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看都很美
今年再次见到老何,是为了访谈他的人体画。
在此之前,我们还在谈风景,谈一大堆强烈油彩中的交响乐和它们的彩色音符。到了2007年中,我们的访谈已经做了好几年,关于何坚宁的一切都有了更澎湃的发展,比如拍卖,比如我开始在他的茶室中遇到筹谋深远的收藏家、教授艺术的外国教授等等,他开始想做书,把访谈录和他的作品推向更大的人群。他甚至还想开个艺术餐厅兼文化沙龙什么的,让它遍布他的画。我想餐厅大概应该命名为“何坚宁大脑的松果体”,所有画作都是这松果体留下的指纹、印记。如果想从繁入简,可以翻看一下说明书,也就是我们做出来的访谈,它记载了松果体是怎么工作的。当这小小发光体作为巨大宇宙精神的籽实,也作为一个独立体,当它伸出触手(对老何也就是伸出画笔),它们的瑰丽如何碰撞、如互相印证,并把二者撞出巨大火球的爱情回馈到画布上?
“有时一早上起来,觉得光线中的深绿浅绿真是美,太美了,就想到外面走走,结果又下雨了。但下雨还是能看的,雨中的是灰绿,怎么看都还是很美。”
这就是老何的爱情,怎么看都很美。一种要求很高的爱情,既要满足身体和头脑动力机制的极限启动,还要满足至高无上的道德快感,“所以我不喜欢画人,因为不美,总有灰暗的东西。”老何解释道。他的严苛的松果体,因此挑选了风景和自然这个爱人,他的画都是这种题材的,因为它怎么看都很美,而且一点不受道德灰烬的钳制。
最近老何却在画女体。在我开始这一类画的访谈时,他已经画了快两年了。“有这么久了吗?”我落座在他茶室里,惊叹时间的流逝。从03年起,我周末常常坐在这里,有时是访谈,有时纯粹是无聊坐坐。这印象太强烈了,宛如昨日,没想到心理时间的昨日,竟已经是俗世的两年。松果体一定窃笑我的不自知,因为老何随即展示了他的大手笔:这真的是两年,看,我们做了多少事,精美封套的画册、新黑胶唱片、又换代的音响,最重要的是他的变化。
他现在觉得女体美了。“以前也觉得美,”他更正道。但那时它还只是潜伏内心的深邃情感,整个中国经历的气候一直没有给它合适的发芽机会。“突然就有了,一切条件具备,题材、模特等等。”老何的松果体得意洋洋,光彩焕放。“这是我最满意的,”他拎出几张人体大写意。这次我很快懂了,比风景画来得快,大概是因为那里面的线条与色块,余味无穷地回溯我的松果体和它所有的感觉味蕾。我了解粉色块里的喜悦与温厚,也了解线条下的快意,我还了解阴影带来的快感。这喜悦被我自身的爱情经验所渗透,对画的“懂”来自于生存经验所带来的理解桥梁。我还记得,我和当代油画的第一次心灵邂逅,那是在二沙岛美术馆,当时我正步下二楼阶梯,一抬头,看到了楼梯拐角的凡高《向日葵》,它的狂野气息迎面扑来,吓到了我。我也许不知不觉止了步,在楼梯中间呆等它的强大气流侵袭入骨。又或者,仅仅是楼梯超乎寻常的阔大诱发了这种恍惚?
此后我才遇到了老何,开始我们的访谈,并确证这不是一种恍惚。这是一个有趣的历程,出于我们共通的艺术家本质,远在理解他的画作之前我理解了他本身、他的艺术动力机制,而访谈深入下去,又钩回了我被遗忘的二沙岛记忆。我逐步地、由上至下地理解着老何的作品,慢慢看懂他画的“是什么”。这是一次奇特之旅。作为一个完全不懂油画的人,但同时是当代诗歌领域里做着同样事情的诗人,我灵魂深处的理解桥梁是开放的,有着足够的自觉性,能对二沙岛式的艺术邂逅做出心灵的拥抱。有时是我们内心的桥梁伸出触手,握住了艺术品内部的小宇宙;有时是艺术品内部的桥梁率先握住我们,在某种奇特的时刻,给予我们心灵的撼动。后者可以比拟为我和油画在二沙岛的邂逅,前者契合我对老何的访谈。无论如何,握者和被握者,内部都必然拥有共通的根部,才使得这种拥抱得以发生,并带来炫目的舞蹈,以及对生存的巨大喜悦和赞美。
不仅仅是艺术工作者才拥有这座内心的桥梁。
如果我们能和一只可爱的小狗共通,和一个不会说话的婴儿、甚至只是一张婴儿贴画有所共通,那么人和人怎么可能没有共通?只不过,人和人的关系是一个无比复杂的存在,不仅容纳着共通、也容纳着争斗;容纳喜悦,也容纳不喜悦。这一对矛盾机组的摩擦运动使我们生存,也使我们只能获得有限的喜悦。“我只觉得女体是美的,我甚至还不打算画儿童。”老何宣布,松果体隐藏在那一堆富于油彩气味的脑回路中,对我们扮了一个倨傲不驯的脸符。它就是它,真实的物理反应,一点不打算对人类自诩的任何美德屈服,它只忠于它自己。
它过去讨厌医学院实习生的围观,所以逃出了医院。“我是我自己的,哪怕造物赏赐了这个巨大的陨石坑,坑也是我自己的,我不愿意被研究。”它逃出来,很多年都不爱说话。但它仍然想要绘画,它画下去了,在克服最初的颤抖后站在了更高的艺术创作巅峰。而且它显然被我们的访谈激动了,我们共同挖掘的这座精神矿藏瑰丽多姿,啊,这五光十彩的宝石矿!它激动,它搓着手转圈,想搞懂,“这是怎么啦,我是怎么啦,是这样吗?”我们建议老何去讲课,还建议他到法国开班授义,给油画老祖宗们上课。这想法让他大笑起来。
“陨石坑也能打造出最美丽的花纹。”设想松果体在老何巨大的画布前一再沉吟,越来越兴奋,越来越澎湃,最后它提笔写了这么一句。我们跟随老何也大笑起来。这是天气适宜的下午茶时间,在茶室里的有我、老何、黄礼孩、警察和他英俊的弟弟,偶尔闯入的手舞足蹈的老外教授和他的学生,还有他爱的黑胶唱片,以及据说是他最近喜欢上的电影,很适宜播放一段圆舞曲,我们和松果体一起跳的“怎么看都很美”圆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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