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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我看夕阳

时间:2023-01-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教室里靠北窗的厚嘴唇男生叫李格。胡小满在里面吹号,时常跟李格抱怨腮帮子疼。下课铃声响了,苏老师厉声批评动作迟缓的同学,甚至拿抄课文威胁,李格慌忙勾了个对号就逃出门外。目前流行的游戏叫木头人,口号是:而被李格胡乱勾上的小组恰恰就是写作小组,因为报名的人太少,李格还受到了苏老师表扬。组长是学习委员张文娟,副组长是红领巾监督哨的鲁子占。组员只有两个人,李格和许红洲。“梆梆梆”敲桌子的声音,李格吓了一跳。

五四班教室外面的泡桐树枝繁叶茂,悠闲地享受着初夏的日光浴。有一些花辫子天牛和绿色的大苍蝇在枝叶间的阳光里自由快乐地穿梭。斑驳的树影在教室的青砖墙上缓慢地跳动。教室里靠北窗的厚嘴唇男生叫李格。他望了一会趴在树叶上打架的天牛之后就烦躁地啃嘴里的铅笔。以他的经验,再有三分钟的样子就要下课了,班主任苏老师开始看表,收拾讲桌上的东西。可是他还没想好把对号划在哪里。今天是周二,下午学校兴趣小组活动,同学们可以自由报名。说实话李格对那些兴趣小组根本没多少兴趣:数学小组就是不停地做稀奇古怪的题,什么进水管出水管同时打开啦,两辆火车相向而行啦,老头给别人分马啦,没意思透顶。体育小组更恐怖,要么让你在操场上驴似的一圈又一圈地疯跑,要么就是一趟又一趟地学蛤蟆跳,有时候也给个皮球玩儿,可是十个人才发一个,学校真抠门。科技小组倒是有点意思,一会飞机模型孙猴子似的翻筋斗云,一会小灯泡又唱歌又眨眼。可是飞机模型要自己花钱,最便宜的还要十多块,家里人死活不给钱。写作小组也不行,李格对写作文没兴趣,他也实在想不通,写个破作文为啥还要在尘土朝天的大街上瞎溜达。最惨的是鼓乐队,每次回家最晚不说,训练的时候非得步伐整齐挺胸抬头,老师训人的嗓门最大。胡小满在里面吹号,时常跟李格抱怨腮帮子疼。李格见过胡小满学吹号,像个小公鸡涕泪交流地学打鸣,那牛蛙一样薄薄的腮帮子随时都有爆开的危险。李格趁老师没注意偷偷把胡小满的铜号拿过来玩,可能是嘴唇太厚的原因,李格试了足足五分钟,结果始终像厕所里经常发出的声音,笑得胡小满肚子疼。

下课铃声响了,苏老师厉声批评动作迟缓的同学,甚至拿抄课文威胁,李格慌忙勾了个对号就逃出门外。目前流行的游戏叫木头人,口号是:

我们都是木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动。

而被李格胡乱勾上的小组恰恰就是写作小组,因为报名的人太少,李格还受到了苏老师表扬。组长是学习委员张文娟,副组长是红领巾监督哨的鲁子占。组员只有两个人,李格和许红洲。其实许红洲是报了科技小组的,飞机模型的钱都准备好了,可是报名的人太多,结果被牛老师的女儿薛红红挤了下来,调剂到写作小组。许红洲进来的时候眼泪还没干,苏老师安慰他说:“写作小组不用花钱,还可以观察生活,你看,连不会写作文的李格都来了,你们可以一起进步嘛!”苏老师叫苏明浩,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瘦高个,白净脸皮,戴着一副缠着橡皮膏的黑框眼镜,讲课时经常说:“书里常说……”大家背地里叫他“书名号”。“书名号”把许红洲的座位安排到李格旁边,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又戴上,说:“写作嘛,离不开生活,我们干脆就从观察生活开始,书里常说,闭门造车,出门不合辙,我们就是要走出门去嘛……”这时窗外另一个男老师举着羽毛球拍叫他,他和张文娟耳语了几句就急匆匆地出去了。

张文娟学习成绩最好,人也最漂亮,她的黑框眼镜永远整洁如新,红格子外套漂亮又新潮,就连套袖上也是一尘不染。“书名号”不辞而别她似乎不太高兴,声音细细地讲写作小组的注意事项:第一戴红领巾,第二拿笔记本……后面的实在听不清楚。李格继续望着窗外的泡桐树,天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飞走了,换成一只毛毛虫在偷偷啃食树叶,那吃相真难看。“梆梆梆”敲桌子的声音,李格吓了一跳。许红洲还在埋头抽泣,只有鲁子占听得入神。张文娟气呼呼地瞪着李格。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多说话,也不喜欢那个神情不专注的厚嘴唇男生,老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能写好作文吗?

鲁子占见状小声说:“组长,一会给他告诉老师,上午领《红领巾报》的时候他就没排队。”

李格反驳说:“谁没排队,我就排在许红洲前面,不信你问他!”

鲁子占好像胸有成竹:“哼,你是挤不进去才排队的,组长也看见了!”

李格不服气地说:“你也没排队,你让胡小满帮你领一张,还说……”

“梆梆梆”。张文娟又敲起了桌子,声音也高了许多:“你们别嚷嚷,烦死人了!许红洲,你拿一把笤帚,李格拿着铁簸箕,动作快点!”

许红洲泪满眼地抬起头来,哽咽着说:“今天李格是值日生,我,我是周五的。”

张文娟白了他一眼,说:“你废什么话,烦死人了!”

