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 李新立
1.果花
名称中带“绿”字的小餐馆,狭窄低矮,空气浑浊,没有一丝大自然的气息。女老板小巧玲珑,靠在柜台边,好像没有听客人交谈,只顾翻看账册,计算收入。三个人,三杯酒,还有三种牌子的香烟,摆在眼前,和他们主人的身份一样。我们想哪儿说那儿,东扯一句,西拉一句,内容互相没有多少关联。
说起了静宁苹果,就说起了苹果花。记得仁大、治平、李店三个乡镇连在一起,偌大的川道里,全是苹果树,没有尽头,密不透风。谁没有见过苹果花开呢,去年的春天,苹果花从李店梁上出发,直扑川底,一泻千里,那种白,不像雪,略带浅绿,是浅浅的绿。那种白,白得晃眼、迷乱。
一直想再去看看苹果花,再去领略那种壮观和震撼,正好被谁提起。现在是农历四月,我怀疑,眼下这个时节,怕是见不到苹果花了。东关村的一片苹果林,在我经常走动的路旁成长,陪我不少年,熟人似的,我看到,它们的果实已经有指头蛋大了。虽然规模不可与静宁南片乡镇相提并论,却也能说明事实——它们,花期已过。
邻座的四位妇女,天气这么暖和了,她们还用绿色的头巾苫着头发,即便是刚吃完热气缭绕的砂锅,也没有取下来。以口音判断,她们一定来自于南片乡镇。或许,她们才疏完压满枝头的小果子,趁眼下少有的闲暇时间,进城购物或走亲访友。她们声音不高,但字句不容置疑:“你们要去看苹果花儿?迟了!苹果花儿早娩了,看不上了。不过能看上苹果娃儿。”
恍若清风拂过,让人在惬意的微凉中醒悟。
花是母亲花。苹果花的孩子,是苹果娃儿。“苹果娃儿”,好活泼的用语,朴素亲切,距离很近。花虽然已经娩了,但最美的意蕴和情境持续延伸。
2.发现
二○一一年,仲春某日,大地辽阔,天空明净。城川乡的几千亩果树,洒满一川,果花随“静庄”公路延展,花香袭人衣袖,恍若世外桃园。这里除了静宁红富士苹果,还有桃、李、杏等果树。置身于绿与香的海洋中,谁不想建方舟一般的小屋,置酒小酌,点灯夜读,安度一生呢!
这只是静宁中部一乡镇的情境。它的自然条件,它的种植规模,不能与南片的仁大、李店、治平、余湾等乡镇比拟,但足以让人感叹与留恋。不,我的意思是,这里不是我们要探访的目的地,我们所寻找的,是那些最初发现适宜于苹果生长环境的先行者和推动者。
雷沟村的山梁上,一位年近五十的乡亲,将小轿车停在自家的果园边,粗糙的大手指向远处:“你看到那边了吗?”我们看到,远处的远处,仍然是浩瀚果林,自川道涌向山顶。
所有的发现,都是艰辛的。
恍若走进时光隧道。联产承包制实施后,光能吃饱不行,百姓致富是头等大事。一九八六年初,县上组织了人马出外考察,考察的是林果业,相对于粮食,应该叫“副业”。回来之后,立即召开会议,商讨因地制宜,发展新型农业的大计。雷大梁,大约是高可接天,近听惊雷的意思。它在一马平川的土地上拔地而起,横亘南北,将静宁分为南北两片,又把六盘山由东向西的季风,阻挡在千里之外,从而使静宁南部诸乡镇有了“小江南”的自然条件。由此,静宁第一次提出了在南部乡镇发展林果业的构想。
治平乡雷沟村,确定为引进和推广林果业的试验基地。一直靠地生活、靠粮生存的大部分乡亲,难免对新生事物有些抵触。“吃粮还是吃苹果?”还真成了问题,一些基层干部也有这个想法。我们对时任领导心存敬佩,是他们带领班子成员进到村社,挨家挨户串门,与乡亲交心谈心,算细账,讲收益,打保证,才有了好开端。很快,黄香蕉、秦冠等苹果苗落地生根,第一次栽植面积达到300亩。是的,我们看到了,昔日的这300亩果林,在千亩林中,如同一块勋章,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山水是大文章,写山水文章须大手笔!
