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金秋十月,我又回到了阔别三十年的下乡插队的第二故乡——辽西建平的老哈河畔。在高中时代的同学陪伴下,走出村子,放眼远眺,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时刻准备着,把自己的丰硕献给它们的主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土地、村庄的面貌,都发生了巨大变化,我环顾左右,感慨万千。回首之间,一大片谷浪摇曳起伏,呼啦啦闯进我的视野,谷穗们像小学生一样,齐刷刷地垂着头,面对大地,无限虔诚。我像是突然间悟出了什么,世事千变万化,或许只有谷穗们未变,依旧是一身籽粒,满腔诚实,背向蓝天,沉默为金。在以往的解释中,谷穗们似乎是谦虚的化身,个头愈大籽粒愈加饱满,头垂得愈低,用来比喻虚心不事张扬的人们。
我漫步在谷田一侧,望着未经收割的金黄,细细端详谷穗们的模样,总觉得谦虚只是谷穗们美德的一个方面,更多的品质还有待于发现更新。如果我来比喻,谷穗们肯定怀揣一颗颗感恩之心,既然成熟了,就随时想倒在镰下,来报答养育自己的土地和培育自己的农户。不然,它们不会那般恭敬,在早午晚都呈一副姿态,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收获。谷穗们的思想、感情、理想相逢于秋天,是生命幸福境界的最高体现。我回溯谷穗们的履历,不敢拿自己和它们作比,而一旦和谷穗们相比,顿时感到自己是如此渺小,虽然站在田野的个头很高,可情感深处有值得信赖和赞叹的果实吗?满心荡漾的是谦逊感恩的波涛吗?我扪心自问,心虚、脸红,虽然也能偶尔地低几下头,但在生活的土地面前,我显然不如谷穗们自信。
谷穗的自信来源于历史,来源于为谷穗撰写历史的庄稼人。我下乡劳动的时候,曾经目睹并亲自体验过谷穗的全部生长过程。先说选种,其细腻认真的程度,超过照料自己的亲生儿女,筛子筛,簸箕簸,手工挑。那时的农村生活艰苦条件简陋,可种子库简直一尘不染,室内温度竟像安装了空调一样,不凉不热,囤子里的种子们明白,它们比它们的主人要舒适得多。至今我没明白,当初生产队的老农们是靠了什么样的努力,才能为谷种们创造出那么优越的条件。到了春天播种的季节,种子们倾巢而出,在点葫芦头(辽西的一种手持播种工具)的歌唱中,纷纷扑向田间的垄沟,或许种子们明白,只有钟情泥土,自己才名副其实。而后就是施农家肥,簸簑复土,磙子耙压。此时此刻,绿色即将在谷种们的梦境里破土而出了。
也就是等个个把月吧,便要开始薅苗(又称拔苗间苗)了,面对一排排绿油油的谷苗,真有些不忍下手,可如果任其自由生长,最后会沦为一片良莠不分的荒田。按照要求,不仅株距应当保持在四五寸左右,还要把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草拔掉,谷苗要留下健壮的。我下乡劳动之初便是和妇女们一道薅苗,队里这样安排,也许是看我体质弱,也许是让我从最基础的农活儿开始。薅苗是蹲着双脚移动前行,而且两手要同时操作对付秧苗。我根本不是妇女们的对手,被落下一大截子不说,自己得双腿跪着才会薅,半个月下来裤子磨坏了两三条,当然也被姑娘媳妇们善意地奚落过。折腾了两个春秋,我才勉强学会,差就差在熟练和速度上。紧接着就是耪三遍地,谷苗们也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只是在中午艳阳高照的时分,它们的叶片会蔫着打起卷儿,到了早晚,依旧是精气神十足,特别是喜临一场透雨之后,谷苗们的水灵劲儿鲜翠欲滴。
谷苗们长着,长着,经过两遍犁杖的培土成垄,几乎就待收成了。不用说女大十八变,单是谷苗就已今非昔比了,往日的瘦弱、纤细已被今天的挺拔、粗壮替代,拔节、吐蕊、灌浆、成熟,一个收割的时代就在眼前。我也从最初的连薅苗都不会的高中生,历经五六年的锻炼,成长为犁地、播种、施肥、收割、扬场等农活样样精通的庄稼把式了。站在秋天的山冈上,我得意扬扬,心花怒放,只要愿意学,哪有学不会的啊?以至于到现在,我都自豪于当年在农村打下的坚实劳动基础。我的笑脸也就维持了三五秒时间,谷田在我面前蔓延,我看见了谷穗。刹那间,我心如止水,不再激动,有什么可值得炫耀的?谷浪的飒飒声响,像在警示我年轻的幼稚。没有老农手把手、心贴心的传帮带,我何能之有?我尴尬地走了几步,最后还是站住了,真想把自己站成一枚谷穗。时光倒流,我为当年的劳动所得欷歔不已。
不争的现实却是,谷穗们永远懂得农民在自己身上所付出的汗水,年年岁岁,一次次把头垂低,因为它们会以更大的成果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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