大家乖乖地跟在张文娟身后出了教室。校园里合唱小组已经开始活动了,领唱的说:“我在,预备,唱!”后面的同学就齐声高唱:“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

大家走过泡桐树,走过榕花树,走过高大的、青砖砌成的门洞子,再走下二十八级青石台阶。歌声渐行渐远,橘红的夕阳把篮球框的影子拖得老长,三五只蜻蜓在那些影子的上空轻盈地跳舞。

出了校门向东十几米远有一家理发店,张文娟在那里停了下来。她回头对大家说:“苏老师让我们在这里学习环境描写,顺便帮忙打扫卫生。鲁子占擦镜子,许红洲扫地,李格收垃圾,我只说一遍不许再问,烦死人了!”

理发店其实就是一间蓝色的铁皮房子,油漆刷得不太均匀。一个烧煤球洋炉子上坐着热水,冬天是要搬到室内去的。晾衣绳上挂着两条脏兮兮的毛巾和一件满是黑渍的白大褂。理发店的生意不错,两个师傅都在忙碌着。年纪大的正给人剃头,手里的推子发出轻快的咔咔声;年纪小的像学徒,正屏气凝神满头大汗地给一个老头刮脸。

张文娟轻手轻脚地端起脸盆洒水,鲁子占小心翼翼地擦镜子上几颗苍蝇留下的粪便,许红洲红着眼睛开始扫地。满脸肥皂泡的老头正在闭目养神,听见什么动静之后就睁开眼睛看看,小师傅赶紧示意他不要乱动。老师傅对这些人的到来好像习以为常,他继续熟练地让推子咔咔作响,回过身来拉着长声说:“呦,小雷锋们又来了——赶明儿非得给你们学校写封表扬信——”话音未落,许红洲的笤帚更加小心细密,鲁子占把刚才擦过的地方又仔细地擦了一遍。

而张文娟正对着李格怒目而视。她不喜欢他抱着铁簸箕心不在焉的样子,更何况他在大家劳动时居然坐在排椅上悠闲地翻看一本旧杂志!

“你干嘛偷懒?”鲁子占主动帮张文娟质问李格。

“我没偷懒,你们扫完了我才能收垃圾。”李格说。

“那你不能先干点别的?”鲁子占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张文娟。

“就让我收垃圾,没人让我干别的。”李格平静地说。

“没人让你看杂志,你怎么看了?”

“可以看《红领巾报》,为什么不能看杂志?”

……

好在所有的争论全部是用耳语完成的,剃头的师傅浑然不觉。刮脸的老头却几次想睁眼起身看看是怎么回事,小师傅赶紧示意他躺好。

最后李格的工作是倒理发店所有的垃圾。他先把满地的头发小心翼翼地倒进门后一个油渍麻花的布袋里,再倒掉屋外炉子旁边一大堆煤灰。垃圾站在合作社的台阶下,往返需要十分钟,到处是苍蝇,而且一只黄狗伏在那里啃一块骨头,谁上前朝谁呲牙。李格无意间在半路上的墙根下发现了一个挺大的老鼠洞,他干脆把煤灰倒进洞里,再用干树枝往里面捅。那个老鼠洞果然很大,连倒了三簸箕煤灰仍然富富有余。

李格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回到理发店时,刮脸的老头已经走了,只剩张文娟他们在本子上写什么东西。李格瞥见鲁子占已经写了一大篇,想看看是什么内容,鲁子占见状急忙把本子藏在怀里。许红洲正望着窗台上一只梳理翅膀的苍蝇发呆,本子上只写了一句话:

今天不该我值日,我却到理发店学雷锋……

李格拍拍手上的煤灰,擦擦脑门上的汗珠,坐在空荡荡的排椅上喘气。空气里弥漫着油泥和肥皂的气息,锃亮的推子仍然单调而快乐地唱着咔咔歌。不再刺眼的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照着墙上陈旧的年画,画上胖男孩怀里的鲤鱼尤其金光闪闪。每天一撕的日历字迹醒目,清楚地写着:

1987年5月19日,星期二,农历四月廿二

李格冥思苦想了很久,终于凑足了一篇“环境描写”,一共有这些字:

学校门口有一家理发店,店里有两个剃头的。他们不讲卫生,还要小孩子帮他们打扫。理发店东边的墙角有一个老鼠洞,洞非常深,可以倒垃圾用。这样既节省时间又可以对付老鼠。

李格的笔记本难看极了,是一叠工厂记工纸的背面缝起来的,针脚大小不一歪歪斜斜,和旁边带有精美塑料皮的笔记本比起来格外刺眼。可是张文娟认为李格的环境描写比他的本子烂很多倍,她推了推很秀气的鼻子上的黑框眼镜,冷冷地说:“你干嘛要写老鼠洞?”

李格说:“那里就是有一个老鼠洞。”

张文娟说:“这跟理发店有关系吗?”

李格说:“当然有,理发店的煤灰就是倒在那里的。”

张文娟使劲白了李格一眼,低声说:“烦死人了。”转身去书名号那里告状。鲁子占趁机凑上来,神秘地说:“放学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怎么样?”

这个家伙应该趁机过来报复自己才对,李格以为听错了,于是继续修那只天蓝色的钢笔。钢笔很好用的,只可惜刚才不小心把它碰掉在地上,笔尖窝进去了,怎么揪也揪不出来。

鲁子占干脆走过来坐到李格身旁,继续神秘地说:“送你几条金鱼,要不要?”

“金鱼?”李格马上来了兴致,他有一个装蜂蜜的玻璃罐子,洗涮干净了正好可以养金鱼。李格的脑海中马上浮现出金鱼悠闲地游来游去的画面。可是,鲁子占为什么要送给他金鱼呢?

“我们都是写作小组的,”鲁子占说,“你可以写观察金鱼的日记呀!”

