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姓眭,讳金翠,名山岭村人,生于1917年农历十月十六日,殁于1984年1月24日,享年67寿。
母亲有一兄二弟,因家境贫穷未能上学。新中国成立后,乡政府一度组织扫除文盲,都是晩上上课,母亲去了几次,因家务太重,也就放弃了。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她为人处事,通情达理;她懂得“成由勤俭败由奢”的道理;她知道如何尊老爱幼、相夫教子等等,所以村里人都称赞她贤恵、勤劳、善良。
母亲是一个孝敬老人的人。她出嫁到徐家两年多,我那个后奶奶就去世了,她挑起了操持家务的重担。她深知我的祖父两次丧妻的痛苦,对他在生活上倍加关照,凡是有好吃的东西,都让他先吃;凡是重活都不让他去干。我小时,祖父带我去走亲戚,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母亲怕累了祖父,非要让我下来自己走不可,但一出村,祖父又让我骑到他的脖子上。有时祖父去赶集,母亲总要给他一点零花钱;每当祖父走亲戚,母亲都让他换上洗得干干净浄的粗布衣服。到了寒冬腊月,母亲把厚被子让给祖父盖,还给他做棉鞋,用粗布给他做厚袜子,使他免受寒冷。记得我的二弟志生小时,祖父带他睡觉,他的头上长了不少疖子,化脓以后,脓水流到被子上,又腥又臭,母亲不忍心让祖父带他,而祖父执意要带,母亲只好隔一两天就洗一次被头。祖父患疟疾时,高烧不退,母亲如亲女儿一样侍于床前,她用粗布热巾给他擦头擦脚,不是女儿胜似女儿。祖父去世后,母亲痛哭不止。祖父出殡前,母亲早晨起来,就跪在祖父的灵柩前大哭,直到父亲把她扶起。此情此景,至今我还记忆犹新,作为儿媳,如此孝敬公公的,还真不多见。母亲对我的外公外婆更是孝敬有加,除了过年过节父亲去接他们来家住几天,还常带我或弟弟去登门看望。她回到娘家,不是去住闲,而是帮他们干杂活,如给他们缝补衣服,给他们做鞋,帮他们种菜,总之,能为老人排忧解难、增添欢乐的事,不论大小粗细,她都认真去干。
母亲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平日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早晨起来,给全家人烧洗脸水、做饭、喂猪、喂鸡喂鸭。吃了早饭,或到山里砍柴,或到地里种菜,或帮父亲种田,从早忙到天黑,没有闲暇。晚上她还在如豆的桐油灯下做鞋。那时我家五口人,加上外公外婆和小舅,八口人的鞋都是她一针一线做成。她付出的辛劳,是文字所难以表达的。我在北京师大上学时,买不起雨鞋,为了珍惜母亲做的布鞋,每当下雨,便光着脚从宿舍走到教学楼,到厕所拧开水管洗了脚,穿上鞋再到教室听课。尤其令我难忘的是,我和吴瑞吉结婚后,母亲觉得没有为我们送什么日用品,非要送我们一顶蚊帐。这顶蚊帐可是来之不易,母亲种了两年麻,割了麻,从麻秆上剥下皮,再用麻刀刮去麻皮,晒干后漂白,再纺成麻线,再请人织成蚊帐料,给我们寄到石家庄。一顶蚊帐料,要经过多少道工序啊!可以说,这顶蚊帐的每一条线都渗透着母亲的辛劳。当瑞吉把蚊帐料缝成蚊帐后,我们就免受了蚊子的叮咬,我们深深地感谢母亲。
母亲是一个勤俭持家的人。母亲不仅勤劳,而且非常注意节俭。为了让我们一家人能过上温饱的日子,她在生活上总是精打细算,能节省的尽量节省。有些事我至今记忆犹新,例如:家里煮饭、炒菜的铁锅用到出了小洞,就请补锅的补了再用,再破了再补,直到锅上补丁多了实在不能用了,才买新锅。连家里杀鸡宰鸭,她也要把鸡毛鸭毛收拾起来,等收购的人来换点钱买盐或给我们换糖吃。她种的豆角、黄瓜多了吃不完,就煮熟晒干或用坛子腌起来,留着冬天菜少时吃。过年过节磨了豆腐,她把豆腐渣做成丸子,既当菜又当粮。秋天山里的苦株树落下果实,她带我和弟去拾苦株,拾回家去皮后磨成苦株豆腐,给我们既当粮食又当菜。她和父亲到东湘桥往返二十多里送公粮时,在家里做几个饭团在路上充饥。在穿衣上,凡是能补的衣服,母亲都坚持补了再穿。那时我们穿的,大都是母亲种棉、纺纱织成的粗布衣。有时杀了猪,卖回钱,也买布给我们做新衣,但她自己却舍不得穿。记得父亲曾给她买过一块天蓝色的“阳丹士林布”,做了一件上衣,她只有走亲戚时才穿。尤其令我难忘的是,1982年,母亲二次到石家庄,我的妻子吴瑞吉给她做了几件衣服,还有一件棉衣,她带回家舍不得穿。那件棉衣本来是做给她回去冬天御寒的,她也很喜欢,但她怕穿过以后,死了不好给继承人,所以天冷时还是穿她的旧棉衣。可怜我的母亲,儿媳给她做的新衣,生前舍不得穿,又怕死了以后,儿子再花钱给她买寿衣。所以母亲去世后,穿的都是她在石家时儿媳瑞吉给她做的衣服。我的妈呀,您勤劳节俭一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为的都是丈夫和子女啊!我们真是愧对于您!
