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了年纪的人都晓得,老六安城中,小街小巷甚多,有“九拐十八巷”之称。其中有一条不大不小的巷子,叫做翠花巷。缘何得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已无从考之了。
话说明万历年间,翠花巷中住了一户人家。说是“一户”,其实也忒抬举他了。这户“人家”,其实就只一人,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棍汉。此人名叫许大贵,乳名小贵子。因自小左手生有六指,因此绰号就叫作“六指”了。
六指自小父母双亡,是个孤儿。十五岁之前,基本上是靠沿街要饭,行乞为生。十五岁那年,六指遇上了一个外地来的倒斗子的主。“倒斗子”就是盗墓,有时也叫做“支锅”、“翻肉粽”。那人干这行确是个行家,但到了六安,人生地不熟,身边缺个帮手。他见六指无依无靠,单身一人,小家伙看上去也还机灵,便把他收到门下为徒。
六指跟着师傅干了两年,对这一行的“手艺”了解得差不多了。这时,正好师傅要转场到外地,六指便佯称有病,没有随行,留了下来。
师傅一走,六指便自己“支锅”开业了。没几年下来,他自己也成了行家。虽说隔三差五能找些“地鼠”(金子)、“地龙”(银子)、“地蛇”(铜钱)花花,可孤儿出身的他有些不良习惯,一是贪酒,二是爱赌,有一花俩,基本上也没什么积蓄。再说,干他们这一行,对外是要严格保密的。外人看起来,此人就是个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的主。用当今的话来形容,也就是“屌丝”一个!因此,也没人敢把女儿嫁给他。十好几年过去了,六指仍然还是孤身一人,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看似轻松、实则孤寂的光棍汉日子。
话说这一天,六指正在街上闲逛,忽见一队吹吹打打、花花哨哨的队伍穿街而过。不用问,这肯定是哪个大户人家死了人了。因为职业的缘故,六指对送殡之类的事是格外敏感和关注的。一打听,原来是城南的大财主朱员外的小妾死了。一般来说,小妾死了随便简单发送一下就得了,用不着弄个这么轰轰烈烈的大阵式的。然而,一则朱员外是富甲一方的主,他们家再小的事在六安城里也都是大事;二则朱员外对这个小妾是宠爱有加、格外上心的;三则有很多人(比如开棺材铺的、开老衣店的、卖香烛纸钱的、卖爆竹纸幡的、举重抬棺的、敲锣吹号的、看风水的、念经超度的等等等等)都巴不得朱员外能把此事做大做强做到位。你想啊:像朱员外这样的大户人家中的人,天天锦衣玉食,伙食好,营养好,身体也棒,病也生得少。就算偶尔得了点毛病,立马便去找名医,吃名药。一般情况下,难得死个人的。现在总算碰上了这么一个,岂能轻易放过?因此,这才有了六指所看到的热闹场景。
六指瞧着送殡的队伍,冷笑一声,心想好事又来了!便远远地跟在了队伍的后边。
二
当晚,月黑风高。到了后半夜,六指穿着一身黑衣,带着家伙什,摸到白天已经踩好点的新坟地,轻车熟路、按部就班地开工了。
没多久,他便挖开了一个盗洞。可就在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撬开了棺材盖板,点亮蜡烛,准备大捞一把的时候,忽然听得棺材中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紧接着,里面的尸体居然动了动,慢慢坐了起来!
妈呀,诈尸啦!六指心里一惊,直觉得后脊梁骨发凉,浑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六指虽然做盗斗子的营生多年,但这种诈尸的事也还只是听说,并未真的碰见过。
“你怎么才来?你要再不来,俺可真地要死了!”尸体不仅坐了起来,而且还说话了。
六指大吃一惊,慌忙伏身跪倒在地,连连磕头不止:“姑奶奶饶命!小的有罪,小的该死,求姑奶奶饶了小的吧!”
棺材中的身影闻言一怔:“你!怎么是你?你是谁呀?”
“小的是六指,翠花巷的六指呀。你,你!……你到底是人还是鬼?”六指怯怯地问。
“我当然是人。是谁让你来的?是他吗?”
“没谁呀?俺是盗斗子的。他?‘他’是哪个呀?”六指斗胆抬起头,朝棺材中瞅了一眼。只见在棺材的后方,一个影子在晃动。六指放下心来,因为据说鬼是没有影子的,身后有影子的肯定是人。
“哦,没谁。”影子幽幽地叹息一声。
“您就是朱员外的夫人么?”
影子淡淡地笑了笑:“俺不是什么夫人,俺只是个小妾,俺叫莲花。”
“那您——”
“别那么多废话了,快扶我出来吧,我都快憋死了饿死了!”
