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 人 邻
1.城和山
城到了。大多的城都相似。这里的城不大一样的是建了古成纪广场。在中央一座巨大的建筑背面走,没多少感觉,可到了正面,觉得真是需要。杜甫有这样的句子: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这城似乎真的是在虚无田野里日夜漂浮,需一个巨大的建筑将它镇住。
有许多见过面没见过面的朋友。朋友在路边等着,叫上楼洗脸时,朴素、亲切,有到了家的感觉。
洗了脸,楼下的饭已经准备好了。有人不断打电话,似乎要把全城的人都叫了来。酒很快下去,差不多是一箱子。出门已经是夜色阑珊。余兴未尽,有人提议夜上文屏山。
月亮真好!走了一段路,同行的一个人要留在后边,说是要一个人看会儿月亮。山是土路,但走起来极为惬意。夜凉如水,想起古人有些话,真是好!
文屏山一座古寺的台阶,笔直,几乎是天梯。一个人先摸索着上去,凌空大叫,门开着!几乎是荒郊野外了,竟然夜不闭户。
一行人上去,见左边有一钟亭。还有余下的半斤酒,不知谁提上了,大口轮着喝,大声说话。以手触钟,不敢用力,钟发出低低的嗡嗡声。低低的钟的声音是接近人的语言的。
在山上的感觉,一座城也是需要一座山的。一座城需要它的某个部位坚韧起来,有分量,以便让它平坦的地方可以心安理得,可以忘记一些什么。
下山,送我们的那两辆车在那儿等着,似乎它是县城和这座山之间一个必然的什么。它很宁静,奇怪。
2.清晨所见
第二天早上,三个人去吃早饭。想这样的地方,会有从未吃过的东西。可几个地方都寻常。不敢乱挑,给别人添麻烦。去街边买了菜盒子,另一处小店要了稀饭。喜欢的是小米之类,最好是苞谷面糊糊,却是泊来的“黑米粥”。可笑自己罢了。
边吃饭,边看一个卖肉的短粗男人,捋起袖子,憨态可掬,在肥白的胳膊上写字。可有这样记账的么?
吃了饭,街上转,见架子车小筐里全是萝卜,粉彩的瓷器一样,一个个洗得极干净,干净到令人惊讶。似乎不是要卖的,只是洗净了给人看,看罢了,是要带着回家去的。且萝卜的尾巴一律朝外,齐整,刺猬样一片。
穿过一边的院子,尽是一种草,看着可爱,问,没人知道。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说是三叶草。细看,真是,每一组叶子都是三片。古老的植物命名法。
一条街,过去叫衙门巷。这里历史很久,也许过去就是衙门。人民政府了,政府也设在这条巷子。人民政府为人民,看着这样的巷子名,感觉别扭,人民政府怎么能设在衙门巷呢?于是改了,叫人民巷。可说起来还是衙门巷、衙门巷的。说得顺口,亲切。
怎么就改不了呢?
3.路上
路上见高粱,红、白两种。红的发紫发黑,沉得呀!白的没见过,叫人陌生。高粱是奇异的庄稼,古老,满地举着,密麻麻兵器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想叫车停下来,去摸一下。感觉那高粱是温暖甚至炽热的。想起前不久去临洮时写下的句子:高粱的成熟,也不过是一个最毒的阳光正午,就榨出了它的全部醇香。
终于有机会摸它一下,整个的穗子稍稍松散,沉,有些生涩。
路边有过去人家的遗迹,几棵树生在那儿,树长大了,和残颓的土墙亲昵地挤在一起。似乎本来就是这样,树也是土,土也是树。
有放学的孩子。十一点才过。觉得奇怪,但就是这样,有些孩子住得太远了。看起来小到可笑的孩子,骑着比人高出许多的自行车,居然骑得很稳。
不时从路边出来一个人。不知他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他会去了哪里。隐隐有一点悲悯,又觉得自己可笑。也许,人家觉得可以悲悯的是寂寞的旅人。