母亲是一个与儿媳关系密切的人。我的两个弟弟结婚后,虽然与父母分灶吃饭,但母亲还是把两个儿媳当成自己的女儿,处处关心、体贴、照顾她们。母亲不但给她们看孩子,而且在农忙季节还给她们做饭和干其他家务。两个儿媳对她也很孝敬,有了好吃的东西都要送给她享用。她当然感到欣慰。母亲两次到石家庄,她与儿媳吴瑞吉相处得很好。她第一次来是1971年7月,也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坐火车。她这次来主要是照看她的爱孙二力。她刚来时,说的老家话,瑞吉难以听懂,我便当翻译。过了不久,她俩就能沟通了。晚上两个孩子睡了,瑞吉在缝纫机上做活,母亲也坐在一旁,两人交谈得真是亲热。在生活上,瑞吉对母亲也非常关照,那时我们的粮食是定量供应,白面、玉米面按比例分配,大米很少,而母亲几十年以米饭为主,她吃面食,特别是吃玉米面窝窝头不适应,但她从来不说不好吃。尽管母亲不说,瑞吉也知道母亲爱吃米饭,每天中午下班后,从省公安厅机关食堂给母亲买大米饭。母亲在石家庄住了一年半,婆媳俩不但相处得非常融洽,而且有了深厚慼情。母亲回老家时,她也舍不得她的爱孙,舍不得她的儿媳,但是,家里还有我的父亲和十五岁的小妹,她不能同我们长期住下去,只有挥泪而别。母亲第二次来石家庄是为了让她休养治疗哮喘病,这也是她的儿媳瑞吉提议让我回去把她接来的。母亲住在有暖气的宿舍加上服药,病好多了,但她惦记着我的父亲,住了一年多就回去了。她回到老家连一个冬天也没熬过去就与世长辞了。我和瑞吉都后悔不该让她回去,但已经无济于事了。
母亲是一个一生受苦受累的人。母亲生了四男四女,其中三女一男都是一两岁时因为出麻疹而夭折了,这使她在精神上受到很大打击。她四十岁时,生下我的小妹满玉,当然喜之不尽,爱如掌上明珠。俗语云:儿多母苦。母亲在近二十年间,生育八个子女加上流产的一个,共有九个,十月怀胎,一年哺乳,她几乎没有休闲的时间。母亲怀孕也没有在家休息的时间,不是下地干活,就是做饭、喂猪、砍柴;分娩以后,多则十来天,少则七八天,就得下床做饭,对她来说,是没有北方妇女那样“坐月子”的机会和概念的,从而使她落下了不少病根,年纪越大,病情越重。母亲生儿育女,付出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痛苦,真的是难以想象。母亲不仅抚育我和两个弟弟一个妺妺长大成人,而且抚育过十二个孙男孙女,也包括我的儿子二力。她在家里,有时背上背一个,手里抱一个。有一次,她用背带背着我三弟的儿子顺利,手里抱着我二弟的儿子胜利,到家门前的塘边看鸭子,由于负荷超重,加上雨后路滑,摔倒在地。她的两个孙子安然无恙,但她的腰骨却受了重伤,回家后卧床难起。两个弟弟要送她到乡卫生院诊治,她怕花儿子的钱,坚决不去,躺在床上慢慢恢复。经过一段时间,她虽然能下床走路了,但她从此却一蹶不振,背驼了,走路慢了。可怜我的母亲,受苦受累,心中唯有儿孙,没有她自己。
母亲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她不仅把自己的全部心血用在爱子女爱丈夫上,她还做到了孔夫子所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她和父亲一样,对村里的长辈都很尊重,对同辈人都以诚相待,有人想把自己的儿子拜我母亲为干娘,有人让自己的女儿拜我母为干娘,她给他们做鞋、送吃的,从不吝啬。我的哑伯伯家在青黄不接缺粮时,她宁可自己节省一点儿,也要接济他们。凡是有乞讨的人到家,她愿意自己少吃点,也要给可怜人一点吃的。记得有一个十多岁的小男孩,患有小儿麻痹症,下肢瘫痪,两只手撑着小木凳一步一步地挪动。这个孩子到了我家,母亲很同情很可怜他,不仅给他好菜吃,还让他在我家的横屋住了两夜,每餐都给他送饭。他临走时,母亲给他做了两个饭团,让他在路上充饥。那个小孩感动得直流泪。这足见我母亲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人,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是一个“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人。也正如村里人评价的,她是一个辛劳善良的人。我为有这样的母亲而感到自豪。
