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西郊有曹雪芹故居,地名:黄叶村;大观园内有怡红院,匾额“怡红快绿”——皆与花木相关联。我国古代文人中,于“红”、“绿”二字运用生动者,当推李清照。《漱玉词》中一首《如梦令》:“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描摹暮春情状几成绝唱。只是李易安笔下之“红”、“绿”直指花、叶,而曹雪芹笔下“红”、“绿”二字则泛指各类花木。
《红楼梦》素有封建社会百科全书之称。其内容涉及政治、经济、社会生活等诸多方面。从生态视角来看,书中吟诵花草树木、状写盎然生机、描摹红影绿意的笔墨,亦具相当篇幅。在塑造人物、推进情节、展示主题方面起到重要作用,成为《红楼梦》的一大特色。而这些文字,较为集中地活跃于不同章节的各类韵文之中,这也是本文行将展现的主要内容。
遍查《红楼梦》一书,其中可归属于“怡红快绿”范畴的诗词,竟有数十首之多。从内容上看则较为集中地吟哦、描述了白海棠、菊、红梅和柳絮的芳姿与情态。这些诗词都是大观园内贾宝玉与众家姐妹雅兴大发,举办诗会的产物。(分见于该书的第三十七回、第三十八回、第四十四和第七十回。)结诗社,开诗会,本属中国古代文士的一种生活方式。大观园中人物,虽非文苑中人,闺阁之间却不失其雅,便欣然做了“诗翁”。正如书中所云:“探春道:‘这原是我起的意,我须得先做个东道,方才不负我这番高兴。’……李纨道:‘方才我来时,看见他们抬进两盆白海棠来,你们何不就咏起他来呢?’迎春道:‘都还未赏,倒先做诗?’宝钗道:‘不过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见了才做。古人的诗赋也不过都是寄兴寓情,要等见了做,如今也没这些诗!’”(《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于是才有了以“海棠诗会”为开端的“红楼诗会”。
海棠诗会是一次值得记叙的诗会。这不仅因为它是红楼诗会之发端,更重要的是,它产生了不少好的诗篇。请看:
“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贾探春
“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薛宝钗
“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点魂。”
“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林黛玉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欲离魂。”——史湘云
这几首诗不仅题目同为《咏白海棠》,而且韵脚亦一致。表现出极娴熟、高超的诗词创作功力。诗作形象鲜明、韵致文雅、文字精致,每首七律聚集的都是“五十六位贤人,容不得一个凡夫俗子。”这些诗篇不只集中展示了人物对自然之美的热爱,对绿色生命的珍视,更流露出她们对海棠的认真审视、深刻认知和独特感受,让各自的性格生动地溶入海棠的芬芳里和诗句的意境中。使这些诗篇即使置身于历代诗坛的中心位置,亦足以葆有其耀眼光芒。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艺观推崇文学应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又说“性格即命运。”曹雪芹是塑造人物的圣手,《红楼梦》中出现的人物数目多达400以上,其中有名有姓,富有性格特点的人物当超过百人。在主要人物的性格塑造上,作者更是不遗余力。诗词则成为其中一种重要方式。
回过头来再说海棠诗。诗会中的篇什虽然各有“作者”,而曹雪芹方为真正的“捉刀人”。曹公的一支笔,借宝钗之口说海棠则说得端庄贤淑,裙齿不动;借黛玉之口则说得高洁纯真,倔强坚守;探春的不甘示弱和湘云的从容无猜,也都在各自句中透出音容……一字一句无不符合各自身份,一叶一瓣皆为人物性格流涌。吟哦的分明是大观园中海棠花魂,塑造的依然为《红楼梦》里的人物形象。