三
六指将莲花背回家,煮了一锅饭与她一起吃了。六指刚想张口问点什么,就被莲花用手势止住了。
“我好看么?”莲花问。
六指朝她瞅了瞅,认真地点点头。说句实话,六指长这么大,还没这么近距离地看过这么美貌的女人呢。
“那就什么也别问。你要是肯要我,俺俩就搬到乡下去,好好过日子,你要是不肯要我,那就还把我送回去吧!”
六指想了想,点点头:“行,我要。”
四
六指带着莲花,在六安往南大约一百里的一个叫作毛坦厂的小镇上,买了两间草屋,住了下来。
转眼间,大半年的光景就过去了。
一天下午,莲花对六指说:“你去买点肉来,咱俩喝一杯。”
六指有些奇怪,但他在莲花身上见到的奇怪的事太多了,他早已养成了见怪不怪、从来不问的良好习惯。于是,六指点点头,买肉去了。
晚上,小两口相对而坐,你一杯我一盏地喝了起来。没多久,俩人都有了七八分醉意。
“贵子。”莲花从不叫六指的绰号,只叫他“贵子”。
“嗯。”六指醉眼蒙胧地瞅着面前的这个谜一般的女人,应了一声。
“想不想知道俺以前的事?”
“说不想,那是假的。可你要是不愿说,俺也就不想听。”
“俺看上你这人,就这点不错,有忍性!”莲花笑笑。“今儿,俺就把以前的事,都跟你说了吧。”
“随你。”
五
莲花原先是一个地方戏班里的一个当家花旦。五年前,这个戏班到朱员外家唱堂会,朱员外一见到莲花,便稀罕得不行,于是花重金买了下来,纳为小妾。莲花毕竟正值青春年少之时,而朱员外却已经是五十开外的人了,房里的那些事儿已经力不从心。日子一长,莲花便难免有些怨气。这一切,都被府里的管家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管家姓钟名海,三十多岁,生得白白净净,高高朗朗的,还识文断字,用当今的话来讲,不光是“帅哥”一枚,还是个“文化人”。平日里,钟海只要一遇上莲花,便要没话找话地闲扯上几句。莲花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男人心里惦记的那点破事,她自然明白。嘴上虽不甚答理他,心里早有几分意思了。两个明白人要想勾搭的话,后面的事就变得轻而易举、顺理成章了。
俩人偷偷摸摸来往了一阵子,莲花觉得总这样不行,一来迟早会东窗事发,似这样日日担惊受怕的不好受;二来也想早点营造一个属于她们自己的温馨安全的小家,老是寄人篱下也不是办法。俩人合计了许久,最后,莲花想到了一个相对比较保险的脱身之计。
莲花的祖上是中医,她们家秘传有一种奇药,服后能令人呼吸脉搏全无,与死人全无二致,两日后又会自然醒来。莲花决定用此药作为脱身之计。莲花将平日里攒下的一些金银珠宝首饰什么的交给管家,告诉他,这些个东西足可以让他们下半辈子衣食无忧。等她醒来后,他们二人可以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做一辈子恩爱夫妻。
莲花服药后,计划进行得很顺利。只要管家于下葬当晚救出莲花,就大功告成了。可就在这时,管家却动了歪心。管家想,就算把莲花弄出来,自己也要一辈子背井离乡、亡命天涯,过着颠沛流离的辛苦日子。说不定哪天遇上了熟人一告发,自己还会背上官司。现在,既然自己手里握有莲花交给自己的这一大笔钱财,完全可以另娶一个妙龄的黄花闺女,原地不动地过着安稳富裕的小日子,那又何必非得冒那么大的风险,去找一个既当过戏子又当过小妾的女子呢?再说,那个假死的办法是莲花自己想出来的,药也是她们家秘制的,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就算日后此事败露了,自己大不了就是贪点小财而已,用不着吃官司的。这么一想,他便横下心来,决定不再去救莲花了。只要当夜他不去掘开坟头,揭开棺盖,那个女人便永远不会醒来了。当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一个倒斗子的小毛贼出现,打破了他那万无一失的计划。
六
六指像听评书似的听完了这个有些诡谲离奇的故事。当然,故事后面的那段,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他瞅着莲花,发现她的眼里闪动着一种阴冷的幽光,那完全不是伤感和悲痛,而是一种仇恨和愤怒。他心里一揪,知道这个故事还不算完。
果然,莲花又开口了:“其实,咱们虽然搬到这小镇上半年多了,俺可一直在瞅着那城里呢!”
