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初期,环县教育事业刚刚起步,底子薄,困难大,特别是教师奇缺,是制约教育发展的瓶颈,不解决这个问题,要发展教育,只能是一句空话。针对这种现状,1959年初,县上决定成立环县初级师范,招收优秀的小学毕业生培养三年,来充实小学教师队伍,以解决燃眉之急。我是1959年7月由虎洞完小考入环县师范的,当时只招收两个班,一班59人,二班58人,共计117人。指名调给师范的教师只有4名:张定位(美术)、王文玑(数学)、刘正义(语文)、雷俊明(地理)。除张定位老师外,其余三名都是庆阳师范分配来的中师生。学生招来了,教师调来了,学校还没有动工修建,暂时在一中附设。我们的好几门功课都由一中的老师兼任着,师范的老师,有的也兼任着一中的课。我们所开设的课程,和同级的初中课程基本相同,只增加了一门教育学,算是专业课。另外对音乐和美术课的教学抓得也比较紧,因为这方面的师资,小学也是急需的。我们在初一的时候,音乐和美术都学,到了初二,开始实行选修,不论音乐或美术,只选修一门,我选修了美术。
我在环县师范学习的三年,恰逢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所经历的艰苦是令人难忘的。1959九年后季刚进校的时候,吃粮是家里拿,情况还算不错,我家里一次送来了一百多斤黄米,一学期基本够了,灶上顿顿米饭,勉强可以吃得饱。到了第二学期,大多数同学家里都没粮了,我们的吃粮改由国库供应,每月27斤指标,情况就越来越差了,老吃不饱,不知什么原因,27斤粮并不能原原本本吃到我们嘴里,灶上的饭由稠变稀,最后变成了粥。十个人一组,每顿只给一盆“稀饭盆浪”,每人分得一大碗稀饭,怎么也撑不到下一顿吃饭的时候。家庭情况好一点的还能送点炒面加垫着吃,一般学生就只能硬撑。我家里情况并不算好,真米实面是没有的,但有棉蓬籽,每隔两个月能送点棉蓬籽做的炒面,我就如获至宝,为了能尽量多吃一个时期,每晚睡觉前只吃两三勺(汤匙),能熬到天明就行。就我这棉蓬籽炒面,也使多少人眼馋,每回家里送来了,总有不少学友拿着缸子来借,借的人多了,我害怕忘记,就拿个本本记上账,啥时候还来了,再勾掉。我的一本“炒面账”十几年以后还带在身边,用来提醒我不要忘记那段历史,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弄丢了,实在可惜。和我一样,班上有炒面的同学约有一半多,大家都在睡觉前吃几勺压压饥。我们宿舍有个潘×,平时幽默多趣,人缘不错,这天没炒面了,他见大家都趴在床上吃炒面,忍不住央求谁能给他一勺,李××说:“你给我磕个头,我给你吃一勺。”他二话没说,趴在地上磕了一头,李给了他一勺。又有同学说:“给我再磕一头,我也给你一勺。”他照样磕了头,吃了一勺。尽管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还像没事一样,照磕照吃,一连磕了三四个头,吃了三四勺炒面,任凭大家笑了个够,他的肚子却吃得差不多了。从此大家给他送个雅号叫“磕头牛”。2004年,刚刚退休不久的潘×患肝硬化去世了。在教育战线辛苦奔波大半生,刚刚清闲下来,生活也幸福了,我们可爱的“磕头牛”却早早地走了。
1960年后季,为渡过生活难关,上级提出“低指标,瓜菜代”和大搞“小秋收”的号召,要求我们上山挖野菜来补充粮食的不足。无奈那几年人穷,连山也穷了,遍山都是光秃秃的,只在一些低洼处和地塄上有些野菜,经霜以后都冻蔫了,我们只能挖些菜根回来。有一天,我们几个同学在五里屯对面的农田里寻觅,忽然在一块收了荞麦的茬地里有了新发现,原来这是一块带种了菜籽的荞地,荞麦收割了,菜籽要等到第二年四五月才能收,却让我们的小秋收队发现了。我们把白生生的菜籽根拔出来,擦掉泥土,放在嘴里一嚼,辣丝丝的甜,很好吃。这令我们非常兴奋,一边挖,一边挑大的擦净了往嘴里塞,不一会儿,这块地里就聚来了二三十人,正在我们担心的时候,来了一个社员吆喝着把我们撵出了荞地。这块地是个很长的溜子,一直延伸到岗子那边看不见地头,他又忙着到那一头去撵,我们于是又进来挖。就这样,他来了我们就走,他走了我们又来,打了一阵“游击”,这个社员一看挡不住这么多人,干脆走开不管了,于是我们每个人都满载而归,回学校交了任务以外,衣兜里还藏了几根最大的。这天的小秋收收获真不小,吃晚饭的时候,打上的嗝儿还是辣丝丝的。晚上,正当我们为这天的幸运而庆幸的时候,麻烦却来了,我们这些人都得了尿涩症,感到尿急了,跑到厕所去只尿两三点就没有了,回来不到半小时又要尿,这样来来去去折腾了一个晚上,弄得我们很难受,早知有这样的结果,何必要吃那么多呢。
