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了
谁说一声天凉了
那土塬上的率叶
就从窑门前一直落到井里
几乎是同一时刻，我目睹了秋水
把沁凉推给亲人；几乎是同一厨房
柴火，我注意到它们比平时要多一些
而谁都不提天凉了这个发生在昨天的事的时候
我们的土塬上，只有一棵率树
在雪地里吐着很粗的呼吸
并且发出，让我们难以察觉的
轻微的颤动……
土塬（之一）
哪一片水声来自你不息的塬泉
哪一片补丁出自你怀抱的小草
日月在上。有一次
我坐在一个冷峭的角落
听你一片荒凉地头
那只边走边唱的総蟀
花开的时候
我望见你迎风裸袒的皮肤
茫茫雨夜，我独享你徘徊于我的窗前
身影寂寥而凄楚
但我不知道：这清风吹拂的大地
不经意处，曾让我
错过了多少她的绝妙景致
土塬（之二）
一股灰尘的气息不再回荡
一股河水，小而又小
不再映照你曾掬水洗面的相熟容颜
一片蕨麻地
几千亩油菜花
一带远山之上
是夜里跳动火焰拥住一生的一天
是疏远而临行驻足的一点回声
是一点希望，当我离你远行
让我再望你一眼
让我再记你一遍，一股灰尘的气息
一片蕨麻和油菜地
一股河水和一带远山
红叶
我是林野最终因你而爆响的双筒猎枪
我是倒下之前因你而最终回望猎手的一息尚存的
兔子
也许不会有人注意：
我是激荡的血和热的残存者
是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
愿望的呜呜吹鸣
我是整座山上最偏僻的蜂巢
我是围住一滴蜜的两个字：爱和恨
是上一个继承者临终时
向下一个继承者交代的秘密
哦，亲爱的，山闻上
今夜白霜低语
今夜白霜喃喃低语：秋天才刚刚开始
蝴蝶
我梦见画家的颜料一夜丢尽
空空画室—
只有他蓬乱的头发是霜白的
我梦见阳光照进窗户
画家顽劣的画笔上
丝毫没有任何颜料的残汁
接着像是在我梦见的一块绿地上
我听到花簇草棵们对着我轻起朱唇
——别告诉那些闭门不出的人
它们暂时凋谢了
现在，它们只选择一个可以回头的方向
不出声离去
布谷
在一群鸟中我仔细分辨：
哪一只是布谷鸟？
布谷鸟是哪一只？
飞临土塬所有的麦田
凌空带着一句凄美的叫声
像我梦中长发點结的草原旅人
只留下身后唯一的一瞥
和对自己长久的瞩望
“像昨天的人和事：
我已疲倦永无止境的追忆和眷顾；
我将长饮我飞临六月土塬，
长饮这穷人的麦子一片金黄；
然后，在他们温香油涌的打麦场上，
我将悄然离去。”
山雀
寄人當下的巢里你们一边飞来飞去
一边賠噪
而賠噪在我看来是你们身上那种浅灰的颜色
我注意到在你们眼中有一囤远离地面的金黄小米
而独处的时候你们眼睛湿润
到天上飞一飞只是夕阳西下以后的事情
独处的山雀。女性。漂亮和温柔
集于一身。
我记得我在土窗里认识了你
我想象到你眼中的湿润和等待
当我在远处只是默望，浑然不觉
沉默和无动于衷是又一种浅灰的颜色
山上山下
从坡地上，从密林间，风——
还是一阵接着一阵刮了下来
冬天的早些时候——
中午骑马上街的三哥劈头看见山顶
迎亲的队伍朝南麓爬去
店铺，学校就这样在马背上一晃而过
“一代美人，是不是刚才从我的心上消失？”
一头怪兽横卧在我的身旁：天还是黑了下来
它不顾一切地逼近
而我却是这一切的凿凿见证
吟唱
从地下挖出长满枇杷树的大山
从河流深处榜起畔病成珠的夜晚
从薄暮初降到穷人变富
从桃花调谢到雨水高原
人们啊——
让我告诉昨天还停在你们脚边的