初步成功,增加了政府和果农发展果品产业的决心和信心。一九八八年三月,春风荡漾,冰雪消融。全县三级干部会议上,县上果断提出了“南部苹果北部梨”的大规划。看到希望的乡亲,趁春回大地的好时光,自觉行动起来,很快栽上了130万株优质红富士、秦冠苗木。不得不感慨,二十多年过去了,几经人事更迭,但发展果业的大事,丝毫没有动摇啊!这不,到二○一一年底,全县果园面积已经达到了80万亩。
所有的植物渴望在土地上生长,人类更渴望植物满足自己生存与发展的欲望。苹果,不仅满足了土地的需要,更使人们的生活充满了美好。在春日的果林中穿行,仿佛拥有了全部幸福。
其实,所有的发现都是冒险的。
同样,所有成功的发现,都是值得彰显的。
3.赐予
大约南方已经春暖花开、莺飞草长了。这不,有朋友问我:“陇上的春天到来了吗?”正好,我由定西方向返回老家静宁,绵延百里的路程中,完全可以看看春天是否到来。因为,春天在大自然里。
清明节这天,天空“雨纷纷”了将近三个小时。说是雨纷纷,也不过是毛毛细雨,似有若无,但城里的柏油路,已经湿得像是下了一场大雨。我猜测,山野里的土地不过是潮湿了一下而已,这已经很不错了,至少,这场毛毛细雨,压住了前些天沙尘暴袭击后留在上空的灰尘。所以,早上九时,搭乘着一辆顺车,迎着华家岭朝向祁家大山而行时,感觉到的是大地清凉和“春暖乍寒”。
路上,那些延延绵绵、沟壑纵横的山脉,还看不见有什么绿色,就像长途爬行的动物累了似的,一动不动地休息,样子笨重而丑陋。但是,和画家笔下所描绘的一样,的确给人一种孔武有力的感觉,坑坑洼洼的沟壑,是大山饱经风雨的纹理,连绵起伏的丘陵,就是大山隆起的肌腱。远处华岭的上空,布着灰白色的云块,注了水一样沉重。大地之上,山峰之上,越是明亮的地方,云的影子越重,似乎要压下来似的。也就是说,一路随我走动的山峦几乎都是灰色的,可是,却又泛着红色,这种西北山峦的本色,叫人有一种说不清的苍凉、古远。
到了华家岭脚下,连我也没有想到,山阴处还是白雪点点,婉若一群苍白的头颅在晃动。沿旧国道盘山而上,本以为风声呼号,但事实上却静得肃穆,只有汽车上山时发出的挣扎声。路旁近年栽植的松柏,已经长得人一样高大,挤在一起,像牵手的弟兄。但不是平时我们看到的青绿色,而是灰黑色的,以至于让人怀疑它们已经死亡,根本想不到却是以另一种姿势等待下一个冲刺。灰红色的土地上,刀子刻划的痕迹清晰可见,这是山风,包括沙尘暴左右冲撞留下来的痕迹,让人想到坚硬的骨头。风本以为它们会撞出山谷,改变山的质量,但没有,它们只是给山增加了一些沧桑,增加了山的硬度。山之巅,几只雄鹰展翅翱翔、上下盘旋,宛若几块砸向大地的石头。
翻越华家岭,就来到著名的红色圣地界石铺。这是一个让人倍感温暖的地方。我们可以看到,村庄连在一起,有村庄的地方就有麦田,麦田呈条形连成一片,麦禾泛着似有若无的淡黄,装满了我们的眼睛,似乎在不断提醒你,大地正在复苏;村庄温暖的炊烟,孕育出了一片有硬度的枣红色,这些枣红色,是白杨树的芽苞,过不了几天,杨树的嫩叶就会从这里破苞而出,在阳光、空气、风的抚爱下,撒出巴掌大的灰绿色。
哦,那左边灰色的山峦的腰部、脚下,缠绕着的一绺绺粉红是什么?那是闻风而动的山桃花。这些竟相绽放的花朵,生长在山上的贵族,就像粉红色的雾,逐渐地扩张。看着它们,我的心情都是粉红色的。山顶上那一簇簇白色呢?它们不是杂草,不是枯枝败叶,细看,里面透着粉红,对了,它们也是正在绽放的山桃花。山桃花是山的精灵,它们约定好了,在某天,你不经意地一抬头,你就会发现漫山遍野的粉红色。不同的是,山顶上的桃红,都被掠过的山风拿走了,山风用它们做成了云霞,在早晨或者傍晚布在天空。
公路这把巨剑一挥,两边的山峰就后退几千米。于是,中间的地方空阔了起来,我们把这个地方叫做川道。川道宽阔,绵延几十里。现在看到,由川道延展到山腰的一片片嫩白,一定不是桃花,而是梨花,是早酥梨的花。在静宁,“南部苹果北部梨”已形成气候,早酥梨硕大皮薄、脆嫩香甜,差不多和静宁红富士一样齐名了。果林中晃动的人影,是土地的主人,他们或许松土,或许疏花,或许将军一样巡视。别急,定有那么一年,北部的乡亲会让果香漫遍山川。
不一样的自然环境,都是上苍不可更改的赐予,关键的是,怎样让生活在这种环境下变得美好。在陇上,日历上的春天总会提前到来,只是,春天这个让人心醉的家伙,它一向对自己的秘密守口如瓶。不过,秋天会公布结果,这也是大自然的赐予!