那几年停课搞劳动特别多,例如在七里沟修水渠,在狼窝山开荒,到北郭塬帮生产队种地等,一搞就是二十多天,辛苦倒不必说,主要是饿。平时吃那点稀饭坐在教室里学习还能勉强支撑,遇上劳动真受不了,每到收了工往回走时,总有不少人跟不上队伍,我就是常常掉队的一个。有一次在七里沟修水渠往回走的时候,我那两条腿直发软,怎么也加不上劲,就渐渐地落在了后面。那时候环县唯一的食堂在中街,大约就是现在的宾馆门口一带。到了食堂门口,想进去看看能不能买点什么救急,可是有同学早在那里打探了,他们说:“还是不给学生卖。”我们就只好放弃,一步一步地慢慢往回挪。那时候的食堂里经常卖的只有黄米干饭,二两粮票五分钱一碗,但不给学生卖,我们班里只有冯怀兴能买来食堂的干饭,因为他长得人高马大,乍一看都不像学生,为此,我们都非常羡慕他。我们班一个叫马森林的同学从家里拿来半碗黄米,每到午休时拿个铁马勺头支起来烧点水,里面放几十颗黄米,再挖些野菜之类放在里面煮熟了吃。有一次不知吃什么草中了毒,眼睛肿得成了两条缝,只好送到医院去抢救。
1961年秋季,学校在狼窝山开荒种的糜子快成熟了,为了防止被偷,派学生轮流去看,我那时年龄较小,和慕富孝两个被安排到白班。那天早晨,管灶的罗尚秀老师给我们每人一个薄饼,只有碗口那么大,我真怀疑将近半斤面怎么就烙这么大点饼,还没走出城门,饼就吃完了。平时早上不吃,并不感到有多难忍,这天吃了一个薄饼,反倒把食欲引发了,格外想吃。我们强忍着被引发的食欲来到山上,那薄饼恐怕已经消化一空了,为了节省能量能挨到天黑,我们商定分别蹲在两边,不用走动就能照看全地。我拿出一本早准备好的《林海雪原》躺下来看,这是最省力的方法。挨到下午两三点钟,《林海雪原》看过大半本了,饿得肚子咕咕直叫,实在躺不住了,爬起来揉几颗糜子放在嘴里嚼细了强咽下去,又闭眼躺下,心想这样或许能起点作用。就在这时慕富孝来了,他说:“我实在饿得不行了,城东塬上有我个亲戚,我想去要点吃的,你一个人先照看一阵行不?”我听了自然赞同,就催他马上行动,越快越好。慕富孝走了,午后红红的太阳照着他的后背,在脚前映出一道清晰的黑影,慢慢地移动着。我目送他翻过崾岘,上了一段陡坡,足足用了一个小时,他的头影才消失在塬畔与天的相接处。又是一段漫长而难耐的等待,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就在那个消失了头影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点,我心里一喜,果然是他!慕富孝来了,他拿出用手绢包着的核桃大小的六七个洋芋蛋递给我,我没客气,一嘴一个,没用两分钟就消灭了,这才问起他上塬以后的情形,他姑姑家里也是吃了这顿没那顿,只给他煮了一碗碎洋芋,他没舍得吃完,给我留下几个拿来了,这洋芋的香味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中。天黑以后,夜班的几个同学来了,我俩才下山回了学校。要是没有那几个洋芋救急,我真怀疑那天走不回来。
民以食为天。三年经济困难留给我们最难忘的记忆,就是食物的匮乏和饥饿的难耐。衣服穿的烂一些,房子住的破一点,十天半月,甚至一月两月都可以过,唯独食物,一天两天不吃,你就无法忍受了。饥饿不仅能摧毁人的健康,还能摧毁人的意志,改变人的信念。我们班在一次畅谈个人理想和志愿的班会上,有个叫王文科的同学,说他将来最想干的工作是当大师(炊事员),因为当大师最起码可以吃饱饭。长时间的饥饿,使我们好些同学不能坚持而辍了学,到1962年毕业的时候,两个班只剩下76名学生,流失了41名。