“你瞅着啥了?”
“俺打听到了,那个姓钟的果然找了个黄花闺女,而且过几天就要成亲了。”
“你该不会要去大闹人家的婚宴吧?”
莲花笑笑:“当然不会。我有那么傻么!”
“那你要怎么样?”
“我有个比闹婚宴更有趣的想法。想不想听?”
“不想。”
“不,你得听。你不仅要听,你还得帮我!”
六指叹了口气,点点头:“行,你说吧。”
七
在莲花下葬后的第三天,钟海就到坟上看过。六指做倒斗子这行,是很讲究规矩的。无论有没有弄到“水头”(随葬品),都要把盗洞填好,恢复原貌。因此,钟海一个外行,自然是看不出破绽的。
钟海放了心,于是辞去了管家的差事,变卖了莲花交给他的珠宝首饰,开了一家茶行。一个茶春季下来,大赚了一笔。不久后,一个媒婆给他介绍了一个裁缝家的女儿。女孩名叫春桃,年方十九,长得很俊。钟海悄悄地见过一次,心里大为欢喜。于是择了日子,于八月初六迎娶。
说话就到了吉日。一大早,钟海身穿大红喜服,胸佩红花,里里外外地安排招呼。到了傍晚,花轿进了门,钟海牵着从花轿上款款走下来的新娘的玉手,感觉这只手似曾相识,便忍不住悄悄挑了挑新娘的红盖头,往里瞅了一眼。钟海松了口气,新娘还是自己见过的新娘。他想大概是自己做了亏心事,过于疑神疑鬼的了。二人步入中堂,拜了天地。而后,新娘被送入洞房,钟海则在摆着喜宴大院里陪客人们喝酒。
待客人们散去,钟海迫不及待地钻进洞房,一把扯开新娘的盖头,搂住新娘就要云雨。却被新娘一把推开。新娘说:“官人别急,奴家有几句话想问一下,成么?”
“成,有什么话,你就问吧。”
“官人是第一次成亲,是吧?”
“那当然。”
“那官人以前可有过相好的么?”
钟海一怔,连连摆手,道:“没有,绝对没有!”
新娘一笑:“我可是听说官人先前跟朱员外的小妾相好过,有这档事么?”
钟海一惊,心想此事她是如何知晓的?莫不是在诈我吧?于是说:“哪有此等事!你可别听人家胡说!”
“我可是听朱府里的人说的!”
“是哪个嘴贱的在胡说八道!那个小贱人是个戏子出身,她倒是时常拿言语挑逗于我,可我连看她一眼都没有!那样的人,我是根本看不上眼的!”
新娘一听,哈哈大笑了起来:“姓钟的,你可真会装啊!”
钟海再一次紧张起来:“你说什么?”
新娘呼地一下站起来,将身子往后一转,突然扭过脸来,厉声道:“姓钟的,你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瞧瞧,俺是谁!”
钟海抬头一看,脸刷地一下白了,惊呼道:“莲花!你,你,你怎么……有鬼,有鬼呀——!”说完,拔腿就往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喊:“有鬼呀!有鬼呀——!”
等外面的人赶来时,只见新房里空无一人。
一个伙计问:“老板,鬼在哪呀?”
钟海大汗淋漓地指着新床那边:“就在那,在那边!”
大家你瞅我,我瞅你,觉得很是奇怪:哪来的鬼呀?
终于有一人发现了不对:“咦,新娘子呢?哪去了?”
钟海语无伦次地说:“她,她,她就是鬼呀!”
大家心里都顿时一紧:是啊,一个大活人,哪去了?
钟海疯了,完完全全地疯了。每天大街小巷地乱跑,见人就喊:“有鬼,有鬼!你不信呀,真的有鬼哩!”
八
原来莲花打听到那个名叫春桃的姑娘的娘家所在地和钟海娶亲的日子,于当日让六指带人在道上截住了送亲的队伍。莲花早年曾与一唱川戏的结为姐妹,学会了川剧中变脸的绝招。她按春桃的模样做了一副假面具,自己戴上,坐上花轿,进了钟海的家。
钟海被突如其来的变化吓破了胆,狂呼着奔出新房求救,此时六指混在喝喜酒的人群中,乘乱钻进新房,让莲花换了一身丫环的衣服,于混乱中溜出了钟家,神不知鬼不觉地连夜回到了毛坦厂。
此后,六指再也不做倒斗子的营生了,他跟着一个做豆腐的师傅学了手艺,与莲花开了一家豆腐店。由于两口子做生意本分,为人又和气,生意做得甚是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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