不时见牲口。有趣的是两头驴,悠然走着,一前一后,两个人一样,也不搭话。驴走得悠然,背着手走路一样,它自个儿是认得家的。有人说:牲口就像是自己家里的一口人。说得真好。说这话的人,家里是喂养过牲口的。
玉米已经收获了,路过村口,场院里一大扎一大扎地悬挂在木头杆子上,像是传说里的黄金树。阳光照在上面,有点硬的感觉。
一家院子外边,有零散的木板,已经黯淡了,又落了雨,觉得那木板似乎另一种质感了,有些松散,似乎软的,随意能折叠,纸一样能写上些什么。谁能写一本木版书呢?其实就是用一页一页的木板写,写一点儿泥土、雨、庄稼、时序、婚丧嫁娶,人心里远远地想着的一点儿什么。写完了随手搁在院子外边的泥地上,有没有人看,是不用管的。谁拾了去也就拾了去。慢慢朽了,朽了也就朽了。那样的书也许才是书吧。
4.成纪古城
丝丝的雨下起了,微雨。没人记住古成纪那个路口,太不起眼了。只能在泥泞的小路上慢慢辨认。近乎荒芜,但还是有一块黑色的石碑给看见了。
穿过的湿润田埂一边,玉米的紫红穗子沤黑了蔫蔫地塌着。玉米在褪了色的叶子的包裹里,安睡,等着。
养育它的泥土新鲜、干净,叫人想到这里的女人。
几乎什么都没有了。原先想看到一些什么,城墙和城里的一些残迹。到了,只是一些土墙,夹杂着许多瓦片,似乎是借着原先坍塌了的城墙,顺手再堆了起来的。
知道是毁了又建,建了又毁,可还是没法想象。
沿一侧走一会,想走到一个豁口处,能上去看看,哪怕什么也看不见。先前在另一处听人说,似乎还能看到粮仓和牲口圈之类的。一同去的人说,什么也看不到了。整个城早填平了,种了庄稼。正正方方的一座城,现在竟然是一方庄稼了!
雨密了起来,地泥泞,很难走了,只得赶紧往回。这边整个是苹果林,低矮的树种,人得弯着腰从果树枝条底下过,稍一碰树枝,叶子上的雨水就打下来。一座果园围着的城呀!果子熟了的时候,该是满城的苹果香气。
什么也没有看到,但似乎什么都看到了。时间已经几乎抹去了一切,但是时间留下了。感到时间就停留在那儿,雨一停,它们又会鲜活起来。
那些粮仓和牲口圈,也许是并不太久远的人,几百年前的人,偶然的一段日子。这样的古城是应该挖掘出来的,墙、街道、官衙、民居、私塾、店铺,一点一点地显现着,活了过来。
来人可以住着,可以在悬着灯笼的街上幽幽地走,小酒馆里有人在喝酒,说话的声音和现在是不大一样的。走的时候,摸出一锭银子,轻轻搁在桌子上,声音闷闷的、实实的,叫人可以摸到。
5.麻、荞、荏
第一次见到麻。麻绳,麻线,麻布,我知道很多。贫穷的时候,和母亲一起纺过麻 (纳鞋底用的细麻绳),但没见过长在地里的麻。知道的人说是有公麻和母麻。母麻有籽,就是麻子。麻熟了,贴地皮砍下来,在水里加了石灰沤好了,才好一层一层剥下来。
麻的叶子细长、优美,叫人想起《诗经》里的句子:“丘中有麻,彼留子嗟”,“不绩其麻,市也婆娑”,“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制出来的麻衣,穿起来柔软,看起来可以如白雪一样的美。
麻是多么古老的植物呀!
荞,也许是应该叫做荞麦的,可这里人只是小声地咧一下嘴角,说,荞。似乎是一个心疼女子的名。
远远看,大片的荞正开着,细碎、嫩红,粉白。坡地的缘故,大片的荞矮了下去,又升上来,又矮了下去,波浪一样。荞的花真好看,迷人!这一大片的荞花叫人想,满世上好看的女孩儿都在这儿了。
照了一张相,觉得幸福。似乎那些无数的妩媚女孩儿会给自己带来温暖和灵感。
荞的好看,让人忍不住近了,看了,再看。雨后,地是潮润甚至泥泞的,也许只有这样的泥土才能生出这样好看的荞。羞涩,也结实。近了,才发觉荞的秆子极红,溜溜的长。叶子什么样?忘了,似乎是女子的眉那样。只是记得有露水,露水太浓,一会儿就打湿了鞋。
这样的荞也许是不需要什么收成的,只是看看它的花就够了。它凋得多快呀!