红太阳和红月亮
我始终是我心灵的主宰
露宿马鹿岭
做着一个攀缘樟树的梦
人很快就爬到了树顶——
拂一拂沉沉的夜雾
现在我看得分明：马鹿岭
你是一个兔死狐悲的地方
你是一个引狼入室的地方
……而在此之前，一个漫游大地的人
被拒绝，被说服，并以“迷途难返”
为自己轻轻辩护
花开的地方
旁边是一丛山毛榉背山而立的巨大侧影
不错，微风曾经撕开过密集的枝叶
曾经让路给一树顽强盛开的繁花
曾经让它们在倏开倏合的叶缝中间抛头露面
多少次，即使在近处都困难到不易觉察
那里，也曾经一闪而逝过一群牛羊的局部
三两只蝴蝶或缓慢飞行的一只鸟的整体
至少，与我们以后看见的会不大一样
关山脚下
五月的太阳是一块高悬的绿松石
加上不断开放的野豌豆花
加上在石边静静美丽的雪鸡
加上一条僻径，没有方向——
在这里
你得游移虚步去丈量被阳光激活的草色
你得放弃走路
一步掉进这花簇草棵拔节拔节
又拔节的繁忙过程——
你挪不动双腿
当你累了，就听见一股山水从什么地方流下来
当你累了
就只能听见一股山水从什么地方不断地流下来
直到一片文片绿堂聖的水声
将你全部淹没
银叶杨
从林际突然传来花族草棵哀鸣的声音
从枯河浅滩上突然传来一个东西摔碎的声音
从我的心，从我的这颗心
突然掀起一万只马儿狂奔
呼的蹄声——
一个积毁销骨焚金铸铁的世界！
请求我长跪在它的面前
请求我把所有无比的惆怅和绝望
暴露在它的中心——
一个富足，舞蹈，诗歌的世界！
土塬（之四）
看见的村庄满目深情
炊烟和雪
让板结的道路
躲闪不及
从前的许多个日子就是这样
现在是一只含混的瓷碗下
黄土浮起。父亲
你从沟崩上头顶月亮
这风景，足可以灌醉一些做梦
双手握紧风筝的孩子
而我在其中看见
许多个日子不曾有过的白雪
入冬以来
让做梦的孩子
总占领我走过西梁山
那些始终不渝的祝福
蘑菇
从山毛榉到樟树的幼林
中间擎着蚂蚁的小伞：一身洁白，独放如初
将一群小小的劳动者款款遮住
为那些奔忙的小生命起早贪黑
我自问是什么使我对它们如此心存敬畏
当秋风带着万般肃杀把它们赶向大地一隅
那些卷向中心的沿儿
在我这个过路者看来
像一片话语回到了久别的故里
灌木丛
漆黑之夜
往灌木丛那边打手电
吓住了大声哭闹的年幼的弟弟
二十年前的漆黑之夜
我向灌木丛那边打过多少回手电
我的父亲母亲
就有多少回还没有从山间的田地里回来
秦充花
与岗子上的一棵秦充花谈天说地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奔腾的黑马
说着说着
就说到了秦国的非子
那个曾经在这一带牧马的古人
说着说着
秦充花就流下了伤逝的眼泪……
这时，我突然感到：无法让一棵小草得到安慰的
人的孤单
苜蓿花
风在肆虐，是啊
风在把迷路的花香团团摁住并一一打开
那穷途末路的风，和自己对着干的风
过度奔放的风，逃也来不及逃的风，此刻
因为纷乱和迷茫而止于内耗和消损——
但我发现，那梦一样轻盈
叹息一样簇拥的苜蓿花
却地处山地，一片背阴的低洼处
早春（之一）
一片蘑菇和一片羊蹄花之间的距离看上去足够广阔
但不断闪现其中的鸟影和蝶翅——
那瞬间的逗留和离去
却预示着：空白历来都不纯粹是空白的
有这样一刻，我以为我已经置身在它们之间
我看见我拍着自己的双手，声音传出去
经久不散，散落的
只是被草叶一遍又一遍弹回来的金色的阳光……
萤火虫
这就是萤火虫：即使在那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地方
