腾的声音。倾听:
“奔流从峭壁那儿吹它们的喇叭;”
我站在那里扫视满眼绿色的无人居住的小山,瓮形的溪谷,光秃的高地,遍布岩石的海岬,隐蔽的山谷,以及清澈见底、欢快流淌的溪水。我发现这里景色暗淡,只有绿和褐两种颜色,接近于黑。山边或山谷里探出参差不齐的岩石,呈现出一副灰暗的脸孔。但是记忆中有些东西是柔和、清新的绿色——这种色调来自于四月跳动的草芽,尔后那草聚集成片,遍布仲夏。
于是,有一种壮观景象从容地几乎是庄严地装点了格拉斯米尔山谷,像这样的景象我在别处从未见过——它有几分不朽的壮美和高贵,很适合一个人对它的诗人所描述的诗句的想象和理解。这景象不怎么受山脉的控制,尽管到处被它们囚禁了,但庄严平坦的谷底掩饰并美化了山脉,它们像毯子,像装饰了穗状饰物的墙壁,从山谷的外部边缘一簇簇升起。
这种特征无疑正如德昆西[4]所言:像地板一样平坦的山谷,使得格拉斯米尔的风光比南威尔士给人留下更深的印象。南威尔士山脉的地貌本质上是一样的,但是那里的山谷更接近于碗状。在如此多见的陡峭崎岖的景象之中,你的眼睛更乐于停留在静卧的水平线上——一小片高原、湖面,或者平坦的谷底。我们自己所拥有的卡次启尔地区的所有山谷都具有华兹华斯故乡的这种平坦地貌。我每天站在格拉斯米尔附近的桥上,感觉沉湎于周围的景象之中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丰沛、清澈的河水在眼前缓缓流过,在石头堤坝下面,河水因加深而显得停滞不前。附近就是诗人长眠的地方,他的目光掠过山脚下的平原,或凝视环绕在高地周围的树梢以及村庄的屋顶。水乌鸫喜欢在那儿嬉戏,也愿意加入到沉思的情绪状态中,它们在水边的石头上徘徊、低语,当它小憩时你便只看见那干净的独一无二的白胸脯。有时它沿着池边轻快地走来走去,或者飞起来掠过水面几英尺远,水面突然之间爆发出一堆泡沫,它便从眼前消失了。于是,我看见的只是一片溅起的小水滴,像雨点滴落下来,水面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只一会儿,它自水中冒出来,浮在水面,背上的羽毛仍然像先前那样干燥而不凌乱。观察这种胖乎乎的小鸟总是一件有趣的事,它在形态和习性上不像水家禽那样。看起来它不会潜水,只是简单地钻进水里,好像它的翅膀使它无法成功一样。有时候你清清楚楚地看见它从栖息的地方掉进水里,一闪身就从视线中消失了,你会奇怪它是如何完成了在水底行走的壮举,而它居然满不在乎地再次出现了。它是一种鸣鸟,一种鸫属的鸟类,它给予我们这些山间的河流和瀑布一种特征,只有在太平洋海岸才全然见不到它们。这条河穿过格拉斯米尔山谷,依傍着墓地的堤坝流淌,是流经斯特拉特福德的埃文河最美丽的一段河流——清澈、明亮、水量丰沛,水中似乎有许多鲑鱼,水面的波纹里带有一种淡淡的吉卜赛风情,这种情调得益于山中忧郁的小湖,外加它那浓烈的色彩。在村庄附近的草地,我遇见一个钓鱼者,他手里提着几条从那河里钓上来的鲑鱼。在一场大雨过后,这河水没有变浑浊,只是色调上稍微显得黑些。那些田野和山脉被草皮完好地保护着,土壤一点儿也没被洪水冲走。
瀑布和呈瀑布状落下山坡的水流,是这里整个乡村最突出的特征,正如它们在华兹华斯的诗中体现出的显著特征一样。一个人的耳朵到处都能听到坠落的水声,眼睛也总能看见从碧绿的山坡上飞溅而下的白色泡沫。在谷底没有阻碍视线的树木,也不会出现因树林罩住远处的水声而形成的嗡嗡叫。当我在格拉斯米尔的时候正好赶上雨季,诗人的这节诗足以表达那样的思绪:
“溪谷高声喧哗!声音举起来,
当暴雨到来的时候,
河流发出强有力的奏鸣!
