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 波
“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鹃,我和孩子看你来了。
春天来了,和煦的春风吹绿了你坟头上的小草。盛开的杜鹃花染红了座座山梁。鹃,你看到了我和孩子给你送来的杜鹃花了吗?谷幽啼春鸟,你可听见春归的杜鹃在声声呼唤着你吗?此时无声胜有声,鹃,你可听见我心底的倾诉吗?
你嫁给我时,我只是个农村小学民办教师,两袖清风,一贫如洗。我曾问过你,你笑了笑说:“我没上过学,不识字。嫁个当老师的,日后有了孩子,就不用担心像自己一样成‘瞎子’了。我,知足了!”
我默然了,紧紧地抱着你,久久没有说话。俗话说:“有女不嫁教书郎,十有九夜守空房。”当年的农村姑娘宁嫁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农民。小夫妻双双早出晚归,形影不离,同枕共眠,如胶似漆,享尽那男耕女织、樵歌渔唱的田园生活的温馨。哪会看上一个穷酸潦倒的民办教师?没想到你一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女竟有这般见识。有这样的知心侣,我,知足了。
没有花前月下的山盟海誓,没有林荫小径的谈情说爱,没有鱼雁往来的甜言蜜语,更没有灯红酒绿的婚宴筵席,咱们结婚了,比起你的众多小姐妹,咱们的婚礼是那样的寒碜。你没有半句怨言,正如你说的,知足了。
古人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家徒四壁,缺衣少食。婚后的生活自然是清苦的。过了几年,有了两个小女孩,日子也就更艰难了。你任劳任怨,节衣缩食,里里外外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个周末,我回家来,你从没有在我面前说过一声累,道过一声苦。迎着我的始终是那张灿烂的笑脸,把我一周来工作中的劳累,人事间的不快化解消融得杳无踪影。有人说,“家是避风的港湾”。正是有了你,有了家,有了孩子,才有了我躲避风雨的“港湾”。不是有句很时髦的话么,“妇女能顶半边天”。不少男子汉“大丈夫”对此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在我却是至理名言,感同身受。我知道,我身后的那片天空永远会是那样蔚蓝,漂浮的云朵永远会是那样洁白,天上的阳光也永远会是那样灿烂!
孩子一天一天长大。春天到了。也许是你的名字就叫杜鹃吧,当含苞怒放的杜鹃花染红大小山冈时,你总要领着孩子上山采撷,带回家来,插在花瓶里。我暗暗地笑过你孩子气,说:“没过几天,它就谢了!”
你若有所思,笑着答道:“太阳落山了,明天还会升起来。花谢了,来年春天又会开。我爱的就是它的红色,吉祥,喜庆。”
不知怎的,我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是啊,太阳落山了,明天还会升起来,还会是那样的灿烂,那样的温暖。花谢了,来年的春天也还会开放,还会是那样的鲜艳,那样的芬芳。只是,鹃,你可知道那升起的已不再是今天的太阳,树上开的也不是同一朵花了。
顾念及此,我心里蓦然泛起一缕漠然的悲凉,淡淡的,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胸口隐隐作痛,就像被塞进了一团棉絮,却又辨不清什么滋味。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无由中竟会有如此感触。
那艳红绚丽的杜鹃花并没有给咱们带来什么喜庆和吉祥。那个年代,知识分子是“臭老九”。我虽只不过是名不见经传的民办教师,可在乡下人们眼里,也算是个“大知识分子”了。不仅我自己成了“众矢之的”“过街老鼠”,游街示众,挨批被斗,成了家常便饭,捎带上你也“夫荣妻贵”,成了“老九”的“臭婆娘”,沾上了无上“荣光”,陪伴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了。这才是天有不测风云。当初你嫁给我时,谁曾料到会有这样的劫难!
有一次,我完成“任务”回来,问道:“你,不后悔么?”