它也能指给你秦家塬散落的轮廓
它让你在极其有限的视野里为自己辨别
什么才是整体的，什么又是四周的
它漠漠地飞行
不在乎一张又瘦削又孤单的脸
它保持了距离
不在乎塬上，一个甩着膀子走夜路的人
这就是萤火虫
花朵
我要为春天干点事情
当关山一带
树木的睫毛被风声绿透
我放弃然后又接着干
一座园子里所剩的旧事
而所有用毒汁遮住关山的野兽
在黑暗中注视着我
一片白云懒惰而且漫德
停在马鹿小镇的群峰上
牧人，是冬天的晚些时候来到这里的
而羔羊已贴着小小的草叶飞驰
现在园内的枯枝被我清除了
石头被我搬掉了
最后剩下的
是告诉她们注定的花期
这如同放眼一个人的一生
使我暗淡而喑哑并让我转身，走掉
且无法从头回忆：花儿
为什么这样红的具体原因
因为雪
有的地方一冬天高了许多
比如西梁山
有的地方一冬天大了许多
比如秦家塬
有的地方一冬天都兀立野外
比如场院周围，因为雪……已然
没有什么可以证明谁曾经来过
也没有什么可以最终证明
谁曾经一度离开
马鹿草原（之一）
我从不埋怨开得最艳的秦苏花
让黑狗和牛接乐不思归
我从不埋怨，也从不怀疑
我们的栅栏
—年四季能围住些什么
或此时此刻正在谢绝些什么
我倒不是内心怎么平静充实
当我清晰而稚气未脱地用着鞭子
朝草地深处走去，作为牧人
你提供给我抚摸的
已是山闪一指头要弹出水来的肌肤
花簇草棵不堆垄也不抑制的年轻腹部
和一股清溪微微摇晃的羞湿的小嘴
羊蹄花
一片草地逛完的秋天留下羊蹄花
身边的风中草屑沾满了羊蹄花
羊蹄花，四野寂静
场院周围，凌空高蹈的我家围墙上
靠着破旧不堪的十月
人间十月，羊蹄花
你只是我和我异口同声就喊出的羊蹄花
如果把你看作一个不久才长逝的人
也只是尸骨未寒但再无纪念的羊蹄花
马鹿草原（之一）
一个旅人途经麻地
打问穿州过府的大路
一千根赤裸的檩条倒地
伐木者坐在上面大汗淋滴
野外，松果带着松鼠翻滚成为树木的背景
去年积雪不止一次埋住旅人迎风而去的足迹
冬春之际
一条解冻的河流让我感动
而从陕西晚县上来赶集的人
他们又有哪一个不是风尘仆仆
砸开速朽的核桃取出桃仁——
劈开前年的榛果掬起种子——
面朝你，马鹿草原初春的黑土
让我种下的树，长成我的模样
土塬（之三）
有鸡鸣来自残月落去的山冈
有人此际正走在被野风吹净的大路上
放眼一望：且是日光里山鹰飞翔
而复生于土的小草
遍布群山像围住人间起起伏伏的沧桑
就是这样：磨房和街道沐风微凉
在陇东南这片尘味深远的大地上
日出日落
似乎是一件很旧的事情
春风（之二）
春风浩荡
可以是场院上的一捆干柴被我拿走
露出潮湿的黑印瞅你
可以是一间窗明几净
剪纸人手持剪刀坐入的厢房
可以是身体两边垂立的红指甲
以及辨认出你之前
我眼里的一阵有限眩晕
风吹城北
是什么使我身边的土地解开了
时光和命运的纽扣
劲吹故乡的春风中
石头也温热
马鹿草原（之一）
一头出神吃草的牛和一头出神反当的牛
不是两头牛。因为是一头牛
所以才可能忽略周围：声音，以及
敞向陕西北部的真切世界
才可能悄然突现凝聚和浓缩
苍茫和化境的非凡奇迹
事实上，整个草原什么也没有
除了漫山遍野都是扎着堆儿的
来历或去向不明的牛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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