以她所有的声音,一个人的声音!”
如果你游历了华兹华斯的故乡,那么你就会对“谷”和“幽谷”的含义有一个重新的理解,正如“别墅”和“牧羊人的小屋”有着明显的差别一样,并且,在英格兰比在我们的家乡差别还要大。
“亲爱的大自然的宠儿,让他们抱怨吧!
——绿色的幽谷里有一只鸟巢,
像是港湾和船坞,
你、妻子和朋友在那里,你发现?
你拥有快乐的日子,
它或多或少闪着明亮的光芒。”
每一片山谷都是绿色的,每一个简陋的住所看起来都像一个鸟巢似的,在看起来像鸟巢的房子里面,诗人过着惬意的生活——那是人类文明的发源地,位于多岩石的高地上,厚厚的草皮像毯子一样覆盖了裸露的地表。华兹华斯被描述成一位自然诗人,他更是一位被某一自然状态深深打动的人类诗人——那些阴沉的、寂静的、绿意葱茏的自然,向远处延伸到山脉的孤独里面。在他的身上有一种牧羊人的品质,他热爱那些羊群、高地、小湖,柔软的草本植物,受到庇护的小溪谷,带有几分诗意的牧羊人的本能。羊羔和绵羊以及它们常去的地方,还有那些看护羊群的人,不断在他的诗中重现。他的诗歌与那里的高原、绿地以及那种暗淡的孤独很好地和谐一致,那里的寂静只为羊羔和绵羊的叫声打破,或者被远处瀑布的喧声搅扰!他在诗中表现了自然的简朴,同时深深地反映了人性的脆弱:
“原始的怜悯
一直存在,永远存在。”
他靠近自然沉思,但是那自然是他心中的自然。在他的《兄弟》一诗中,他这样描写主人公走向大海——
“他被种植在大山之中,
在他的心里,一半是
暴怒的海边牧羊人,
时常沉浸在伦纳德的笛声里,
那瀑布的声响充满岩洞和树林”
同时,当他身子探出船边洗手的时候,目光凝视“无边的绿色海浪和海面上闪闪发光的泡沫,”他——
“望着那山脉,——望着
在青翠的山冈上放牧的绵羊。”
这是他自己的心里话,经验和情感时常在他自己的头脑中唤起那些可爱的印象。
一个下午,当太阳似乎被温柔的雨云遮挡的时候,我动身爬上赫伍利山顶。我沿着公路走出距离天鹅旅馆一英里或更远的路程,然后踏上一条人行小道,再转到右侧的山坡下,横穿过格里塞德和阿尔斯沃特。在右边的小路上,我赶上了两个女学生。山间急流的响声远远的传到我的耳朵里,小路偶尔也会与急流交叉。我的右手边是费尔菲尔德山,左侧则是赫尔姆克莱格和邓梅尔瑞兹。不久,我发现下面的格拉斯米尔平原在远处铺展开。干草机被一束阳光鼓动着,正快速地把被雨水沤黑的干草耙在一起。它们从容而勤勉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就像在一大张黑牛皮纸上耸动,暴露在一片最清新和最生动的绿野之中。割完的草要很长时间才能晒干(通常要两周),割过后的草地新的草叶重新发出来,原先的草还没等运走,第二茬收割又开始了。走在长长的山坡上,我脚下的坡地跟下面的平原一样翠绿。肥大的低级蕨类植物或者欧洲蕨,与鲜嫩的草丛一起隐藏在低处。而较高的地方只有独自繁茂的草。往下可以看见阿尔斯沃特山谷,我走到某个忧郁的小湖或者山中的池塘边,这前所未见的风景中有着如此鲜明的个性。“小湖”这个词的含义与我们的不同,尽管我们早期的诗人有时把它当成约克郡的“荒野”一词用,这一方面得自于华兹华斯,另一方面得自于丁尼生。