4.浅雪
凡跌落的,都有声音。但没有听见有雪落下。
清晨,推开窗户,水泥硬化了的院坪,好像在不久前下过雨,一些地方留有水渍。这,让我对自然充满了感激。不是吗,昨天,前天,总在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沙尘从东边卷来,风也为它们推波助澜。于是,空气里漂浮着灰尘,腥腻得叫人恼火。现在,细雨润物无声,空气过滤了一样。
出门,朝东而行,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路间的绿化带,布着一层浅灰,似有若无,空气多少有些凛冽。边走边想,或许昨天深夜,突降的气温,留下了薄霜。这种气象,其实并不奇怪,西北的一隅,春天没有秩序,节气老被寒流搅乱。继续东行,视线开阔了起来。北边峰台山、南边的文屏山,有许多雪迹,横着,竖着,一绺一绺的,像随意涂抹上去的水粉。
那是雪,浅雪。昨天深夜,或者今天凌晨,它不想惊扰沉睡的人们,慢慢降临,悄无声息。我因没有看见雪花降临而遗憾。若是白天,天阴着,但不是雨天的那种沉、那种暗,大地因为有雪而明净。这样的雪,不会飞飞扬扬的,无遮无拦,自由散漫,甚至迷漫双眼,也不会夹杂雪粒,任意甩打,让人的额头发疼。这样的雪,细腻绵软,像轻柔之手抚过面颊,倾刻间消融,一滴水、几滴水滑过眼睛,不觉得冰凉。肯定没有风,世间平静安详。
这和初春的雪不同。初春,土地复苏,空气回暖,但雪还带着冬天的硬度,大片大片地,纷纷扬扬,使世界苍茫。只是,其中含了许多水分,阳光的力道,把没有躲在阴洼地带的积雪,逐渐化掉。正在消融的雪,已经化成水的雪,和在一起,踏上去,水雪四溅,污垢一样。气温也会随之下降,残留的雪与水,结成冰,灰蒙蒙的,其中杂了纸屑,看上去脏乱,以至于让人对春天产生误解和不快。
太阳偏西时,这些浅雪散漫在山坡上,山坡灰暗,阳光照得到的地方,厚实透亮,像水墨画的留白。这种情境,让人想起梭罗的《漫步》,“每次看到日落,内心都会涌动起一股向西走的欲望,想一直走到遥远而美丽的日落之处。”
眼下,清明刚过,谷雨在望。这场浅雪,来的正是时候。我经常路过东关村的几块麦田地里,不时有劳作的乡亲出现,他们面目平易,习惯地将劳动的艰辛隐藏在内心。谁都可以看到,柳枝已经发芽,麦田开始泛绿,过不了几天,附近的桃花和杏花也会相继绽放。当然,东边每天迎接我的几十亩苹果林,也经过一冬的养精蓄锐,已经为春天准备好了千万亿枚花蕾。我知道,深春时,它们的花朵一夜间同时开放,绿白相间,花香弥漫。
——这场雪是在说,冬天已经甩在了身后。
5.故城
盛夏。微雨,模糊了天地。
出城,沿滨河大道前行,十几分钟后,朝右一拐,就上了雷大梁。沿途,将建筑和车辆甩在眼外,收入眼中的,尽是擦身而过的绿。这不是虚幻,是真实的。站在治平乡雷沟村的山梁上,撑开花伞,放眼望去,目光望不尽的也是绿,漫山遍野,直逼天际。雨,清凉,使人惬意。雨中的绿,透明,没有杂质。
这密不透风的绿,是红富士苹果林。
倘若不是微雨模糊着视线,倘若不是绿色遮挡着视线,我想,站在雷沟村的山梁上,一定会远远望到故城:成纪古城。
伏羲降生之地古城,在治平乡刘河村,北面环山,东南宽阔,从《水经注》流出的瓦亭水绕城而过。多少年了,细腻的雨和泥泞的路,总挡不住探访者的脚步。好多次,我,我们,以共同的目光看到现实:残垣之上,青草正长,蓝色的野菊正旺,几只蟋蟀躲藏在宽阔的草叶之下,上万只蚂蚁在历史的尘土中筑巢。
我说故城,是说它的过去。所有的过去,都在文字和传说中漫延,浸润灵魂,滋养当下,丰富未来。成纪城,已随着瓦亭水三迁而去,苹果林后来居上,填补历史的空白。根系里留下的陶片、瓦当、汉瓦、石斧,和几千亩苹果林的果实一样,赐给与它有缘者。我说故城,是说它的未来,成纪城的光华,是发端,是源头,照亮着的不仅是静宁大地。残垣之下,历史淹没,残垣之上,文明不古。
我说不好成纪过去与现在。但我知道,“故”处是家乡,故城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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