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苏格兰学过算术,虽然背会了很多法则,其实并不理解。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开始渴望真正的知识,只要不耽误农场工作,父亲非常愿意让我学习。我劝说父亲给我买了一本深一点的数学书,刚开始的时候,我利用午饭后到下午开始收干草之间的短暂间歇,用了一个夏天就自学完了。在我的大脑为此做好准备之前,我掌握的知识比在学校里花几年时间才能学到的还多,现在既不需要老师,又只有一些零散的时间。我接着学了代数、几何和三角,每一样都取得了一点儿进展,还复习了语法。我很喜欢阅读,但是父亲从苏格兰只带了几本宗教书籍过来。幸运的是,几个邻居带了二三十本各种各样的书,我就借过来读,但是,除了宗教书之外,其它书我得小心地藏起来,不让父亲看到。这些都是苏格兰小说,其中就有司各特的小说,和其它小说一样是被严格禁止的,但是人们却如饥似渴地偷偷阅读。父亲在我的劝说下买了约瑟夫的《犹太战记》和奥比涅的《教会改革史》,我还费了很大劲让他买了普鲁塔克的《传记集》,我跟他说,每个人甚至宗教人士,都称赞它是一本伟大的著作;但是父亲认为古老的异教徒跟我们毫无关系。后来,全麦面包和反肉体教义突然涌入我们这片荒僻之地,像颅相学和招魂术一样引起一阵狂热,它们像流感一样神秘莫测。这时,父亲觉得普鲁塔克的书可能对于食物问题很有用,他介绍过古代希腊人和罗马人吃什么来保持强健的体魄;于是,我们终于获得了宝贵的普鲁塔克。我从邻居那儿借到了迪克的《基督教哲学家》,我觉得我可以公开地读,相信“基督徒”这个词可以用作挡箭牌。但是父亲对“哲学家”这个词感到狐疑,他引用《圣经》中谈到“所谓说假话的哲学”的一首诗。我大胆地为这本书辩护,争辩说哲学中有些最有用的东西我们还是离不开的。
“不,我们离得开,”他激动地说,“从人世到天国的整个旅程中,《圣经》是人类可能需要的唯一的书。”
“但是没有《圣经》我们怎么能找到去天堂的路,”我反驳道,“我们老了之后,没有一点儿有用的科学知识的帮助,我们怎么能阅读《圣经》呢?爸爸,您想想,没有眼镜您就不能读《圣经》,其他人也同样的麻烦;没有光学科学是造不出眼镜来的啊。”
“哦!”他回答,显然抓住了辩论的主旨,“但总会有很多世俗的人去制造眼镜的。”
对于这个说法,我引用《圣经》中的话反驳他,《圣经》中说,终有一天,“从最卑微到最伟大的人,所有人都会认识上帝”,那时谁来制造眼镜呢?可是父亲还是反对我读那本书,称我是顽固狡辩,喜欢讲歪理,要我把书还给乐于助人的邻居。可是后来我还是找机会读了那本书。
关于食物问题,父亲坚持认为那些主张素食的人是对的,因为我们的牙齿清楚地显示,它们是用来吃水果和谷物的,而不像狗、狼和老虎一样是吃肉的。因此他马上采纳了素食,要求母亲用全麦面粉而不是筛选面粉做面包。母亲把两种面包都摆上餐桌,还做了肉菜,让家里人自己选择。父亲坚持他关于吃肉的愚蠢观点时,我就通过《圣经》中的故事帮助母亲说服父亲,提请他注意先知以利亚在遭受敌人追杀时,被上帝藏在基列溪,由乌鸦给他送吃的;上帝当然知道吃什么最好。我问,上帝给以利亚吃什么呢?是蔬菜还是全麦面包?不,他指示乌鸦给先知送肉吃。《圣经》是唯一的准则,父亲立刻承认他错了。如果全麦面包更好的话,上帝不可能让乌鸦给以利亚送肉吃。