放学的时间早过了,教室里没有其他人,找“书名号”告状的张文娟迟迟没有回来。李格和鲁子占决定不等了。

鲁子占说的金鱼在拖拉机厂。拖拉机厂在学校的正南,不算太远,只要穿过几排房子,再走过一座小石桥就到了。

太阳像个巨大的鸡蛋黄。那些开着白花的槐树和红砖屋顶上柴草连同灰鸽子的翅膀一起,都被染成橘黄色。每天都有许多学生在这里经过,墙上、电线杆上都留有他们的字迹。那些粉笔留下的字迹仿佛也是橘黄色的:

王瑞大王八

孙明光抄作业

二皮和薛红红搞对象

……

小石桥下的河水只有麦田里的垄沟那样宽,蜗牛一样缓缓流过。一种爪子又长又细的虫子在水面上轻盈地爬行,有人管它叫麦螳。花公鸡领着几只老草鸡在河边喝水,它在吞咽的时候故意把脖子伸得很长,似乎在向周围所有的雄性动物炫耀着自己妻妾成群的荣光。

李格和鲁子占并不理会公鸡,他们眯着眼睛听蝉稀稀落落的歌声。这些蝉只能听,不能看,如果你要是停下脚步抬头仰望,警觉的歌手们就会扑棱一下飞走,再丢你一脸湿漉漉的尿水。

拖拉机厂的大门半开着。每天,这里总有崭新的拖拉机突突突地开出来在马路上兜风。试驾的司机通常是厂里的老师傅,他们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反戴着帽子,鼻梁上架着墨镜,威武神气极了。今天应该是下班的时间到了,大门口冷冷清清,门卫老头躺在藤椅上闭着眼听收音机里的皮影戏。李格断言他没睡着,因为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口,一只手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打着拍子。李格有些害怕,他不太相信人家能放行。鲁子占拍了拍李格的肩膀说:“甭打扰他了,没事儿,我二大爷。”

李格怯生生地盯着那个老头看,模样很陌生,但是亮光光的头皮似乎在哪儿见过。鲁子占满脸甜蜜而骄傲的笑意,“你甭不信,上礼拜天还给我一大把糖瓜呢!”

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蝉也结束了一整天的演唱。没有什么风,也听不见鸟叫和机器的轰鸣。拖拉机厂的大院显得格外空旷,饱含着柴油和润滑油气味的空气悠闲地飘转升腾。

可是李格紧张极了,他感觉两个八路军的侦查员悄悄摸进了鬼子宪兵队。没错,不是炮楼,不是县城大街,是重兵把守的宪兵队。

鲁子占悠闲地吹着口哨,曲调是《歌唱二小放牛郎》,时代背景很相符,只是节奏稍稍欢快些。他指了指二层红砖小楼前的水池和假山说:“瞧见没,又大又红的金鱼就在那儿呢!”

假山生着青苔,水泥抹的圆形水池里碧波荡漾,荷花也亭亭玉立。的确,又红又大的金鱼就在这里“鱼戏莲叶间”。这就是鲁子占送的礼物?李格正犯迷糊,鲁子占已经开始行动了。一眨眼的功夫,他手里多了一截纳鞋底用的白棉线,白线的一头拴着亮晶晶的钩子,钩尖上是一坨和了香油的面团。再一眨眼的功夫,一条又红又大的金鱼已经摇着尾巴跃出了水面。鲁子占麻利地把鱼摘钩,熟练地扔进书包。天哪,鲁子占的书包是特制的!他把一层厚厚的塑料布缝在书包里形成一个又结实又隐蔽的袋子,而且袋子里还有水!

李格彻底惊呆了,他的大脑像童话里中了咒语的猎人海力布一样迅速石化,他恍惚中认为,两个八路军侦查员东渡日本,摸进了天皇的卧室,他们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熟睡中裕仁的脑门,二次大战马上就要结束了……

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李格脊背发凉,他从迷幻中惊醒,下意识地朝大门口望去,鲁子占愤怒的二大爷已经风风火火地拍马赶来!那架势绝不像急切地把糖瓜送给他可爱的侄子。

李格一句你二大爷惊醒了梦中人,鲁子占跟随李格飞快地闪到假山石后面。暮色里的薄雾让老眼昏花的门卫老头一时找不到二人的行踪,他开始漫无目的地破口大骂,像鬼子常用的火力侦察。要沉住气。门卫老头朝另一个方向的自行车棚走去了,绝佳时机!李格一声快跑,就直奔大门口狂奔而去。鲁子占紧随其后,几秒钟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很多年以后,李格热衷读古龙的小说,接触到“风眼理论”,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终于知道当年鲁子占这一古怪举动的良苦用意。

可惜的是,古龙的作品门卫老头似乎早就拜读了。当李格安全逃脱,平静了心情恢复了体力又晾干了汗水再一次小心翼翼地来到拖拉机厂的大门口打探敌情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鲁子占左腮帮子的一部分正捏在门卫老头右手食指拇指之间。

李格心想,这不太像二大爷喂他糖瓜吃。

“你难道没看见我拧他嘴巴子吗?”事后鲁子占气势汹汹地反问。

“他,他那么高,你够得着吗?”李格小心地推理。

鲁子占想了想说:“我跳起来拧的。”

“他不是你二大爷吗?”李格佩服他以下犯上的勇气。

鲁子占突然眼圈红红的,叹了一口气说:“唉,也怪我,我不应该偷着骂他秃驴。”

“你什么时候骂他了?”李格好奇地问。

“就是星期二,昨天下午,他在学校门口的理发店剃头的时候。”说到这里,鲁子占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点点。李格长长地哦了一声,仿佛终于看到一部冗长电视剧的大结局。

当天晚上,李格在昏暗的灯光下几乎咬断了铅笔,终于憋出了这样一段话:

鲁子占的二大爷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喜欢听皮影,也喜欢把脑袋剃得光光。他身体很好,跑起来比我们还快。他生气的时候眼睛鼓鼓的,像又红又大的金鱼。

张文娟几乎每天都在生气。

她首先对写作小组成员的写作水平生气。他们错别字连天,不会用成语和修辞方法,他们不知道同学之间是团结友爱的,农民伯伯是勤劳善良的,我们的生活是幸福的,我们的祖国是强大的。他们只会用各种各样的病句胡说八道。比如理发店的环境描写,张文娟除了介绍理发店窗明几净之外还重点写了师傅们高超的手艺,不可能会有别的写法嘛。可是许红洲抱怨干活太多,鲁子占关心人家什么时候写表扬信,最可恶的是李格居然写起了老鼠洞。他比那两个尤其爱胡说,描写外貌时甚至说一位老人家的眼睛像金鱼,一点没有尊老爱幼的中华传统美德,真是烦死人了!