但是当你在寂静孤独的威斯特摩兰德山谷,发现一个宁静的墨水一般漆黑的水潭,你将来就不容易误用这个词了。突然,牧羊人的山谷平静地在你面前睁开又黑又亮的眼睛,没有眉毛的岩石,或者灯芯草或矮树丛的边缘,都变得更加怪异起来。顺着陡峭的斜坡向下,翠绿的颜色、均匀的草皮为它缝制了褶边。假如这褶边被人类的手所模仿,那轮廓也不见得会更规则、更柔和。在它翡翠外套的下面,土壤是乌黑的和多泥煤的,它诠释了湖水的色调和环绕着它的黑色边缘。
“整个一池水都可以为牛羊渴饮,
在它那坚实的池边,正如在井边
或者一些石盆边,牧羊人伸手
捧起他们的饮料。”
一条小路把你带出小湖的出口,然后分成两条岔路,一条通向格里塞德顶部,另一条攀上陡峭的赫伍利山腰。远远的,朝着向上的山坡,我看见一个男人和两个年轻女子慢慢地走下来。他们从阿尔斯沃特附近的格兰瑞登来,正在去往格拉斯米尔的路上。那两个女子好像很冷的样子,其中一个说:我感觉山顶上像冬天一样寒冷。
赫伍利有着广阔的山坡,使你不得不一步一步缓慢地来到山顶。在山顶上,眼前出现一道铁丝网,用来圈住羊群的活动范围,经过一道门,还要走一英里山路才到达眼前最高的地方,但是你可以像乘坐轻便马车一样穿过去,因为那路如此平坦且绿草青青。就在刚好到达山顶的地方,草在眼前消失了,地上布满风化的岩石碎片。那景象令人难忘,你很想一屁股坐下慢慢地将景色尽收眼底——
“壮丽的水陆风光,
从中央向周围,褪去面纱。”
风轻轻地吹着而没有寒意。朝向阿尔斯沃特,山陡然向下下降几百英尺,但是西面的巨大斜坡呈现出一片光滑完整的草坪。随后,我在笔记本上现场做了简短的记录,保留下一些景色的特征:
“所有的北部风光,远到卡莱尔市,全都安睡在阳光下,小山顶上一大片骚乱的荒地。”
这里不完全像苏格兰山地那样崎岖,但是比我在本维纽所见到的景色更令人高兴,也更壮阔。忧郁的小湖卧在我跟前——根据地图所示,这湖应该称作凯珀尔谷湖——它看起来多么古怪!我恰好目睹湖边附近一个人移动的身形。在远处,阿尔斯沃特山的那边,慢慢移动的云影将乡村的污迹整个清扫一遍。朝着东北方向,山后的斜坡上有一片葱绿的田园牧歌般的乐园,上面铺着平坦的厚厚的草皮。在另一个地方,岩石不安地钻出碧绿的毯子。穿过格里塞德,从圣桑地斯克莱格往西是一个向上的漫坡,坡上覆盖着小小的疏松的石头,那些石头好像被倾卸在山顶上,然后缓慢地往下滚落,但是我的确没见到有大块的石头散布,只有随处可见的数片黑泥煤。远远近近的小溪流像奶一样白,它们如此欢快地奔跑。在更加陡峭的山坡上生长着草和苔藓,它们保持着雪一样的形态,柔和的色调像四月的草叶。自梅尔凯伯贝往南,风景中有许多湖泊。绵羊无处不在,带着它们的羊羔散落在四处,偶尔我会听到它们低低的叫声。在这儿,除了山云雀唧喳而鸣,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我看见麦穗在风中轻轻摇摆。眼下,一座山像丰满的海豹横卧在阳光下,它的头转而向西,身上堆叠起层层皱褶和波纹,就像一只肥大的动物正躬身舔舐自己。展现在我面前的是怎样的奇观啊!——附近所有的山脉都在云影里,而远处的山暴露在强烈的阳光下,我敢肯定,我不会再见到比这更美的景象了。有一些山上绿色的外套褴褛不整,就是说,植被几乎不能依附山体,连石南花也不能。朝温德米尔湖望去,可以看见最高的山峰,顶部更加犬牙交错、怪石嶙峋。天空被同样的白色填满了,浮云像在苏格兰一样凝然不动。当太阳钻出云层——