然而,像母亲这样勤劳善良、充满爱心的人,老天爷为何不假她以天年呢?1984年1月22日,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我立即购车票,坐了24个小时的火车,从石家庄到达冷水滩站。下了火车,再乘长途公交车到水字桥,又步行六里路回到家。我一进家门,两个弟弟对我说,母亲已经四五天吃不下饭了,打吊针药水也进不去。我进了母亲的卧房,站在床边喊了一声妈,她立即睁开眼睛,拉着我的手拼力气说:“我的崽啊,天这么冷,快过年了,你回来干什么?”接着她又问她的孙女大莉、孙子二力、儿媳瑞吉的情况,她尤其关心二力是不是还经常感冒。我告诉母亲,他们都很好。母亲听了,精神好了一些。我从提包里拿出一个苹果,让弟弟拿来一把小勺,我用小勺刮着苹果喂了她几口,她说好吃。这时我深深感到,我欠母亲太多了,真是“茹荼空有叹,怀橘独伤心”。母亲又把两个弟弟叫到床前嘱咐他们:等分了赶塘的鱼,一定要给你大哥两条大草鱼带回去给大莉和二力吃,他们喜欢吃鱼啊!听了母亲对志生、梅生的嘱咐,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我的妈啊!您已经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您的孙男孙女和儿媳,唯独没有想到您自己,我们真是愧对于您啊!
没有料到,母亲对弟弟的嘱咐,竟成了她的临终遗言。母亲靠着床头坐了大约二十分钟,觉有点累,想躺一会儿。我扶着她躺下,又用我的大衣给她盖在被子上,她闭着眼似乎想睡一会儿。这时,弟弟和弟媳有的出去做饭,有的出去放牛,我一个人守着母亲。突然,母亲大口喘气,呼吸困难,接着口吐白沫,我大声喊妈,她已说不出话。我又大声喊弟弟和弟媳们,等他们赶齐时,母亲已经停止呼吸了。这时是公元1984年1月24日上午11时30分。母亲儿孙满堂,唯有我这个远在他乡的游子是为她送终的人,用村里人的话说,这是我该着的啊!我离开母亲太久了,她是要等到我这个归来的游子,才肯瞑目。
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她劳累了一生,永远地休息了。正如有人在一首诗中所写的:苦日子过完了,妈妈却老了;好日子开始了,妈妈却走了。这就是我苦命妈妈的真实写照。妈妈健在时,我远游了。我回来时,妈妈却远驾鹤远行了,……“慈母万滴血,生我一条命。送我千行泪,伴我一路行。爱恨百般浓,都是一样情。即使十分孝,岂抵母之命?万千百十一,一声长叹,难尽母子情!”
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但是,她是徐家的大功臣,是她的勤劳节俭,使我们一家人过上温饱的日子;是她生儿育女,抚养群孙,使徐家后继有人。母亲是一个很平凡的人,但在她的身上,体现了中华民族的美德,她会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每当我清明节回到老家,为父母亲祭奠时,虽然思亲不见亲,但仍觉得他们音容宛在。这正如我在一首诗中所写:
百年老屋今尚存,
唯无慈母唤儿声。
轻推房门觅遗痕,
犹闻深夜纺纱音。
谨以此文此诗纪念母亲逝世三十一周年!
2015年3月8日于海口
附胡振民:读《父爱如山》、《母爱如海》有感
读罢徐公二纪文,感同身受泪沾襟。
同是农家贫寒子,深知贫贱父母恩。
及至为官亲不在,空怀赤子一颗心。
而今老迈常思旧,醒世高歌游子咏。
(胡振民,河北深县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曾供职河北省委组织部,历任中央组织部研究室副主任,中央宣传部理论局局长、秘书长、副部长,全国文联党组书记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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