张文娟对书名号也不太满意。

本来书名号课讲得很好,读过很多书,粉笔字也漂亮,可就是太喜欢打羽毛球,只要那个体育老师一找他,他就立马放下手中的活儿,出去半天满头大汗地回来。而且他对打小报告的女同学似乎漠不关心。上次张文娟跟他说:“很多男生背地里都叫您‘书名号’。”谁知道他哈哈一笑说:“我小学就有这个外号,你们也知道啦?”今天,张文娟气呼呼地把他们的作文扔到书名号的办公桌上,漂亮的睫毛上挂满泪珠。书名号翻了翻大家的作文,安慰张文娟说:“别哭别哭,你的作文是最棒的,肯定能拿一等奖。他们的差远了,只会瞎说实话,一点文采都没有。书上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他们哪儿读过你那么多书啊。”

张文娟已经决定破涕为笑了,谁知书名号话锋一转:“但是李格他们写了真情实感,也很难能可贵嘛,书上说,言为心声……”

张文娟知道书名号又在替那些讨厌的男生说话,出了办公室她还想:“难道我就没有真情实感吗?烦死人了!”

校园里冷冷清清,连蝴蝶都回家了,各班花坛的芍药和美人蕉只好孤芳自赏。张文娟坐在清凉的青石台阶上,突然有股莫名的惆怅。她来到水楼子旁边洗了洗脸,冲了冲脚上粉红色的塑料凉鞋。水泥铸成的水楼子像故事书里那个又矮又胖的女巫,但是满肚子里都是甘甜的泉水。又是黄昏,夕阳照着水楼子上那些古老的裂痕,好像打量着老人脸上的褶皱。学校的地势很高,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土岗上。有人说这座土岗曾经是古代一位将军的点将台,说不定当年就有年轻的哨兵在这里极目远眺。不远处,树木和房屋间掩映着一条闪亮的带子,那就是朱龙河。那些细微的波纹反射着太阳的余晖,像一片燃烧的火焰。张文娟知道那群男生喜欢朱龙河,滑冰游泳钓鱼捉鸟,一年四季都乐趣无穷。可是张文娟不喜欢,因为岸边没有她喜欢的野菊花和向日葵,她也不忍心看鱼嘴上勾着钩子疼得摇尾巴。最主要的,有一次她骑车从岸边经过时正赶上一群光屁股男生在歪脖树上练跳水。当时张文娟的脸气得通红,几乎掉下眼泪来,尤其受不了他们在水里面朝岸上起哄,真是烦死人了!

可是,再没有比朱龙河适合环境描写的地方了。校园里的花坛和大象形状的滑梯被写了无数次,看绿油油的麦田路程又太远,书名号说:“你们到朱龙河边走走吧。”

又是一个周二的下午,四个少年沿着曲曲折折的河道漫步。传说朱龙河曾经是一座土城的护城河。如今,土城只剩下土岗,河道又浅又窄,似乎一只慌不择路的野兔就可以一跃而过。但是,河与城一直在一起,不离不弃了近千年。当年建学校的时候,人们把土岗四周砌满青砖,青砖上生着青苔,砖缝里长有青草,似乎都是河水滋润的结果。

许红洲不屑看那些青砖,二年级开始,他就可以沿着砖缝轻盈地上下攀爬。当然,决不能让老师和爱告状的女生看见。今天,他不必到理发店干活,心情格外舒畅。岸边垂柳的枝条随风轻摆,像杂技女孩柔若无骨的腰身。现在季节有点晚,如果再早些时候,许红洲可以熟练地把柳枝嫩绿的皮儿剥下来,做出长短粗细不一的笛子,一路上可以开一场管弦音乐会。

张文娟还是没发现野菊花和向日葵,但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淡紫的、浅黄的,散落在大树下和石头旁。她不敢到水边去,那些黑白相间的蚊子实在厉害,只好远远地望着并不宽阔的河面,心里默念着一些词汇:“蓝天,白云,碧绿的水,五颜六色的野花……”

鲁子占早跑远了。他独自来到当年练跳水的歪脖槐树上,不过这次他是来钓鱼的。鲁子占的书包简直是魔术师的帽子。他先顺手扯下一根树枝,一头拴上几天前用过的白线。鱼饵由面团换成了花蚯蚓,还多了一根鹅毛梗做成的鱼漂。鱼钩下水之后,鲁子占还不忘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瓶,塑料瓶里是用酒泡过的玉米渣,抓一把哗地扬在水里。这些招儿是从他二大爷那儿学来的。鲫鱼跟金鱼不同,更喜欢蚯蚓;那把玉米渣叫窝子,招揽“顾客”用的。鹅毛鱼漂学问最大:上下扯动越夸张咬钩的鱼就越小,一个猛子拖老远的八成是“小老偷儿”,一种嘴大有黄纹的小鱼。只有鱼漂点两下,再高高浮起来才最激动人心,这种情况术语里叫“拱漂”,十有八九是鲫鱼上门了。运气好的话个头能有巴掌长,起码二三两。鲁子占的二大爷说他小时候经常见到三四斤的红尾鲤鱼,现在半斤重的鲫鱼已经很难得了。

