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行到死亡中去。
——马丁·海德格尔
在死亡的大汗中我梦见我的创生。
——狄兰·托马斯
序 曲
“……在我生命的中途,迷路来到这个地方。”
四月,花朵整齐地塌下,树木的叶子缓缓枯卷,
月亮像濒死的巨蛹徒劳地想挣出天空的黏液。
山谷青铜的曲颈瓶,扭结着硫黄和莫名油料烟缕的发辫。
风吹岩窟,颤音袅起,抖动浓雾辽阔的殓衣。
我在哪里?我在等谁?这可不是我要待的地方。
我蹑足后退,青铜墓地便蹑足跟随,
我转身狂奔,青铜的荆莽拦腰缠住我中年的躯体。
在一场噩梦中我跨入了天谴的界线
遇到我尘世生涯未尝领略的庞大的虚无体积。
我坐在一块石灰岩上喘息,它说:“你压疼了我的耻骨!”
我扯一根艾蒿,它说:“谁在拔我的睫毛!”
呵声音,这里总算有了声音——
有一群人在地下等着我,有一个空冥的世界
让我凝神谛听被湮没的年代沼气的轰鸣。
在我生命的中途踏上了与但丁相似的路,
我已无法区分它是来自地下,还是我逶迤的大动脉中……
第一歌:我说
是什么发出头发的尖叫,此唱彼和石砺丛生,
是谁,在用拍岸的觳觫搅动白骨滚滚?
枯树疤瘤的眼珠烟尘猩红使黑鸦明灭,道路逃向深渊,
你们无话可说,成排的瞎狼喘着粗气在暝色中觅食……
“热烈的墓地青铜铸成的墓地讥嘲外面的好天气”,
“疼呵,”你乞望恶神开恩,“脱尽树叶的森林,在手里
握满——刀子”!流刑营广场可能的圣净仪式无人主持。
在青铜墓地,锈蚀的丧钟流遍你们全身。
仰望天空和俯视地面,只有黑暗谶语的金属之墙。
你们天南地北已会为一体永不再分手。谁更强大?
谁站在天意一方?谁拥有另一个时刻打量别人?
“哗啦啦,哗啦啦,”时间废弛的发条里
女妖沉默着发放签阄。世纪的列车
发出脱轨时龇牙咧嘴的火焰狞笑。
活着的欲望向大地垂下肿胀的神经。
……现在,拉撒路先生也不能跃出
青铜墓地。它卓立不移安顿你们。
我看到母亲们的皮肤遍布流刑营
医院的白墙;姐妹们诵读谶语
发泄一生的仇恨。父亲的鼻孔喷出呕酒的血光。
儿子们被锐利的宣判书、欠账单和沥青缠裹。
暮霭已尽,黑云迸涌,大地用灰烬说话。
天空降下了全部发丧的白布,搭架你们共同的门,
鬣狗寻欢作乐,等着无尽的腐肉撑死……
现在,污水河暮气的呼吸就是你们的香料;你们啜饮着沼气,
没有执刑者刑具的哗啷,最后总结你们的东西像是
催眠般柔软。“究竟在什么地方?伙计们
这儿是墓地还是牧场谁能告诉我?”
我看到羊群被雷暴擦燃,发出熏炙的焦味;
那么,谁是放牧者?哪是深渊拱门之上誓约的彩虹?
你们鱼贯而下,躬身去赴人类均不可拒斥的盛宴,
在生存的路上,像羔羊一样把死撒在燔祭台前。
这些头发,这些骨架,这些眼窟,这些纽扣,硕果仅存。
这些头发的骨架,这些眼窟的纽扣,硕果仅存。
在青铜墓地,青铜牧场,在墓地的青铜牧场
成团攒动的无辜的羊犄角,究竟向我暗示着
意志的卑屈还是又一轮生命的尖峰?