我还记得,那时候我突然发现,《圣经》、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诗歌是让人振奋的快乐源泉,我渴望了解所有的诗人,攒钱尽可能多地买他们的书。在三四年的时间里,我就骄傲地拥有了莎士比亚、弥尔顿、科伯、亨利·柯克·怀特、坎贝尔和艾肯赛德的部分著作,以及很多现在很少有人问津的其它书籍。大概十五岁时,我开始热衷于欣赏优秀的文学作品,咀嚼喜欢的诗句,但是可以读书的时间太少了,甚至在冬天的傍晚,也只能偶尔挤出几分钟时间。父亲的规定很严格,家庭祷告之后立刻上床睡觉。冬天通常八点就结束了,家人们都休息了之后,我常常带着一本书和一根蜡烛逗留在厨房里,父亲发现烛光就会下令我去睡觉。父亲的命令是必须遵守的,所以,在他发现之前能有五分钟的时间读读书,我都认为是很幸运的了。每天晚上我都同样磨磨蹭蹭,想偷偷读上几分钟,现在很少有人知道,那是多么宝贵的几分钟啊。一个冬天可能有两三次,父亲十分钟后才注意到烛光,这真是千载难逢,就像假期或地质时代一样值得长久纪念。一天晚上我正在读宗教史的时候,父亲特别生气,令人胆寒地对我大喝道:“约翰,睡觉去!是不是我必须每天单独叫你才去?这个家里没有不守规矩的事情。别人睡觉时你必须也得去,不用我告诉你吧。”然后,他又想了一下,好像觉得读宗教书是可以原谅的,他的话和语气过于严厉了,于是,他好像不经意地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想读,早上起来读。你想起多早随你的便。”
那天晚上睡觉时,我全身心地希望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能叫醒我,以利用这难得的迁就。第二天早晨,令我惊喜的是我在父亲叫我之前就醒了。在多雪的冬天,男孩子干了一天的活儿后会睡得很香,但是在那个寒冷的早晨,我就像被胜利的号角叫醒一样跳下床,冲下楼,几乎连我的冻疮都感觉不到了。我急于知道我赢得了多少时间,当我举起蜡烛看了看厨房架子上的小钟,才发现竟然是凌晨一点。我赢得了五个小时,几乎是半天的时间啊!“五个小时我自己的时间!”我叫道,“实实在在的五个小时啊!”我几乎想不出,在我的一生中还有什么事情、什么发现,能比拥有这寒冷的五小时更让人激动和快乐的了。
突然有了这么多时间,我简直兴奋得不知道要做什么了。一开始我想要继续读书,但是寒冷的天气需要生火,父亲可能会反对浪费时间去砍柴火。于是,我权衡后决定,到地窖去做我发明的自动锯木机。第二天我还是同样早地起来,虽然地窖里的温度在冰点以下,我只有一根牛脂蜡烛照明,锯木机的制作还是很愉快地进行着。地窖角落里有几样工具,老虎钳、锉刀、锤子、凿子,等等,是父亲从苏格兰带来的,但是只有一把粗糙弯曲的锯子,根本不适合用于锯干燥的山胡桃木和橡木。于是我用老式妇女紧身胸衣上的钢条做了一个锯齿很细密的锯,可以顺利地锯开最坚硬的木材。我自己做了锥子、打孔机,还用铁丝和旧锉刀做了一副圆规。
我的车间正好在父亲的床下方,制作齿轮、轴颈、凸轮时,锉刀声和打磨声无疑打扰到了他,但是他还记得是他的准许,而且无疑希望我会很快厌倦早上一点就起床,所以他不耐烦地等了大约两周,什么也没说。整个冬天我都一点钟起床,前后相差不会超过五分钟,没有任何不好的感觉,我根本没有想过睡得这么少是否会有害处。突然把十小时的睡眠时间减成五小时,这是意志力对寒冷、舒适和疲劳的伟大胜利。我只觉得自己的富有超出了我的梦想和期望。像谭·奥桑特一样,我光荣地“成功战胜了生活中的所有痛苦”。
按照苏格兰人的习惯,父亲饭前要做感恩祷告,这不只是形式和得体的基督徒的礼仪,而是因为他认为食物是来自上帝之手的礼物。所以对他来说,每顿饭都是圣餐,需要合宜的行为和态度。餐桌上不允许说闲话,更别提说笑和讲故事。发现黄金的自由时间两周以后,有一天吃早餐时,父亲预先清了清嗓子,我们都知道他有重要的话要说了。我很担心可能是关于我早起的事情,害怕他会由于我制造的噪音而收回他的许可,因为是他答应我可以随意早起的,尽管这个许可是在他不留神时作出的,而且我对其的理解也大大有误,但我仍然希望他像个苏格兰人那样遵守诺言。这种沉默被可怕的问题打破了:
“约翰,你早晨几点起床?”