1960年秋季开学时,师范的新校舍(在今环城小学左侧)刚草草落成,我们就搬进去了。宿舍不够,我们一班的男生暂时租住在城墙外边的窑洞里。这一年又招收了两班学生,原一中的教导主任黎晓湖当了师范的校长。教导主任由王文玑担任,总务后勤工作由罗尚秀来负责。新调来的老师有赵敏仁(语文)、张应平(语文)、王发运(物理、音乐)、李国华(数学)。开学不久,又调来一位彭曦老师给我们教俄语,彭老师是陕西师大毕业,教课非常认真,我感觉比在一中时的俄语老师教得要好,有不少同学俄语学得很出色。苏联老大哥的面目那时还没有公开,我们对他依然崇拜,所以学俄语非常卖力。
学校新,老师新,同学也新,一切都给人新的感觉,我们学好功课的信心也似乎高涨起来。学高为师,德高为范,师范学校就是培养品学兼优人才的。学校的领导和班主任经常教导我们: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做教师既要有高尚的品德,又要有渊博的知识。要给学生一杯水,自己必须具备一桶水,而且小学教师要成为全才,各方面的知识都必须有。师范的老师个个都非常敬业,对我们要求严格,不论思想和学业教育都抓得很紧。因此,尽管生活非常艰苦,条件非常简陋,学校的学风还是很好的。我们有不少同学起早贪黑,刻苦认真地学,一点一点地为自己积累着知识。我感觉初二这一年是我们学习和积累知识最多的一年,我们这批学生后来之所以能胜任各自的工作,与这一年的努力奋斗是分不开的。到了初三,情况开始有了变化,主要是政治气候的变化。1962年春,国家总结了前几年的教训,提出“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经济发展方针,开始对1958年“大跃进”以来盲目上马的一些项目进行调整或整顿,干部也有下放的政策。不知从哪里听到传言,说我们这批师范生有可能不分配或不全分配,学校也要撤销。这就引起了一些学生的思想波动,特别是那些学习较差的学生,整天注意打听消息而无心学习。后来的实践证明,这些传言并非全是虚妄的。
三年时间很快就要结束了。从5月份开始搞实习,实习主要是在环城小学进行,外面去的很少。当初师范建校时,就是计划把环城小学作为实习基地的。实习结束后,就开始等待分配。果然,我们没全分配,两班毕业76名学生,只分配39名,其中教育上分配31名,卫生上分配8名,主要是从事护理和财务等工作,我也被分配在教师之列。
客观地讲,我们这次分配是公正、公平的。凡被分配的学生,不论学习成绩还是思想表现,都是比较优秀的。我们班的朱华,学习成绩很优秀,思想表现也不错,但没分配,原因是他体弱多病,在初三第一学期背上患了个血管瘤,请病假达两三个月,到毕业时还没痊愈,后来他恢复健康了,被粮食系统吸收,工作是很出色的。二班有个女生,学习成绩一般,是教育局(当时称作文卫局)局长的弟媳,事前有人估计,她可能被分配,最终却没有,这说明分配名单是由学校老师提出的,没受县上或部门领导的干预,是公正合理的。60年代初期,经济虽然比较困难,但社会风气是很正的,值得我们回顾和发扬。
我们的毕业分配刚搞结束,环县师范就被撤销。校长黎晓湖调任一中校长,王文玑调任一中教导主任,其他老师有调一中的,也有调教研室和其他学校的,剩下两班未毕业的学生并入一中。环县师范的校舍,后来做了红专学校,以后又做了党校,党校迁走以后,又在那里办过环江中学。环县师范从1959年成立到1962年撤销,仅仅存在了三年,除去在一中附设的一年,独立办学只有两年时间,只培养出一届毕业生。时间虽短,但对社会、对环县教育事业的发展还是有贡献的。被分配到教育战线的三十多位同志,给环县的教师队伍注入了新鲜血液,增加了新的活力,他们大多数工作都很出色,很多人后来成为教育战线的骨干,担任学校领导和教委领导的不少,有的还做了教育局和县上的领导。分配到卫生系统和当时未分配、后来参加了其它战线工作的同志,也都有不俗的表现,没有环县师范的培养,他们是很难走到这一步的。
2012年11月
“奚范彭郎”是《百家姓》中的一句,有人利用谐音戏称我们的饭是“稀饭盆浪”。
炒面:环县特色食品。是把谷物炒熟以后磨成的面粉,可以长期存放而不变质,能直接食用。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