你坦然笑着说:“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天塌下来,也得咱俩顶着。任怎么批吧斗吧,那‘墨水’还不是装在你的肚子里么!不会腐,不会烂,水冲不走,大烧不灭。总有一天,还会派上用场的!”
当然,你的话不无道理。只是在那个岁月里,“墨水”能充得饥,御得寒,还是能挡得风,遮得雨?
不过,你的话却点亮了我。历尽坎坷,方是人生。我想起了一位诗人说过的话:“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当初我也曾想过急流勇退,甩掉“臭老九”的破帽子,返璞归真,弃教务农。听了你的话,我豁然开朗了。是嘛,玉可碎而不能改其白,竹可焚而不能毁其节。忍辱负重,矢志不移,不也是咱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么?坚强地活着,总会有春暖花开的那一天!总有知识分子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咱们乡下,嫁了人的,人们都称她什么“张三大娘”“李四婶子”的。也有叫“他媳妇”“大妹子”什么的,那算是亲热套近乎了。可是,村里人见了你,不是称“呦,秀才娘子”就是叫“喂,师母娘”!如果说,早先是尊重,在那个“斯文扫地”的年代,则分明是奚落和讥讽了。你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从未对我吐露过只言片语。有一次,我耳闻目睹这场景,不由得怒火中烧,然而却又无可奈何。你平静地笑了笑,说:“算了,生什么气呦!现在是什么时候?说得清么!”
最让你难堪的,还是到生产队称粮食。当年,还是大集体。家里有了男劳力,才算真正有了主心骨。讲话可扯大嗓门,走路可昂首挺胸。挣的公分多,分的粮也多。我一介书生,又在外地教书。你一个柔弱女子,谁会把你放在眼里?去早了,她们就会说:“哟,当个秀才娘子就是好,风风光光,有的是清闲工夫。看咱们家的泥腿子,早上出工数星星,收工回家背月亮,起早摸黑,流血流汗,泥里滚,土里爬,撒种收割的还没轮上呢!她倒有脸来抢先了!”后来,你特意晚点去,没想到她们又说了:“哟,我说师母娘今天怎么迟到了?怕是被哪个野汉子缠住,舍不得抽身吧!再迟一步,这粮可就没你的份儿啦!”
针锥似的目光,利刃般的要害,风刀霜剑,你都咬着牙忍下了。我何尝不知道,你是泪往肚里咽,血在心上淌。而我却无能为力,爱莫能助。倒是你安慰我,说:“为人不做亏心事,身正不怕影子斜。咱们又不是白拿队里的。称了粮,就得付了钱。钱粮两清,问心无愧。她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终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咱们的小山村。落实“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咱们家也承包了几亩地,再不用到生产队里称粮,你也再不用遭队里有些人的白眼了。
然而,他们又有了新词:“嗨!看他俩吧。一个是韭麦不辨的书呆子,一个是手不沾泥的师母娘。别说是犁耕耙,播种插秧,怕是连子丑寅卯春夏秋冬也分不清吧!这几亩地分给他们,也算是糟蹋了,看闲看长草吧!”
冷言冷语,咱俩都听到了,你柳眉倒竖,杏眼圆瞪,说:“人要脸,树要皮;鸟争一口食,人争一口气。咱俩定要争气,看谁种得好,收得多。死了张屠户,不吃浑毛猪,天无绝人之路。我就不信,离了他们咱一家人就得饿死!”
我不难理解你心中久郁的积忿。那年,因为我教学有方,成绩斐然,脱颖而出,被转为“公办”。用通俗话说,算是吃上“皇粮”了。在其位,当谋其事。自古忠孝不能双全。家国事,难兼顾。家里的重担全落在你的肩上,仗你一人操持了。
春播,夏耘,秋收,冬藏,一道道坎,你都闯过来了。功夫不负有心人,不仅粮食连年丰收,地里的瓜果蔬菜也是瓜满架,菜满园。满村人也交口称赞,对你这个“秀才娘子”刮目相看了。
春夏秋冬来复去,咱家的生活也渐渐有了起色。“母瘦雏燕肥”,你却日渐憔悴消瘦了。我问起时,你总是笑着说:“农家妇女嘛,哪能像城里姑娘花儿一般的?你不嫌也就是了!”