“大约一点。”我用自感内疚的声音温顺地低声回答。
“那是怎么回事,你半夜就起来,扰得全家人不得休息?”
我只得提醒他曾经许可过我想多早起床就多早起床。
“我知道,”他以懊恼的语气对我说,“我是给过你那么糟糕的许可,但是没想到你半夜就会起来。”
我小心地没做回答,但是继续倾听神圣的一点钟的召唤,从来没耽误过。
完成自动锯木机后,我在草场上的一条小溪里筑了坝,开始将它投入使用。后来我又迅速发明了许多东西——水轮、奇怪的门锁和门插销、温度计、湿度计、高温计、钟、气压计、按时喂马的自动装置、点灯器、引火器、早起器或晚起器,等等。
当锯木机被证实可行并制造成功之后,我偶然想到制作一个自动计时器,它能显示星期和月份,也能和普通钟表一样报时,用附属装置连接到床架上,在设定的时间叫我起床,还可以生火、点灯等等。我只从书上学到过钟摆的时间规律,除此之外我对计时器一无所知,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任何钟表的内部结构。经过长时间的思考,一种新式钟表终于在我头脑中形成了,在开始用木头制作之前,经过试验,最后觉得它能结实耐用、运转良好、外表美观。我把小部件放在口袋里,在农场上干活时,背着父亲,利用所有的空余和挤出的时间切削加工。夏天过了一半、收割工作正在进行时,这种新式的时间机器也几乎完成了,我把它藏在楼上放工具的空卧室里。我在农场上完成了制作和修补工作,但是有一天中午我不在的时候,父亲偶然上楼去拿锤子或是什么东西,在床架后发现了这个神秘的机器。我的妹妹玛格丽特看见他跪在地上研究它,于是马上找机会悄悄对我说:“约翰,爸爸在楼上看见你做的东西了。”家里人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但是他们很清楚父亲是不会赞成我做这样的东西的,每当觉察到我的计划受到威胁时就会好心地提醒我。这杰出的发明在开始滴滴答答计时之前似乎在劫难逃了,尽管我认为它很美妙,在我头脑里酝酿了那么久,就像彭斯的小老鼠做窝一样,是花了很多时间一点点地辛苦切削出来的。在爸爸发现那个可怜的机器几天以后,我们正在吃饭,他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了,我担心他就要宣判我那伟大钟表的厄运了。
“约翰,”他问,“你楼上正在做的是什么东西?”
我绝望地回答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
“什么!你是说你不知道在做什么吗?”
“噢,不是的,”我说,“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那么,那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呢?”
“它能做很多事情,”我回答,“主要是用来叫人们早上早起的;所以也许可以叫它早起机。”
但是,记得上一个冬天我都是起得过早,再做一个能让自己起得更早的机器似乎是太荒谬了,这让父亲几乎笑了起来。但是他很快就控制住自己,恢复了一副严肃十足的表情,严厉地说:“你认为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上是正确的吗?”