在《红楼梦》第三十八回的菊花诗会上,曹雪芹将其间最优秀的三首诗作,即《咏菊》、《问菊》和《菊梦》,都赋予了林黛玉,以集中赞许黛玉的诗才。与白海棠诗一样,这些诗写得既符合菊花的特质,又展示她的人物个性:“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这些诗句,是写菊花,也在写林黛玉作为宦家千金,寄人篱下,一代才女,孤标傲世的襟怀。
《红楼梦》吟咏绿色生命的诗词中,最能吐露人物性格者当数第七十回的“柳絮词”。其中应该关注的有林黛玉的《唐多令》:“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此生,谁舍谁收?”哀叹的分明是自己的身世,而薛宝钗的《临江仙》中,则有无数红学家均引用的名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样的句子展露薛宝钗凭借权势谋求富贵的心迹,再明显不过了。
行文至此,不得不提及林黛玉的《葬花辞》和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这是《红楼梦》怡红快绿韵文中篇幅较长的两篇。林黛玉《葬花辞》知名度很高,很多读者都能背诵辞中名句:“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因而感伤于书中人物身世的飘零;而《芙蓉女儿诔》却未能让人广为知晓。这是贾宝玉奉与晴雯的祭文。“岂道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陇中,女儿命薄”,为文中点睛之笔,成为晴雯这一人物的命运总结。有人指出,晴雯为《红楼梦》中最幸运的人物。因为她是在前八十回里由曹雪芹亲自实现了这一人物形象的整体塑造,而未曾留至后四十回任续写者另行摆布。有人置疑书中向来以黛玉比作芙蓉,此处为何又以晴雯与芙蓉并提?答曰,这是曹公对晴雯厚爱的独特表达方式:晴为黛影,却非黛副;而袭(人)为(宝)钗影,亦为钗副;曹雪芹将袭人写得颇不堪,对晴雯则不然,表现出作者对人物感情的倾斜。
查阅《红楼梦》全书第八十回后,再无韵文出现。透露出红学研究中的一种现象:运用诗词来塑造人物性格,系曹雪芹独有的艺术手法,“怡红快绿”这一审美情趣,与全书情节相吻合,为塑造人物产生重要作用,成为《红楼梦》的一大艺术特色。
然而,以花喻人并非曹雪芹首创,巴尔扎克曾经说过,“第一个将女人比作花的是天才”。曹雪芹的天才并非展露于“第一”,而是在于他将不同的花比喻不同性格的女人。让花的各种特质与人的性格、命运相融,使之成为全书的有机组成部分。
在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曹雪芹写来分外动情:以牡丹喻宝钗,以老梅喻李纨,以杏花喻探春,以芙蓉喻黛玉,以并蒂花喻香菱,以桃花喻袭人……而纵观全书,各类花卉的特质,更处处与人物的性格、命运相通相合,浑然一体,教人非常容易想起当前多为人们引用的“生态术语”:天人合一。然而,在此我却想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在我国传统文化范畴中,“天人合一”的基本指向并非现代观念中的“生态”一词。这里所说的“天”,至少是神化了的概念,它之直接派生之意当为“皇权天授”,为“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之类。因此这里所说的“天”,几乎不可能与“自然”画等号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原副院长李慎之,著有专文论及此事。这篇文章大致刊发于1997年的《新华文摘》上,颇值得一读,我也不就此多发议论了。《红楼梦》中的花人和谐,我们不如解读为作者对大自然的热爱和审视目光的精到,惊叹于作者塑造人物手段的独特和高明以及写作过程中针线的缜密,从而更加丰富了“红学”研究的内容。
50多年前,初读《红楼梦》我还处于高中阶段,正热衷于学写格律诗。似懂非懂的氛围中,吸引我的竟然是书中的诗词,便一首首抄在小本上,还反复阅读书中香菱学诗的章节,希望像她那样学会写格律诗。现在看来足可供酒喷饭。但仔细琢磨、研读《红楼梦》,从阅读书中的诗词入手,亦不失为一条路径。只要认真,且注意积累,入门是做得到的。得堂奥之深,知解曹公“其中味”,也并非全然不可企及。
(原载《中国绿色时报》2013年11月1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