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万株梨花
父亲走的那一刻,她发现母亲的头顶心忽然长出一茎数十根白发。这一年,父亲46岁,她不过16岁。父亲留下遗言说,要送他回黄河故道旁,他走出来的那个小村庄,与他的祖辈葬在一起,“若不能,和老祖宗们遥遥相望也成。最重要的是,要看得见梨园”。
她完全不明白父亲为何执意要回乡,在全家人包括爷爷奶奶都离开家乡二十多年后,在老家的旧宅都转手卖给别人之后。她也完全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她们娘俩在清明节后再带着他归去,“如天气暖和得快,早一个星期走,如有倒春寒,晚一个星期走”。父亲一向是个仔细人,可他在生命尽头的这一番嘱托,却令她颇为费解。
答案却是无需猜想的,它就在眼前。她与母亲,离着黄河故道还有十公里的时候就下了车,最后一段路,两人不约而同想走着去,只因为花开了,连绵数十公里的上万株梨花开了。
夕阳正在西下,雪白的梨花少见地呈现出淡淡的绯红色,忽而又转成淡粉紫,轻袅如云霞,那真是“千树万树压琼枝”的盛景,压枝的梨树向干涸的河道上倾侧着身子,花朵将老树们装点得如此洁净又如此肃穆,就像清凉的雪覆盖了一切,整个世界都静了。而此时,压在心头的哀痛竟倏然散去,整个肺腑充满了梨花的清气,那是可以推开块垒,冲破沮丧的清气。那一刻她仰望天空,在无数梨花堆涌的梢头,她仿佛看到父亲的笑容,那是她在父亲的中学毕业证书上看到的笑容,父亲轻扬下巴,带着一个能力超群的少年特有的自负和灿烂。
她深信父亲的灵魂在这里找到了归宿,他自由了,与故园融为一体。
简单的落葬仪式结束后,村里的亲戚请她们娘俩吃饭,喝放蜂人新酿的梨花蜜,吃三婶蒸的梨花糕。众人说起这些年新嫁接的梨树品种,肉嫩汁浓,个大核小,最妙的是,风吹日晒,梨皮也不会变糙变深。当然种梨收梨也越发辛苦,农技员下来指导,细致到一根枝条上留多少个梨,每个梨用多大直径的网袋套装,以防虫钻鸟啄,都交代得清清楚楚。“等梨花落了就忙了,哪像现在闲得赛神仙”。老人们还记得她父亲作为村里第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喝壮行酒时承诺上学期间每年都会回来收梨,“这一收就收了七年,有一年还带了十个同学回来,远亲近邻都住满了”。那时的路哪有现在好,到梨园去的最后一段路是要坐拖拉机去的,但来的学生兴致都很高,老人们听到他们在梨园里唱歌、谈笑,甚至诵诗。
那是20世纪80年代的事。作为“95后”,她完全没有料想过父辈还有这样的青春,这样浪漫洒脱意气风发的时刻,就像她从前,只见过梨,从没见过梨花一样。自她懂事,所见到的父亲就是个沉稳的中年人了,应酬很多,工作疲累,很少与她深谈。
她一直受着母亲的照料,心理上也与母亲更亲。她一向认为父亲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所施加的影响很淡,他们,只有血缘,缺乏共鸣。但如今,她明白这是一次太晚的相逢:她亲手送父亲回乡,父亲冥冥之中安排她和他的故交长辈,他的老班主任,他的同窗发小见面,让她邂逅了他的少年和青年时代。父亲通过这一独特的方式,让独生女明白,他和她共有的青春,有多少相似的困惑与哀愁,梦想与豪情,就像每一季的梨花都会有这样汪洋的花枝和汹涌的芬芳。父亲只是以这一充满隐喻的方式告诉她:虽然,他将不能伴她走生命的长途了,但在她遭遇困境的时候,不如回来走走,他还会以自己的方式,悄悄关注和安慰她。
如果无路可走,那就回到故乡。假若生死永诀,也别忘了去看春天——她深信这是父亲对她的最终嘱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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