那是个周末。我回到家里,见你脸色有些异常。你说肚子疼得厉害。“总算是把你盼回来了!”说着,你喘成一团。我慌了神,急忙把你送到县医院。主治医生是我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他从手术室出来,默默地看了我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没等我来得及问一声,他就匆匆走了。
我全身一震,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住,从同窗的神情中,我知道那一片天塌了。
护士推着你从手术室出来,你那么虚弱,没有说话的力气,也许已经从我的满脸泪痕上,你已经察觉到了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这些年来,咱俩经磨历劫,相濡以沫,从来没见过你掉过一滴泪。而此刻——你看了我一眼,只是微微地笑了笑。我心里一颤,我知道,这也许是你最后的微笑了。
你的病日重一重,任凭我怎么苦劝,你都摇头,总是那句话:“我的病我自己知道,花了钱,病又治不好,也就不值了,孩子还在上学,不能耽搁。三亲六眷,我也排过队筛过一遍了,日子也都不宽裕。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也别让他们为难了。”
喘了一会气,你显得平静了些,说:“人活百岁,也总有一死。往后,这个家就靠你一个人了。只是,我对不起你,没给你……生个儿子!”
“怎么能怪你呢!”我紧紧握住你的手,说,“农村里有句话‘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的是玉米,还能长出稻谷来么!其实都是错怪你们女人了!”
“有你这话,我,心安了!我,没白嫁给你一回,我,知足了!”你的脸上现出欣然的笑容,微微合上眼。不一会,又睁开了,凝视着我。我俯下身子,贴近你的嘴边,你断断续续地说着,那声音幽幽的,宛若游丝:“我放心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她俩还……小。等她俩长大了,你……你再……”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一次,咱俩看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听着影片里的歌声,你哭了,紧紧搂住怀里的孩子,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滴落在女儿的小脸上。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可小草有生命,孩子在后妈的眼里却连根小草都不如。我知道,你是在后妈眼里长大的。我不难想象当年你遭受的凄苦和辛酸,你微欠着身子,依偎着我,仿佛我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我紧握住你的手,心有灵犀一点通,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鹃,别这样说。到了春天,天气暖和了,你的病就会好起来的!”
“怕等不到那一天了!”你惨然一笑,喃喃自语,“是呀,春天,又到了。杜鹃花也就开了。只是……只是开的不是同一朵花了!”
春天来了。满山的杜鹃花又盛开了,还是那样火般的红,锦样的艳。你的病却没有好起来。就在那年清明节,你撇下我,撇下两个孩子,走了。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似乎还有说不完的话。我知道,你,还有太多的牵挂,斯情斯景,我的心都碎了。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人死黄泉难扶起,活着的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你走了以后,我领着两个孩子走上了荆棘满途的茫茫之路。父女相依为命,我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备尝艰辛。每当遇到风雨坎坷,我就会想起你的话,“鸟争一口食,人争一口气”,仿佛你就在我的身边,看着我,支撑着我。两个孩子也很争气,先后考上了大学,双双成了优秀教师,你若地下有知,也可含笑九泉了。
鹃,你走之后,许多年来,我孑然一身,独守空帏。我无怨无悔,也并不孤单寂寞,我知道睡梦里你都在陪伴着我,在我的心里,那片天空依然是那样的蔚蓝。
“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落日的余辉里,你墓前的杜鹃红得像团火。鹃,我知道那是你燃烧的心,那是你灿烂的笑脸,那就是你——一朵永不凋谢的红杜鹃!
杜鹃,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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