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倩
我到底还是来到了秦淮河畔，这个曾在我的旅游计划里出现了多次的名字。今天终于踏上了这片土地。这里的街道，一如当初的想象，是狭窄的，铺着青石板，弯弯折折的不知要伸到哪里。踏在这些经年的石板路上，行行止止地环伺两面半掩半开的老门，千年的风尘便从木房子的隙缝间透了出来。凝视蜿蜒寂静的巷子，依稀听见路人在石板路上叩击出的清脆脚步声。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戴望舒的那首诗，恍惚中仿佛自己也融入其中，看见一位走在细雨中的江南女人撑着一把油纸伞，带着一份诗般的淡雅温情和惆怅的古朴风韵，从清凉幽深的小巷走过，从逶迤纵深的老街走过，霎时又隐入一道虚掩的古老木门中。在这样的小巷中散步，体验是非常奇特的。高高的粉墙因为年久而色彩斑驳，那些墙头上悬垂下来的古藤，露出一角来的马头墙上的瓦花，还有节节台阶和紧闭的大门，不禁使人生出走在时光隧道里的错觉来。
秦淮河畔两边翘角的屋檐左右相牵，隔水相望，颇具灵动与亲情。岸边的回廊曲曲折折，显出一种闲适与安淡。放眼间可以看见两面白墙黑瓦的房子一间一间紧挨着向远处漫散，形成一幅线条纵横、起伏有致的黑白图画。临河的人家，木制的窗子都面河开着，有的雕花镂空，有的栅栏式涂着朱红油漆，有的干脆就是两块活动的木板，原汁原味，只是因了岁月的反复摩挲，竟有了一种隐晦的光亮。这些窗门或羞羞答答地半掩，或大大方方地敞开，各具形态却风情尽现，清澈的河水倒映着这些开开合合的木窗，朴素和端庄间难掩天生的典丽。
在这里，桥是极寻常的景观，从孔桥到文德桥，短短的河面上横卧着好几座古石桥，也许是建造年代的不同，这些古桥样式纷繁多姿，风格迥然有异。那似垂虹卧波是圆形石拱桥，半圆形的桥孔挺起了脊梁，两边桥坡上的石级便显得有点陡峭，耸在半空的桥面虽然只有几米见方，两旁的桥栏仍然为行人留下了歇脚的地方，坐在桥栏上享受冬日的阳光，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临水人家的窗棂正对着高高拱起的石桥，桥上行人就和临河人家隔着距离搭话，吴侬软语宛如珠玉，泄入清澈见底的水里……
步上文德桥，抚着历经多番风雨，岁月斑驳的桥头，欣赏着河道两旁瓦屋的古朴，看着船自桥下穿出，带着目光悠然远去，桨橹轻摇，在水中灵动地搅起一痕曲折水纹，追逐着微浪向着两岸摇曳开去，隐入两旁的青草中。秀美之余，那份清静与从容，使人神醉在这向你徐徐绽放的水乡情怀中。
在这桥上，远远观望着古色古香的媚香楼。媚香楼坐落在钞库街中段。大门朝南，进去穿过走道，向左拐进前院，院中假山玲珑，芭蕉展叶。前面是一式三间正屋，中间是客厅，这是一座两层绣楼。青砖小瓦马头房，绣帘挂落花格窗。
而现在我能够静观的媚香楼，据说是“修旧如旧”。不管怎么说，秦淮河畔如今总算还有这么一座经过修复的“李香君故居”，可以供人发怀古之幽情。这楼其实已经不能叫媚香楼。确切的名称，叫做“李香君故居”。媚香楼本来是明末秦淮名妓李香君居所。明末著名画家杨龙友曾经在楼壁上画了几丛墨兰，同时援引《左传》“兰有国香，人服媚之”二句题画，媚香楼由此得名。
秦淮河积历代奢华，有多少烟花女子于此埋玉留香。但身后不寂寞，且能重享修故居之殊荣者，大约唯李香君一人了。清人孔尚任的一部《桃花扇》，使得这位明末清初一代名妓的事迹得以流传海内，早已颓圮的媚香楼得以复现人间。撇去与侯公子的爱情纠葛不说，一个寄迹风尘，以声色取悦于人的烟花女子，在国难当头时，敢于痛斥祸国殃民的权奸阮大铖，甚至不惜将自己的花容月貌“碰了个稀烂”，如此刚烈，如此深明大义，确实令人肃然起敬。
夜色渐浓，凉风徐徐。在回旅店的路上，心里突然又生出一点感触。李香君若非一代名妓，只是寻常女子，没有文人墨客为之鼓吹。那么，即便她也在国破家亡之际做出了英雄壮举，也是难以在这寸土寸金的秦淮河畔占得一席之地的。
到了旅店已经很晚了，我记得当时看了手表，正是我每天睡眠的时间。开了房间，洗去旅途倦意，换了件新衬衫就入睡了。
半睡半醒之间，觉得月光好像倾泻在另一个世界里，在交错的空间中。月光照在窗棂上，粉墙上就有影影绰绰的画，好比唱戏的戏台一样，人影活动，故事就一幕一幕地演出来。
二八年华的李香君邂逅了河南商丘才子侯方域。一个是风流倜傥，才高情重的翩翩少年，一个是娇柔多情，慧质兰心的青楼玉女。这对金童玉女般的少年男女，就那么自然地双双坠入爱河中，难舍难分。可惜公子有意，世俗无情，没有黄白物，如何上楼头？多亏友人相助，才得以办了梳拢仪式。多情公子携了那粉嫩手，将一柄上等的镂花象牙骨白绢面檀香宫扇交到香君的玉指间。此刻，两人谁也没想到这洁白的宫扇竟成为日后名流千古的桃花扇。
美好的日子总是短暂，这对恩爱伉俪躲在小楼中甜蜜度日，不知风云会际，山雨欲来。闯王踏破紫禁城，崇祯皇帝自缢殉国，福王在旧臣拥护下，来到南京建立弘光皇朝，奸臣马士英成了执政大臣，随即启用阮大铖为兵部侍郎。阮大铖重权在手，陈贞慧、吴应箕等人先后入狱。侯方域得知消息之后，唯有趁夜逃离，投奔到史可法麾下。
自侯方域走后，虽有无数达官贵人寻美求欢，但香君一心等待侯郎归来，可是梅香楼内苦苦等候的香君，等不来侯郎的消息，却等来了田仰那迎娶的花轿、纳妾的奁妆。外面锣鼓喧天，香君冷眼看着这热闹，心寂如死水。她轻盈转身，袅袅而去，人们以为她已无奈答应，回房打扮。不料，香君只是紧紧握着那把定情的白绢诗扇，在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已一头撞在厅堂的石柱上，额角顿时血流如注，染红她的面颊和衣襟，并点点滴洒在宫扇之上。杨子龙深为香君的贞烈感慨唏嘘，灵感勃发，急忙就着扇面上的血迹稍作点染，血迹便成了一朵朵鲜艳欲滴的傲骨桃花……
浩浩愁，茫茫劫，鲜血泣，桃花出。灼灼桃扇，中有鲜血；血亦有时尽，扇亦有时折，一缕香魂无断绝。我不知道我是怎么醒过来了，是梦到谁了？我只记得最后的梦像是香君的脸，月光在李香君的脸上画了一条银亮的斜线，那隐在黑暗中的一半似乎已经融化，而凸现在月光中的那一半则美得惊人。
我望着窗外，一种似雾一样的东西在升起。我看到瓦屋从黑暗中脱离出来，泛着白光。恍然醒悟，原来，只是雕花床上的一场好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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