烁烁陨石的冰雹垂悬于天际,睨视大地的胸骨,
大地的胸骨奉上它广阔的祭献,“你来吧来吧来……
我无力保管,你快些取用,多少时日就有多少沉哀。”
洪炉默默奔流袁地轴款款转动
活着看见死亡后袁死亡是否不像是死亡
第二歌:众诗人亡灵的话
我听到了今天的诗人们难懂的语言。孩子,为何
你们的血液循环得如此黏稠,难道你的诗
也只会嘭嘭敲击着茫然颓丧的暮鼓?
你踏上的只是认命如宿的道路,
还有另一些宽阔的灵魂之路你未曾涉足。
人生荏苒,时间举杯引满便飞沫四溅。
你们应抵达另一种青葱,灵魂和泥土深处的青葱,
可你们被地层白骨的雪盲弄坏了双眼。
请重新考虑末世学的阴鸷和宿命的尖叫,
让悲观主义的现代俗套得到朴素诚实新诗的治疗。
请再向下钻探,钻到底,穿越世纪的煤层,
那里有甘泉纺着细小的生命纱线
谁在说,“而死亡也不得统治万物。
赤裸的死者会同风中的人
西沉明月中的人合为一体;
当筋腱松弛在刑架上挣扎,
受缚于轮上,他们却不会碎裂;
手中的信仰会折断,独角兽的邪恶
会将他们刺穿;但即使万物都被
劈开,他们也不会破裂。而死亡
也不得统治万物……”
记着吧,孩子,这才是为诗者对死亡高傲的寓言。
跟我一道往下走,把你未老先衰的手递给我,
在接近地轴的地方,是死去的诗人们燧石筑成的家园。
哀愁的人,请做如是想,比青铜刀锋更犀利的
不是肉身而是诗魂,诗是语言的金链会代代相传。
我知道主动深入死亡乃是语言愤悱的拯救
我们留下的诗章会限制着精神第二次死亡。
冲涌的节律,可靠的激情,使青铜之墓流遍新鲜的铜汁,
我听到冬天死亡的根在另一种明亮的熔炉中
歌唱……诗的儿子们,诗的孙子们,诗的玄孙和情人
我看到青铜的墓门展示一派青铜的巨爵,无际无涯,
盟誓的话语海潮般飞溅,冲击着母语的伤口,
青铜之炉的逆子们一万双臂膀在燃烧地火的朝霞
天空的大鼓被炙得嘎嘎啸叫……而血汁回旋着
紧紧和致命的隐喻结为一体。孩子,在此时
你会看到弥天的方舟开始运送青铜诗章的卷册
一次又一次返回
上界的海洋。噢,大地妈妈,原谅你野蛮的儿子们,
我喜欢自由的嚣响如猛兽的殿堂在申诉前的盟誓,
我知道置身母语的火灾是唯一的方式,不能再回避一次。
死亡死去了,那不是它的本质而是新价值的起点。
生存的乌云控制不了诗歌自由的暴雨。
那些被时间删除的,不是诗歌而是死亡本身,
妈妈,当你发出懊丧的叹息,我祈望你不要紧闭双眼,
你看儿子们依然在温柔地爱着“生死转换”主题而不是尸骨。
在寒食节的早晨,他们给你带来新诗如背来灶火的柴禾,
你会看到他们还像火焰那般血气方刚。
他们从冥界中转换诗体,就像枯枝在你手中变作火焰一样。
人已像庄稼倒下了,母语的谷粒却被珍藏起来——
你知道,它们是从地下走来的,
心灵的丰稔不正是来源于永劫轮回的黑暗之途?
孩子,请相信青铜的质量如此浩大,
是诗歌共时体几代人谱系交流灵魂和手艺的时候啦。
大海靛蓝色的旌旗汹涌在诗歌儿子的脉管
我们捧着海啸,像捧着全部的希冀和时间
……
洪炉默默奔流袁地轴款款转动
诗歌深入死亡后袁死亡已不能再重复死亡
第三歌:合唱
砂岩,页岩,火山岩的书卷……
磁矿石,赤铜,锡石,石英,亚铁土的词语……
松树的根,铁杉的根,冰川毛茛的根的结构……
洋流的句群,冰河的句群,爽风的句群……
——请通过我们的声带歌唱
这一刻,我听到墓地上响遍青铜碎裂的声音。
我听到有人在天空之外刻碑的声音。
如果青铜墓地裂开了,游魂的方阵又能开往哪里?