也见到古老、野生的荏。现在已经没人种植了,作为油料作物,它的籽少,没有多少油可榨。荏在《辞海》里这样解释: “白苏亦称‘荏’。唇形科。一年生芳香草木,密被长绒毛。茎方形,叶对生,圆卵形或近圆形。秋季开花,花唇形,白色……”
荏是古老的植物,在《诗·大雅·生民》和《尔雅·释草》里都有记载。发现的人应该是采集的妇女吧。妇女采集中最早注意到的应该是油料作物,因为口感好。荏也并非是不可以培植的,有些植物是无意识间就给遗弃了。荏的命也许就是如此。但它也不会轻易就消亡,它的随意生长,是不会有人把它锄去的。它不过是那么一年一年地野长着罢了。
植物也成为古老时序的见证。光阴荏苒,苒也可以肯定是当初籽实可以食用的植物。人们不会随意去记住那些于人类的生存毫无关系的植物。
潘岳《悼亡诗》里有: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易流。荏谢了的时候,就是一年又过去了的时候。
这样的植物是应该有意识地保留下来,叫孩子们看看、感受一下的。
6.苹果
这是产苹果的地方,不断看到田野里有高两丈余的烟囱一样的建筑,但是干净,新鲜的砖红色上,没有一丝烟熏痕迹。
觉得是地窖的出气孔。问人,果然。这样的窖据说可以大到三四十吨。运的时候七八辆卡车一字排开,什么气派!
苹果是要窖的,似乎生涩的糖和果酸需要发酵一样地慢慢转换,这是一个自熟的过程,不依赖外界,比如阳光和水,而是自身,慢慢地终于醒悟了一样,似乎一觉醒来,天亮了。也似乎一个懵懂少女,转身就知道长大成人了。
见过硕大的现代化果窖,水泥生硬,不知道在那里储存的苹果会是什么味道。这里的苹果是决然不同的,生长这些苹果的泥土,依旧以湿润的气息呵护这些略略生涩的苹果,直到它们甘甜、饱满。
一边就是苹果树了。很少这么近看果树,尤其是果子成熟的时候。站在树下,感觉一嘟噜一嘟噜的苹果和梨沉得可怕,甚至是阴沉。尤其是苹果,它的细密质地看起来似乎是更沉的,有些彩色金属的质感。看起来并不坚韧的两尺的枝条,密密麻麻地生着几十个苹果,让人觉得枝条随时会折断了,或是那些苹果忍受不了,失声跳了下去。
现代技术是让果树拼命生长果子的窍门,可一棵苹果树究竟应该生长多少苹果?在山里见过野生的果树,比如野梨树、野山楂,它们只是随意地长着。似乎长了几个果实就是几个,似乎果实也只是它的副产品,而它的茁壮、野性,杂乱的枝条和繁茂的树叶才是最为重要的。似乎从它的枝叶间穿过的风才是最为重要的,享受阳光才是最为重要的。
看着这些果树,拼命繁衍的果树,觉着难过。
也见到了所谓的柴扉,是参差不齐的连皮的苹果树枝,连绳子也不肯用,只是用随手剥下了的树皮拧在一起,就成了绳子。用这样的绳子随意地扎住那些树枝,就成了门。这样的门是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的,只是一个样子,只是那么若有若无地淡然隔了一下。
7.瓦
回县城,想看博物馆的文物,没找到人。文化馆一位书法家屋里立着一页瓦,大得惊人。薄到两厘米的瓦,纵横竟然有五十厘米那么阔大。容易碎呀!这样的瓦,据说是汉瓦,当时用在屋顶上的,也许是为了轻吧。瓦的质量很好,敲起来,有金石之音。太大了,立着的瓦一片空白,书法家在上面写了毛公鼎的铭文。
书法家说,这瓦,古时候,夏天人死了,会在井水里浸凉了,三块,垫在死者身下,再浸三块,覆在身子上面。用不用这样的瓦下葬,我不知道,但艰难的年代也许会吧。
成纪古城,还有一种筒瓦,圆形的。这样的瓦又为了什么呢?坚固?但似乎也是不能解释。筒瓦直径十四点五厘米到十六厘米,直径四十厘米,很是壮观了。
这样的瓦也会做为葬器。古时候筒瓦曾经做为婴儿的瓦棺。
还见了精美的秦瓦当,饰有字:长乐未央,大禾美帛。言简意赅,叫人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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