“如水的阳光从云缝里倾泻,
沿着悬崖的底部急速行进,
为它遍地裸露的石头贺彩。”
在这些景色之中,你可以面对面地与自然交流,
“太古的地球,一丝不挂的行星。”
因为华兹华斯不能待在一个树木繁茂的乡村。年少时的无穷精力,成长为脆弱的、乐于冥想的性格,宛如沉思的牧羊人,以及他的那些只在流水般跃动时才发出声音的羊群。他时常望着近在咫尺的一只羊在无言的赞美下走过。华兹华斯总是提及这些小山和孤独寂寞的溪谷,但是他的心比小山和溪谷还要更加孤独。外表的孤独对于他灵魂的独立和意义深远的隐居是适意的。“寂寞的,”提到某个山谷时他说,但是
“没有忧伤——没有,因为碧绿,
因为欢快和富饶,它为自己提供了
微不足道的生命之需。
多么温柔地躺在崎岖的臂弯里,
又得到怎样体贴的保护。”
湖区山脉温柔庇护的特征,正是它们主要的魅力之源。如此崎岖和巍峨,却又那么柔美和精致!没有篷头垢面生长的杂草或者其它无论怎样的混乱状态,没有比欧洲蕨更野蛮的植物——欧洲蕨在远处看起来就像野草一样结实。草皮像菌苔,又好看又厚实,再嗅觉灵敏的鼻子也别指望嗅到比这更美味的食物。水坝上绒线草的柔软度对于双脚再适合不过。等到了七月底,草依然又短又厚,好像从来就不抽穗也不结草籽,而是始终保持着完好密实的草甸子的样子。我过去在家乡见到的草和生长在低坡处的欧洲蕨,与这里普遍存在的情形没有什么不同(在苏格兰和威尔士是一样的),好像它们是自然界仅存的两种植物。英格兰北部的许多高地,小山更壮丽,高山更温和,两者都被称作丘原。连接卡莱尔和普雷斯顿的铁路缠绕着它们,像霍尔费尔、特贝费尔、塞帕费尔,等等。即使在仲夏,它们也拥有生动和谐的绿,看起来似乎是被画上去的。没有什么东西弄脏或损毁这种色调——没有野草茎或干草梗可以弄脏或损毁它。单一纯净的色彩与蓝色的天空相媲美。即使当秋天来临的时候,大自然也似乎没走向成熟和枯萎,而是在十月里穿着五月色彩华丽的衣衫。
【注释】
[1]约翰·斯图尔特·穆勒(一八○六至一八七三),英国哲学家及经济学家,尤以其对经验主义和功利主义的阐释而闻名。其著作甚多,有《逻辑体系》(一八四三)、《政治经济学原理》(一八四八)和《妇女的从属地位》(一八六九)。
[2]温德米尔湖,英格兰西北部的一个湖,是英格兰最大的湖,也是湖泊地区的旅游胜地。
[3]格拉斯米尔,英格兰西北部湖泊地区的一个湖。德夫·克塔吉,位于前格拉斯米尔村,从一七九九年到一八○八年是威廉姆·华兹华斯的家。现在这个小屋是一个博物馆。
[4]德昆西(一七八五至一八五九),英国作家,因其自传《一个英国吸食鸦片者的自白》(一八二一)而出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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