李格在鲁子占身后看热闹。这次他心情格外轻松,不必担心鲁子占的二大爷又来抓人。但是今天水底的鱼似乎不饿,鱼漂一动不动,惹得蜻蜓停在上面小憩。鲁子占同样一动不动,比蜻蜓更有耐心。李格看了一会觉得兴趣索然,只好沿着河东岸一路向北。受了惊吓的青蛙咚地跳回到水里,燕子的翅尖把水面划开一串串涟漪。也有妇女哗地把一盆脏水泼进河里,急匆匆地走回院子继续呵斥哭闹的孩子。李格兴致还是不高,他认为这个季节既不能滑冰又不能游泳一点也不好玩,只好拣了一些碎瓦片往河面上扔着玩。这个游戏叫“打片瓦”,讲究手腕的角度和力度,飞出的瓦片会在水面上一跳一跳地前进,像会水上漂的武林高手。手艺差的人会遭到这样的嘲笑:

“打,打,打片瓦,不打一个就打俩……”

李格的瓦片轻盈灵巧,它们或是顺利地跳到对岸,或是沿着流水的方向远远地消失不见。涟漪不停地荡开,惊飞了准备点水的蜻蜓。

风里突然传来一阵口琴声。李格循声望去,只见远处槐树下坐着两个人,好像是一男一女。李格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仔细观瞧。两个二十多岁的男女并肩坐在岸边,男的衬衫是蓝色的,女的是白色的,他们背对着李格望着天边棉花一样的云彩。男的在吹口琴,女的托腮聆听。李格听二皮说过河边总有搞对象的,看来眼前的应该就是。他憋住笑,偷偷捡起一块砖头,准备激起一朵大水花吓他们一跳,然后撒丫子撤退。砖头举过头顶的时候李格突然发觉口琴很好听,好像是时下流行的《外婆的澎湖湾》。那个男的气息均匀,左手在口琴上打着拍子,琴声悠扬又有顿挫,比器乐小组的老师还要好听。李格把砖头坐在屁股下也托着腮聆听,他随后发现一条麦穗大小的鱼在河面上吐着气泡,节奏和琴声正好吻合。

后来李格在合作社的玻璃柜台里见过口琴,上海牌的,差不多要十块钱。李格专门数过那些孔,没错,二十四个。

第二天,张文娟的作文得了最高的85分。书名号在班上读了两遍,大家都被那些优美的句子陶醉。书名号自言自语地说:“蓝天,白云,碧绿的波涛,嗯,怎么想出来的呢?”

许红洲的作文得了72分,他的风格丝毫没有改变:

河边有许多柳树,春天可以做笛子,夏天可以捉蝉,只是现在没什么意思。

鲁子占的作文足足写了三张纸,胸有成竹地交给了组长,谁知道只给了59分。书名号的评语是这样说的:

如何钓鱼写得太详细太精彩了,可惜我要的是环境描写。

大家的作文书名号是要面批面改的。轮到李格时,他小心翼翼地把本子递上去,惴惴不安地等着评价。

书名号的钢笔刚好没水了,他打好红色的墨水,又端起绿色茶缸喝了一口凉白开,把眼镜擦擦又戴上,这才开始看李格的作文。其实作文的好坏通过书名号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读好文章,他的眉毛会舒展开,嘴唇张开又合拢,像是品尝美味珍馐;读极差的作文时,他的眉毛会缩成一团,嘴角最大程度地向下撇,一副鄙夷的表情。此时,书名号的眉毛一动不动,面无表情,李格知道自己也就算个中等。突然,书名号眉头一皱,反复读这样一句话:

“我在水边和鱼一起听琴声……”

书名号想了一会说:“通篇文字纯属胡编乱造应付差事,唯独这句话还有点意思。就冲这句话,给你个80分吧。”

鲁子占第一个不服气,他偷看张文娟的表情。张文娟瞪了一眼鲁子占,继续看《红领巾报》第11期的连载故事,嘴里嘟囔着大家非常熟悉的四个字,却不知道说谁。

几天后,张文娟做值日时在铁簸箕里发现了李格的作文,那张纸上布满了鞋印和灰土,跟周围的废纸毫无两样,只是基本没有褶皱,字迹依稀可辨:

朱龙河又窄又浅,鱼越来越少了。有一个人钓不到鱼,就到这里一边搞对象一边吹口琴。可是他吹的很好,我在水边和鱼一起听琴声。后来他们走了,鱼钻进水里,我也回家写作业了。

张文娟气呼呼地把那张纸扔进铁簸箕里,然后把手里的笤帚挥舞得像风车一般。鲁子占在漫天的灰尘中小心地遮住口鼻,猜测着又是谁让漂亮的大组长烦死人了。

可是李格什么也不知道。回家的路上,一群赤膊的工人正在河沿挖淤泥,说是要在朱龙河上面修建菜市场。李格饶有兴致地围观。他不是对未来的菜市场感兴趣,而是工人师傅们时不时挖到泥鳅,会扔到岸上来。那些鞭杆粗的黄泥鳅在岸上疯狂地扭动着身体,引得人们哄抢。李格非常想得到一条或两条,养在他的玻璃瓶子里,替代那些朝思暮想的金鱼。

书名号的单身宿舍在操场的西南角,一片被泡桐树遮掩得密不透风的地方。他家最好找,南数第三排东面第一家。即使你不会数数也没关系,因为整片老师宿舍只有他家门口贴春联。当李格还不知道书名号是书名号时,就好几次见他扛着蜂窝煤面袋子急匆匆地进门,或者是把一群学生送到门口。当然,李格也看见过书名号穿着白色挎篮儿背心在树荫下打羽毛球,如果羽毛球挂在了泡桐树宽大的树叶上,他两条瘦长的腿嗖地一跳就能把它够下来。李格知道书名号说不上喜欢自己,他喜欢学习好人也漂亮的张文娟,喜欢乖巧的胡小满,甚至喜欢会说话的鲁子占,而他知道自己各方面都太一般了。李格猜想书名号记住他的名字大概是一次全镇小学语文公开课上。那堂课大概是讲春天景色的,花儿盛开鸟儿欢唱。书名号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冬眠刚醒来的青蛙是轻快地跳还是慢慢地爬呢?”全班踊跃地举手发言,只有李格的答案和大家不一样,他当时害怕极了,声音像结巴的蚊子:

“人刚睡醒的时候还,还要伸几个懒腰,我,我猜……”

大家哄笑了起来。李格偷偷回头看后面听课的老师,发现他们也有人在笑,难过得几乎流下眼泪。谁知书名号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很认真地肯定了这个答案。后面的事情李格记不清了,只记得大家讨论了很久,张文娟鲁子占不时瞥过来不屑的眼光。

书名号有这样一个规定,凡是作文在80分以上的同学都可以去他的宿舍随便借书。张文娟当然是常客,她时常指着《红领巾报》上的文章说:“早看过了,苏老师的杂志上就有。”李格每次眼睛里都喷出火来,他想,要是有别的条件多好,不知道苏老师喜欢不喜欢泥鳅金鱼或者一把精致的木柄弹弓。

说实话李格并不知道“在水边和鱼一起听琴声”好在哪里,他倒是觉得鲁子占的作文比张文娟还好,至少听起来熟悉。所以李格很理解同学们的嘘声和鲁子占怒目圆睁几乎瞪裂眼角的架势。去书名号宿舍的路上,李格故意磨蹭,等张文娟的花裙子闪进门里不见,他才慢吞吞地走上前去。

后来的情景李格这样写到:

苏老师的院子一尘不染,比我们班最负责的值日生做得还干净。我以为他家的窗台上会有几盆花,没想到苏老师只在角落里种了两株竹子,长得有点瘦弱。他的自行车虽然旧了,但是也擦得很干净,美中不足的是没有车铃。我们来的时候,苏老师正在练毛笔字,他示意我们自己找书看。他家的书真多,足足装了五个书橱,连最小的一个都有97本书。张文娟同学借了《爱的教育》和《尼尔斯骑鹅旅行记》。我借的是小人书《真假美猴王》。其实他的书很多是大人看的,我喜欢的小人书很少。我还看了一会苏老师写字,他写的是连笔字,我只认识“永和九年”四个字。我们描红课上用的墨汁臭烘烘的,他用的墨汁很好闻,满屋子的香味。

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情节李格没写。那就是他在外屋桌子上的大号铝饭盒里发现了几个饺子。李格非常喜欢吃饺子,而且中午偏偏没有吃饱,于是他偷偷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居然是他尤其爱吃的韭菜鸡蛋馅儿的,而且咸淡适中,于是忍不住又吃了一个。

张文娟刚好看见了这一幕,第二天她检查李格的笔记本之后冷冷地问:“你怎么不敢把偷吃饺子写进去?”

李格愣了一下,他本来以为没人看见。好在张文娟的声音不大,周围没有其他人听到,他深呼吸了一下,慢慢地说:“我没偷吃,我就是尝尝。”

张文娟似乎料到了他的态度,而且没有辩论的兴致,只是似笑非笑地哼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李格继续看他的小人书。说实话李格不太反感和孙悟空一模一样的那只猴子,如果他也能保护唐僧取经,那么剩下的妖魔鬼怪都不值得一提了,更不用麻烦观音菩萨和各路神仙一趟一趟地赶来帮忙。李格一直认为辨别他们的真假其实不难,真的美猴王一定能准确说出人参果的味道。李格下意识地咂咂嘴,心想:“人参果比韭菜鸡蛋馅儿的饺子好吃吗?”

这一本转角商店的书摊上没有,所以半天之内,李格已经看了十一遍。每个集日,只要不下雨下雪,李格都会到书摊上看书。合作社对面有一家商店,墙是弧形的,又坐落在十字路口,所以大家都叫它转角商店。每个集日,只要不下雨下雪,这里总有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把各种旧书刊席地摆放在一大块苫布上。小人书、画报、杂志、武侠小说摆放得整整齐齐供顾客翻看,一分钱一本。当然,这个价钱是可以商量的,一毛钱十二本,两毛钱十五本,如果你是老主顾,一本书已经看完了,你只要喊一句:“哎呀,上集看过。”那个人也会笑眯眯地再让你选一本。中午放学,集市基本接近尾声,但李格还是一口气跑到那儿抓紧时间看几本小人书。除了《西游记》,《七剑下天山》、《白发魔女传》、《镜花缘》和《水浒传》都不错,除了故事好看,插图也画得精致。《射雕英雄传》就不行,插图全是剧照,黑咕隆咚的,经常分不清谁是梅超风谁是裘千仞,一分钱一本不值。

李格通常口袋里只有两三分钱,所以他这样的顾客很难受到摊主的重视。即便如此,李格也是不轻易出手的,他要选准从没看过而且足够厚的,有时候这样的书恰好在别人手里捧着,所以还要有足够的耐心等。你要等的人有时候是手笨眼迟而且忘带花镜的老头,有时候是五分钟才翻一页的慢性子。今天李格要等的人穿着红色喇叭裤,花格子上衣口袋里别着蛤蟆镜,手里拎着的录音机正高声唱着:

我的热情

好像一把火

燃烧了整个沙漠

……

这个人先是挑了一本《大众电影》,朝封面上的美女啧啧亲了两口,然后就开始翻看李格早盯上的那本《基督山伯爵》。那个人哗哗翻得很快,可惜隔一会就重新翻一遍,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是找什么东西。李格等得心焦,又不敢吱声,只好看他扔下的那本《大众电影》。封面上的美女叫方舒,在《年轻的朋友》里演一个战地护士。李格看过那部电影,看了一半才知道不是战争片就回家了。李格实在不理解一个地痞为什么也对《基督山伯爵》感兴趣。等到那人离开,录音机改唱:

哦哦哦

你何时跟我走

哦哦哦

你这就跟我走

……

除了书摊,整条街都充满着诱惑。油炸糕是豆沙馅的,正在油锅里欢快地低唱。又白又脆的糖瓜一分钱俩,保证不粘牙。吹糖人的老头总少不了成群的顾客,只要腮帮子鼓几鼓,一丁点糖稀就变成了栩栩如生的大公鸡或者小兔子。细嘴儿大铜壶沏茶汤三分钱一碗,加了碎芝麻也不过五分。鲁子占总会掏出一些崭新的纸币换一两样小吃,飞快地送到张文娟面前。张文娟从来都是白对方一眼,仰起脸继续看蓝天白云。她嫌这里道窄人多尘土满天,根本没有胃口。李格的五官也无一不被这里的声音气味场景所吸引,只可惜空荡荡的口袋没有半枚硬币,只好咬着牙更加快步向前。

许红洲远远地落在大家身后。此时他正蹲在小柳树下看摆棋势的。许红洲挺喜欢下象棋,可是一直不是二皮的对手,那家伙通常用双摞炮绝杀。摆棋势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黑黑瘦瘦的,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他摆好三盘残棋等着顾客破解,赌注是五毛钱。一个红鼻子老头已经连输五局,一脑门子汗水。身后跟他年纪相仿的智囊团正指手划脚七嘴八舌,只是一个个都面色凝重愁眉紧锁。后来红鼻子老头投子认负,抹了抹满脸的汗水,铁青着脸喊:“来,年轻人,下平盘的!”许红洲知道平盘的意思就是摆全棋子正式两军对垒,心说这下有好戏看啦。摆棋势的小伙子微微一笑说:“老师傅,我跟你下盲棋,一块钱一盘,中午饭我包了,集上的肉饼管够。”话音未落老头们一个个怒目圆睁,面面相觑。许红洲一头雾水,啥叫盲棋呀?只见摆棋势的小伙子面朝东靠着小柳树,双手交叉胸前,左脚尖点地,重心放在右脚上,回头说了句:“走棋吧。”红鼻子老头说:“年轻人,你先走。”摆棋势的小伙子微微一笑说:“老祖留棋八百招,盘盘棋内红为先。下平盘也是红先黑后,您老请。”身后有人替他走棋,喊炮二平五。摆棋势的小伙子喊马八进七。不出二十回合,老头们又一个个面色凝重七嘴八舌了。摆棋势的小伙子掏出一颗烟点上,悠闲地抽了几口回头说:“双马盘槽,绝杀,没改了,您老摆新的吧。”许红洲看得心惊肉跳,心说:“闭着眼都能赢,真是神了。”后来许红洲一直看到晌午歪,集上几乎没人了,猫狗们开始出来觅食,连烙肉饼的都准备收摊了。红鼻子老头的智囊团走了个干净,他没接受摆棋势的小伙子的宴请,面色苍白地仰天长叹一声,推着自行车独自蹒跚而去。摆棋势的小伙子开始收拾东西,许红洲走上前去说:“我想跟你学棋。”对方置若罔闻。许红洲又说:“我想跟你学棋。”摆棋势的小伙子夹着个黑色人造革的提包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走。许红洲几乎掉下眼泪来,大声说:“我想跟你学棋!”摆棋势的小伙子回头瞪了一眼许红洲,就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当漫长的夏季结束,新的学期开始的时候,李格的观察日记居然写满了厚厚的一大本。这个暑假里,他的自行车已经炉火纯青,去过朱龙河游泳钓鱼,去过黄村教堂听敲钟,去过拖拉机厂家属楼下射鸽子,也去过南树村的瓜地里偷偷鉴定西瓜的长势。因为雨季的缘故,转角商店摆书摊的并不常来,而且口袋里实在攒不下几枚硬币。所以李格希望自己能多拿几个80分,看看书名号的书橱里有没有新的小人书。

许红洲下棋水平明显提高,时常在村西头水楼子旁的槐树荫下摆擂台。二皮明显不是对手了,即便在智囊团的群策群力下也老是灰头土脸。许红洲总是让对方先走棋,嘴里总是那句:“老祖留棋八百招,盘盘棋内红为先。”当然,只要是集日,许红洲会风雨无阻地去看摆棋势的小伙子下棋。后来许红洲发现,他的生意根本不好,没有几个人会像红鼻子老头那么冤大头,充其量停下脚步瞅两眼,自言自语说:“哼,傻子才会上当。”即便没有顾客,摆棋势的小伙子也瞪着眼不许他动棋子一下。但是许红洲会一直在旁边默记,回到家再摆上棋子冥思苦想。

预备写观察日记的本子许红洲画满了残棋。借口他都想好了:既然是观察生活,象棋当然也包括在内。

而鲁子占已经决定退出写作小组了,原因有三点:一是他一次80分也没得过;二是组长太厉害,而且从不吃他买的零食;三是他迷上了钓鱼。

可能最后一个原因是最主要的,暑假的最后几天他追作业时,发现自己拿笔的手颤颤巍巍,居然连字都不会写了。

只有张文娟认认真真地在家里看书写作业。那个夏天,她开始读三毛的《稻草人手记》,她非常喜欢《序言》里的这段话:

麦田已经快收割完了,农夫的孩子拉着稻草人的衣袖,说:“来,我带你回家去休息吧!”

稻草人望了望那一小片还在田里的麦子,不放心地说:“再守几天吧,说不定鸟儿们还会来偷食呢!”

孩子回去了,稻草人孤孤单单地守着麦田。

这时躲藏着的麻雀成群地飞了回来,毫不害怕地停在稻草人的身上,他们叽叽喳喳地嘲笑着他:“这个傻瓜,还以为他真能守麦田呢?他不过是个不会动的草人罢了!”

