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范晓波
特别在意一个人时,我不仅会观察他(她)的现状:价值取向、怪癖嗜好、具有心理学意味的身体语言、内心隐秘的快乐和伤痛,也会关注他(她)的源头——童年和存放在童年的故乡。
我笃信一个判断:人在成年之后的种种执与迷,多半是在为童年还愿,你童年缺失什么,成年后就会追逐什么;童年受到了怎样的扭曲,成年后就会加倍地反弹。
作为时间概念的童年是单行道,无法逆行抵达,但总有蛛丝马迹遗留在对应的空间里,那个空间就是某个叫作故乡的城市或乡村。
曾惊讶于一位陕西作家总是在小说里用“心爱的”“亲爱的”来称呼恋人,这样的书写在年轻作家看来过时而肉麻,不过也正是这肉麻打动了我:一个人心里要淤积多浓多深的情,才会频繁使用如此肉麻的定语呢?
后来找机会去他陕北的老家走了一趟,那里的空间被一波一波的荒塬切割成一道一道的贫瘠深壑,人湮没在这样的沟里,不仅物质困顿,而且与世隔绝,两个村的人隔着十几米深的巨沟相望,“拉话话容易拉手手难”。在那样的寂寞里走了半天,我一下子就理解了这位作家的深情与肉麻。
和新朋友交往时,我最愿他(她)带我看的不是现在的家——这个家保存和展示的是当下的生活,而且不全是他(她)个人的。只有老家是具有个人意义的。人也只有回到最初的出发点,才会摘除身份的伪饰,展露出本真的性情。
我30岁之后才明白和体会到这些。对我而言,故乡分两个层次,鄱阳县城是一层,因为父母住在那里,我的青少年时光也留在那里。更里的那层是外公外婆曾经生活、现在安息的村落祥环,我在那里度过了更早的童年,理所当然可算作源头的源头。以长江类比,县城是沱沱河,祥环则是格拉丹冬雪山。
我早年最好的朋友,大都到过祥环。外公外婆健在时基本住在县城,祥环等着我的只是一座长期锁着门的老宅。我从县城去那里玩,朋友没事就跟去了,坐客车或骑摩托车。从县城到祥环有100多里路,路况也很差,到了连杯热茶也喝不到。愿意陪我跑那么远的路去看一座空房子的人,不是脑子进了水,就是肚里装了太多的话。
近五六年来,我也会邀请一些外地朋友去老家走走。大部分止于县城这一层,和早年的哥们儿一起喝喝酒,叙叙旧,品咂一下当地的美食、美景、美女就回。这是一种刻度。
少数人,会跟我去一趟祥环。这是另一种刻度。
我自己去祥环是很寻常的事,每年至少三次,回了县城,多半就要去一次祥环。不过基本是同家人一道,和朋友结伴十分难得。
我这么警惕赞美和客套的人,不会轻信人家的表白,也不会随便发出如此隆重的邀请,这毕竟是我招待朋友的最高礼遇,之后我就是“黔之驴”了。
后来发现国家元首之间的交往竟然也是如此——进入“蜜月期”,就会把会晤地点从总统府改为总统老家的农场,服装也改为便装,交谈由交锋演变为密谈,密谋由此产生。
的确有过外省的同道或读者从文字里洞悉了我对故乡的缠绵,来江西后先不去那些著名的山峦和湖泊,一见面就表示想去我的“发源地”看看。不管最后是否成行,这样的请求总是让我忍不住有点感动,他(她)至少懂得我的软肋在哪里,而且还表现出爱屋及乌的迷信。
实际上,那个名叫祥环的村落是普通而乏味的。我记挂的那幢老房子,十多年间已经漏顶、坍塌,被沙石掩埋,最后长满了构树和一年蓬。村里也没几个人还认识我。每次去那里,不过是去外公外婆的坟边站站,去废弃的旧水井边照照,去死了半边的老樟树下坐坐,去空无一人的老屋场走走。对于我,每次都能触发不同的回想,每次都有暗流在眼底波动。对于客人,难免有些走马观花,除了苍凉很难捕捉到更多东西。幸而,残垣上总开着各色各样的花,花瓣里总嗡鸣着各式各样的昆虫,竹篱后的树干上总有松鼠探头探脑表示欢迎,我得以抱歉地自嘲:“只是空气还可以。”
那些发现风景不过尔尔而步履留恋的人,我视之为知己。
那些被犬吠惊出了一背冷汗而毫无悔意的人,我视之为挚友。
那些见了外公外婆坟头的照片,意识到这是我血缘的上游,情不自禁作揖致敬的人,我此生再不会忘记他(她)。
他们让我站在那一堆寂静的废墟上,无限感伤地想起一个浮华的词: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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