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海魂衫

著名喜剧演员黄宏一个人单独表演的关于抢军帽的小品，经常在电视里面重播。此时此刻，常听到我身前左右男女老少们的开心笑声，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心头充满的是酸楚，还是内疚、感念抑或激动？我一时很难说清楚。百感交集，有时候倒有盈盈的泪水涌出眼眶，我无法忘怀那段往事，那段让我在骤然间明白了许多事理的往事。于今一想，依旧刻骨铭心。

爸爸领我去大连的长山岛探亲，当时正是六十年代末的一个暑假，我小学六年级刚毕业。姨妈家坐落在一个向阳的半山坡上，背靠青山，南望黄海，打开窗户，便有湿漉漉的海风迎面而来。如果有兴致学游泳，最多用个五六分钟就可以到海边，姨妈家的确是风景秀丽的好地方。

转眼之间，我已在姨妈家玩了一个星期，开始的时候我还不太熟悉和习惯，常常是由大人们领着或表哥表姐们引导。几天过去之后，我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能够自由自在地在海岛上飞翔了。

一天中午，我突然发现距离姨妈家的不远处，是—个部队营房，绿树掩映下的红砖青瓦房整齐肃然，三五个解放军叔叔说着笑着唱着，在晾晒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就在我转身即将离去的刹那间，一缕火苗，真的就像一缕火苗，那件蓝白相间的海魂衫，在烈日的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顿时，我的双腿像被灌注了铅一样，迈不动步了，要知道我朝思暮想的就是盼望能得到一件海魂衫。记得学校老师在组织我们给解放军叔叔写信的时候，我便把我的心愿写得特别恳切，当然是在信的结尾才说的，可谁知道我们的信会统一寄往何处呢？假如说寄到了喜马拉雅山的边防哨所，那里的叔叔们怎么会有海魂衫呢？所以至今我也没有得到任何有关海魂衫的消息。

我曾经让爸爸及亲戚们设法帮我买一件，甚至还哭了几回鼻子。那时的军用品特别紧缺，而且不允许仿造，根本不像现在真的假的都有，鱼龙混杂，叫人难以分辨。童年的记忆太深刻，童年的梦幻太纯真，我的面前常有安业民、麦贤得的身影闪现，他俩是我崇拜的英雄，海魂衫在烈火与炮火中的风采让我对大海、对海军的向往与日俱增。我多么想穿上英气十足的海魂衫，像安业民、麦贤得一样，巡逻在祖国的万里海防线上，保卫边疆，保卫后方的人民。然而，我却不能如愿以偿，在我还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就清清楚楚地知道，我这辈子是永远也当不成解放军了，因为我的家庭出身不好。所以，美丽的海魂衫，只有在梦境中才属于我。

现在，海魂衫就在我的眼前，咫尺之遥，伸手即可触得。晾晒完衣服，叔叔们已经回屋里去了。我呆呆地看着海魂衫出神，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直到表姐在远处连声喊我，我才如梦方醒，恋恋不舍地走向姨妈家，一步三回头。表姐莫名其妙，一个劲儿地问我怎么回事，我却什么也没说。晚饭胡乱吃了几口之后，我一人又去了部队营房，夕阳下的海魂衫仍在那儿悬挂着，偶尔有凉风吹来，飘然欲飞，更增加了海魂衫的魅力。我猜想海魂衫早已干了，叔叔们哪里去了呢？

营房静悄悄的，这时候，我不知是从哪儿来的胆量，一跃而起，跑过去轻轻扯下海魂衫，立刻夹在腋下，神不知鬼不觉回到了姨妈家。趁大人们在外乘凉，我把海魂衫藏在表姐的旧提包里。可想而知，这一夜我没有睡好，不知是后怕还是满足了心愿。

第二天中午我望营房的时候，其实是做贼心虚，想探探动静，海魂衫毕竟是偷来的，我真成为同学们所厌恶的偷东西的坏蛋了。想来想去，又后悔不迭，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样子。

叔叔们像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仍在那里说着笑着，几个叔叔边说还边朝着我走来。我吓坏了，以为他们是来抓我，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只有怔怔地站着。他们走到我身边反倒都坐下了，并没留意我的窘态，其中一个大个子叔叔和蔼地问我：“小朋友，你不是岛里人，是来这里串亲戚的吧？”我点点头，脸色不是通红就是蜡黄，我恨不得找个坑钻到里面去。还好，他们并没有再问什么，便凑到一起在树下的草地上玩开了军棋，我趁机赶紧溜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匆匆找出偷来的海魂衫，碍于少年时代的自尊心，我没有当面承认错误的勇气，想偷偷地送回去，可我在部队营房附近转悠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最后只好悻悻而归。

终于到了离开姨妈家的时候，爸爸也终于发现了我的秘密—— 一件几乎崭新的海魂衫。他问我是从哪儿来的，我说是解放军叔叔送的。我低着头，支支吾吾，驴唇不对马嘴。我像一个被押解的犯人，极不情愿地跟在爸爸身后，再一次走进部队的营房。我双手捧着海魂衫，递给了当初问我话的那个大个子叔叔，这时我才知道他是连长。

我哭得很伤心，大个子叔叔拍拍我的肩膀，仍然笑着对我说：“小朋友，这件海魂衫送给你，留个纪念，因为丢这件海魂衫的叔叔已经调到别的部队去了。”送给我了？我破涕为笑，想说谢谢却说不出来。那一次，爸爸没有说我，他明白自身无言的痛苦和追悔，远远胜过别人的说教。

海魂衫至今完好无损，我却一次也没有穿起过它，我觉得我不配，这是我抱憾终生的故事，虽然海魂衫如今的确是属于我了。感谢亲爱的解放军叔叔，感谢“我的海魂衫”，穿越时光的隧道，梦想与现实，又一次把人生的重量呈现在我前行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