说完了,麻雀张狂地啄着草人的帽子,而这个稻草人,像没有感觉似的,直直地张着自己枯瘦的手臂,眼睛望着那一片金黄色的麦田,当晚风拍打着他单薄的破衣服时,竟露出了那不变的微笑来。

稻草人为什么会微笑呢?谁知道,也许是风吹到他的痒痒肉了吧。张文娟合上书,走到阳台上推开南窗。早过了麦收的季节,田野由金黄色变成了一望无尽的嫩绿,玉米已经长得很高。朱龙河蜿蜒流淌,把田野分成并不均匀的两部分。河岸的柳树静悄悄地站岗,偶尔懒洋洋地舒展一下修长柔嫩的枝条。这是个安静而凉爽的黄昏,蝉和鸟仿佛没有了往日唱歌的兴致,青蛙和蝈蝈也几乎默不作声。一个少年穿着红短裤,赤膊着上身坐在河边钓鱼。看来鱼儿也没有胃口,因为他和鱼竿好久都一动不动,谁知道他是钓鱼还是发呆。张文娟实在不理解那些讨厌的男生干嘛总去打扰鱼儿的生活,见他一无所获,不禁微笑起来。莫非稻草人就是这样微笑的,笑麻雀们找不到饱满的麦粒吗?张文娟决定把这些场景和感触写下来,等开学了交给苏老师看看,也许又是一篇85分的范文呢。

可是,苏老师不见了。

那个叫苏明浩和书名号的人,不见了。

本来他说开学第一天就检查写作小组的作业,他说会让大家的观察日记一直写到小学毕业,他说他的书一定让大家看个遍,他说有机会再教大家打羽毛球。可是,他不见了。当大家沿着一排排教室找到六四班的班牌的时候,发现里面坐在讲台上的人不是书名号,而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太太。

有人怯生生地问:“这是六四班吗?”

老太太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有人又问:“书名,哦,不,苏老师呢?”

老太太瞪了那个人一眼说:“我是牛老师。”

牛老师开始点名,检查《暑假生活》。教师里鸦雀无声。突然有人问:“老师,观察日记还交吗?”

牛老师又瞪了他一眼说:“你怎么那么多问题!我不知道什么观察日记。”

那人小声说:“是苏老师留的作业,最少三十篇。”

牛老师愣了一下说:“哦,苏老师的作业啊。他到别的学校去了,这个作业嘛,我就不检查了。”

那人忍不住问:“他去哪……”可是牛老师的一双眼睛实在吓人,他只好灰溜溜地闭嘴坐下。

下课后,那人忍不住偷偷跑到书名号的宿舍,被泡桐树遮掩得密不透风的角落,南数第三排东面第一家。书名号的对联还依稀可辨,可是斑驳的铁门紧锁着。透过门缝,那人看见两株竹子苍翠挺拔,完全没有离愁和寂寞。那人临走时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似乎在找残留的饺子和墨汁的香味。

从此不再有写作小组,不再有观察日记,也不再有80分作文的奖赏。鲁子占顺理成章地成为科学小组的一员,他可以自由出入实验室,并且在实验桌的水槽里专心研究浮漂大小与鱼钩铅坠轻重的关系。许红洲加入了棋牌小组,他的象棋在学校里基本上罕遇敌手。张文娟其实歌唱得非常好,又很快学会了手风琴,联欢会上经常演出。她弹唱的歌曲《喀秋莎》总会博得满堂彩。天知道李格为什么看上了体育小组,也许又是信手抓阄的结果。每天下午他都要去篮球场上拍皮球。篮球队里他的个子最矮,拍球时总笨手笨脚地跑在最后,他闭着厚厚的嘴唇,边跑边擦汗。

也有人闲暇时谈起书名号。有的说他当了校长,有的说他去了遥远的山区,还有的说在市里的公共汽车上看见他挽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后来书名号的宿舍住进了别的老师,砍掉竹子种上了美人蕉。门口的那些字慢慢变浅,红纸也慢慢褪色,最后在风里消失不见。

季节在规律地更迭。夏天被西风吹走,覆盖一地枯黄的树叶。北风又从容不迫地将万物染成雪白。而一夜间干枯的柳枝又开始变软变绿。学校门口的理发店仍然没有送来表扬信,摆棋势的小伙子仍然不跟许红洲说一句话,转角商店的书摊依旧人来人往,电线杆子上那些稚嫩的字迹仍然清晰可见,朱龙河仍然携着鱼虾和水草蜿蜒南流。什么都没改变,又似乎什么都已改变。

又是一个温暖的黄昏,槐花开放,满校园飘转着好闻的香气。音乐小组在青砖砌成的门洞子里排练,为毕业演出做最后的准备。闲暇之余,张文娟用手风琴弹唱一首别人不会唱的歌曲:

常年那么一件破蓑衣,

孤孤单单站在稻田里。

不管刮风下雨和天晴,

总是戴着他的那顶大斗笠……

歌声宛转悠扬,如泣如诉,直听得组员们满脸陶醉。而二十八级青石台阶之外,歌声渐行渐远,橘红的夕阳把篮球框的影子拖得老长。李格抱着篮球正坐在地上满脸汗水地望着夕阳发呆。他依稀听见了这首歌,知道这是书名号宿舍的录音机里经常播放的。他也能跟着小声哼唱:

稻草人啊,我问你,

你那个草扎的大肚皮,

究竟有什么样的一种心情。

他说去问风,去问雨,

答案就在你家的米缸里……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至少有两个人齐声唱同一首歌曲,也没有人知道至少有两个人怀着相同的感触看天边的夕阳。而美丽的夕阳继续把一些影子拖长,只有三五只蜻蜓在那些影子的上空轻盈地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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