錾头敲遍了权贵的每一个书屉,它们满腹淤泥恶贯满盈。
雷声扑天而下击荡在诗歌的血液里,诗神在摔着天空的瓷盘,
青铜会不会冷却成伤口?但是,诗歌的金链一代代承传,
词语匠人肺活量的风箱号叫,
血色的高粱不能割尽,千秋万岁的新诗不能被劫掠;
在铜钱和精液漩流的河里,我不愿看见我的兄弟和儿子,
他们的灵魂里应有着更为坚贞的高傲的洪峰。
那么,让我们在巨大的青铜墓地铸造诗的群雕
剩下的青铜分给饥饿的孩子,让他们蒙上清澈的眼泪
让我们向植物讲述,向泥土向星宿讲述灵魂的历程
讲述生命轮回的死亡和死亡轮回新生命的胜利……
喑哑的青铜的声音把持光芒屏营战栗
仁慈,正义,劳动,爱,思想,我听到代代
相承的诗人疼痛的歌唱。
“满脸霞光熠熠,他独自上升
喝醉了阳光,亮透了一颗心……”
让诗歌的十字架在平整过的墓地上耸立起来。
让它像一具青铜的牛角镇守住这恶欲回流的地方。
死亡不能结束的东西留给诗歌的镇守去生长。
让我们热爱这青铜的十字架,青铜的检阅台
青铜的嗓音。让我们热爱这个用我们的生命和母语
浇铸成的另一具青铜的心象
“多么高贵,多么美,他们听到召唤……”
先知,闭上你的嘴,别把鲜血吹进花树。
我们不是普度众生的神祇,我们是词语的亡灵,
我们不是迎风招展的旗帜,我们只是生存的书写员。
我们不是青铜之外的天空,我们只是青铜墓地里的空气……
我看到在墓地上空,先知的脸像庸众一样一闪而没……
洪炉默默奔流袁地轴款款转动
诗歌一息尚存袁死亡已不再骇怖
尾 声
“……在我生命的中途终于找到这个地方。”
九月,太阳摇动千万支金指挥棒,树木的合唱队
激励繁花竞放,诗歌亡灵击节以白金的脚踵。
有一群人死于大地却在诗中等我,让我循着语言生命的旋律
穿越更长更长又更短更短的诵诗的走廊。
——那在青铜的中心闪光的,不是诗歌又是谁?
——那在诗歌的中心再生的,不是灵魂又是什么?
——谁能代替我们的食指冉冉上升叩开心灵的大门?
——谁能阻遏不死的诗魂铺设出整张大陆的绿帆?
在千百代诗人走过的地方唯一的道路涌向我们,
用灵魂燔祭语言的,不涉过地狱又有什么路途?
在墓地上空,我看到人类诗歌共时体亲睦地闪耀在一起……
在未来诗人的心脏里,光明还要与青铜隧道竞赛奔跑,
他们巨大的胃袋还应消磨黑夜,吐出整个的晴天……
青铜的墓地是他祖辈血液的冷藏室,
他们健壮的双腿是先人不能折断的,敲击死亡的鼓槌。
这一切我将珍存在地心的一双眸子里
人的生命终会走进墓门,但诗魂却是吹爆墓门的飓风。
现在,就在这片熔炼青铜的大地上重新写下我们的诗歌
它闪着浊重的光,再生的光,你们要细读它。
现在,这里已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光在垂直下落,
没有什么力量能让它返回死亡本身。
听,在另一个人生的中途,谁在歌唱
“让他们紧跟我的脚步吧!
现在我在向一片遥远平坦的陆地行进
现在,那是死亡之手
在赐予生命……”
江河汹涌奔流袁地轴隆隆转动
我们穿越死亡后袁死亡是一个人生还的起点
1989.5—6,19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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