“可是,”我恭顺地回答,“我不认为我做错了。”
“好吧,”他说,“我敢肯定你错了。如果用你设计和切削这些无用而荒谬的东西的一半儿热情来研究宗教,那绝对会对你更有好处。我想让你像保罗一样,他说除了基督和他的受难之外,他不想了解任何人类的东西。”
我没有回答他的这番话,我沮丧地认为我心爱的机器会被烧掉,只好尽量安慰自己,不管怎样,在发明和制作它的过程中我已经感受了很多乐趣。
过了几天,发现父亲没有再说我什么。父亲毕竟没有存心要把它毁掉,我不用偷偷摸摸了,就利用午休的半小时做完了机器,把它安装在客厅的两把椅子中间,挂上用苏必利尔湖的冰碛石做的摆锤,使其运转起来。当时我们正往谷仓运粮食,这个时期父亲专心于研究《圣经》,根本不干农活。钟表发出很响的滴答声,我的一个妹妹告诉我,爸爸听到声音后离开了书房,来到客厅,跪下来仔细研究这个机器,因为它没有锁在盒子里,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反复研究了好几次,似乎对我发明制作的这个东西有点儿自豪,尽管对发明更多这种东西谨慎地没有给予任何鼓励。
但是我似乎停不下来了,我发明和制作的速度越来越快,我又做了一个山胡桃木钟,状如镰刀,象征着上帝的时间,钟摆是一束箭,象征时间的飞逝。它挂在一根光秃秃的长满苔藓的橡树根上,以显示时间的作用,镰刀柄上写着“肉体皆为草”,这让父亲很是高兴,尤其是题字。当然,母亲和兄弟姐妹们也都很欣赏。像第一个钟一样,它可以显示星期和月份,能在指定时间开始叫人起床和点火,虽然是五十年前做的,至今仍然走得很准。
我的心思还是在钟表上,我又发明了一个有四个表盘的钟,大得像市镇厅的大钟,指针很大,我们自己和邻居们在田间干活时就能看到,钟盒的侧面显示星期和月份。我本想把它放在谷仓顶的最高处,但是就在我即将安装完成时,父亲阻止了我,说它会招来太多的人围着谷仓转。于是,我请求把它放在屋子旁边的一棵黑橡树顶上。我仔细研究了一下那棵树的主干,发现它能提供一个十分结实的底座,同时,修整过的枝叶可以隐藏起表盒的棱角,能在不好的天气里保护机件,十四英尺长的两秒钟摆也能被树干遮蔽起来。我争辩说,这座壮观实用的大钟不会损伤树的外貌,它看起来就像巨鹰的巢穴。但是,父亲反驳说:“可这样会引来更多的讨厌的人践踏我们的农场,因为谁听说过大钟挂在树上这么奇怪的事情呢?”因此我只好把它的大轮子和凸轮放在一边,满足于发明本身的快乐,在想象中观看着它,倾听两把背对背的旧斧头组成的两秒摆锤发出深沉、庄重的律动声。
我有一项发明是一个大温度计,用长约三英尺、宽八分之五英寸的铁杆制成,这个铁杆原来是马车箱的零件,用一系列铁箍条组成的杠杆加强杆子的膨胀和收缩。用一个小秤锤不断地保持铁杆对杠杆的压力,因此铁杆长度的任何细微变化都能放大三万两千倍之后,显示在三英尺宽的刻度盘上。我把铁杆放在湿雪中获得了零点。刻度盘很大,我们在房屋下面的田间耕地时也能很清楚地看见白色漆盘上的黑色大指针并读出温度,极热或者极冷的温度会导致指针旋转几周,旋转的圈数会显示在位于大表盘上的小表盘上。这个相当精密的温度计后来被固定在房子的侧面,任何人只要走到离它四五英尺的地方,观察者身体所辐射出的热量就会让表针快速运转,其运动清楚可见,当他后退时指针会慢慢地回到正常位置。这个机器被邻居们视为最伟大的奇迹,甚至我那眼里只有《圣经》的父亲。
男孩子们都喜欢游记,记得有一天我读完孟果·派克的《非洲旅行记》之后,母亲说:“喔,约翰,或许将来你会像派克和洪堡那样旅行的。”父亲无意中听到她的话,极力反对:“哎,安妮!别往小孩子的头脑里灌输这种思想。”但是在那个时候,这样的祈愿是没有什么作用的。我的兄弟们成年后就离开了农场,我不愿意离开家,又待了一年多。母亲希望我将来成为牧师;姐妹们希望我成为伟大的发明家。我常常想成为一名医生,但是除了当发明家,我找不到赚钱的门路来接受必要的教育。因此,开始时我决定想办法进入一家大商店或者工厂,在机器中间生活一阵子。我天生就极其害羞,会毫无理由地看轻自己,但是邻居们都鼓励我,把我叫做天才,说我一定会前程远大。一天我和一位很友善的邻居谈起我的计划,他说:“约翰,如果你想进工厂,就带一些你的发明到国家博览会去,我确信只要他们见了你的发明,所有工厂大门都会向你敞开,你会到处受欢迎的。”我疑惑地问他,人们是否会介意这些东西是用木头制作的,他说:“木头做的!木头做的!这么不折不扣的原创发明用什么做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它们是独一无二的,那才是吸引人的地方。还有,不管怎么说,这些东西来自偏远的地区,那可是很了不起的。”于是,在他的鼓励和指导下,我离开了家,向正在麦迪逊举办的博览会进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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