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的花草

山野的花草

李方

【固原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

2001年7月中旬，一个在我生命中占据着极其重要位置的老人，在夏夜繁星满天的农家土炕上，连续喊了三声“妈”，然后悄然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醒来。等第二天早上，我回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安静地躺在铺了干麦草的上房的空地上，脸上苫着一张麻纸，口中衔着一枚麻钱。他不可能再听见我的问候，也不可能再睁开眼睛看我一眼。他的生命结束了。按照农村的说法，他落草了。不是落草为寇，而是落草成鬼了。这位生于清宣统3年的老人，在人世间生活了88年。三天后，他会到“黄土公社”报到，从此成为阎王爷手下的一员，与我们阳世上的人，生活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这位仙逝的老人，就是我的爷爷。

而今，他离开我，也已经整整十年时间了。

但愿他在那个世界里，能够生活得幸福。

我在看了他最后一眼后，就离开了他，也离开了家，当天返回固原城，当夜乘上南下的火车，两天后到了福建厦门，平生第一次看到了大海。

农村人说，死爷爷，欢孙子，重孙子跟上蝼（跑）蹦子。不会有太多的人会说，你爷爷死了，你还有心情去游山玩水。但是没有人知道，在这三天里，我一直都在想象家里的情景。这会儿灵堂搭起来了。这会儿有人腋下夹着纸筒来了，门口代劳的人会敲响铜锣，院子里帐篷内的器乐班子开始奏乐了。两个娘娘、母亲、姐姐她们就开始放声大哭了。这会儿，在野外，在我们家的责任田里，那几个人正在挥锹如雨，给爷爷挖着最后的庄园。这会儿，阴阳先生手戴白手套，胸前戴白花，正扯长了声音，在喊：一叩首，再叩首，三叩首。那些纸糊的骏马肥羊，童男童女，亭台楼宇，仙鹤灵鹿，从孝子们的手中一一传递，最终，随着冲天的大火，化为灰烬，随着爷爷的灵魂，去往天国。

其实，在我脑海中一直闪现的，并不是爷爷活着的时候的样子，也不是他在人世间的言行。而是，在我小时候睡在他身边的每一个夜晚，他讲述给我的那些他的爷爷的爷爷说的古经。怎么样的一个穷小子，怎么每天上山砍柴，怎样救下了一只老虎，那老虎为了报答这穷小子，让他最后做了多么大的官，过上了怎样好的日子。（《八十万老虎下江南》）有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每天给地主家放羊，怎么有一天碰上一黑一白两条蛇在打架，他怎样救了那条受伤的白蛇。后来，他天天回来都会有热饭菜。他怎么到了龙王家，摘了龙王家墙上的一朵花，他回来后就有了一个漂亮的媳妇，过上了好日子。（《黑蛇和白蛇的故事》）有亲兄弟两个，娘老子死了，弟兄两个分了家。老大心黑，只给弟弟分了一只大黄狗。这狗能犁地，能摆耧，老大不服气，把黄狗要了去，却什么也干不成，还让老大出丑露怪，输了很多钱。老大就把黄狗打死了。老二把黄狗要回来埋了，结果一棵麦子长得有杨树高，结的穗子有柳树冠那么大。一只老鹰叼了去。老二怎么去追，怎么懂得了兽语，怎么得了聚宝盆，怎么富裕了起来。老大也去追老鹰，怎么被野兽吃掉了。（《黄狗的传说》）……在南方的湖光山色中，我恍惚地记起了这些由去世了的爷爷讲述的古经，沉溺于人的生死轮回中。三天后，爷爷被七尺黄土覆盖，最终在他劳碌一生的土地上顶起了一个土包。

而这时，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固原地区第四届文代会圆满结束，你当选为固原地区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

可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民间故事家却被埋葬了。

民间文艺家协会排在其他七个艺术家协会的最后面。前面依次是作家、书法家、美术家、戏剧家、音乐家、舞蹈家、摄影家。除了作家协会资格最老、人数最多而外，其他的几个艺术家的排名并没有大小之分，所谓排名不分先后。

但民间文艺家协会排在最后，我心安理得。

民间文艺家协会成立的最迟。会员人数最少。在2001年协会成立之初，正式会员才17人。但是我知道，这个协会的潜力最大。按照最普遍的民间艺术的分类，有民间文学和民间工艺美术两大类。民间文学中包括：民间故事，民间歌谣，民间谚语。民间工艺美术大的分类就有绘画、编织、剪纸、刺绣、砖雕、泥塑、皮影、根雕。如果再要细分，那就真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说不清道不明了。就是绘画，民间绘画中，有农民画（并非是农民画的画就是农民画，是绘画的一种形式），有社火脸谱，有食物画（月饼、献馍、面灯盏、寿桃等等），有娱神画，有炕围画，有窗花画等等。单是编织，就有各种各样的草编，绳编和纸编。这正如遍布山川的花草，你能说得全品种，数得清数目吗？每一个细小的分支里，远乡僻野中，藏龙卧虎。

固原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的主要任务，就是要把这深藏于山乡沃野中的、双手沾满了泥土、浑身散发着青草香味的民间艺术高人挖掘出来，组织起来，将他们高超的技艺保留下来，传承下去。所以，协会成立起来就好，人数多少倒在其次。

1983年，我师范毕业，成了一名乡村小学教师。工作之余，寒暑两假，我所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到东西两山，去收集民间故事、民间歌谣、民间谚语。这个工作持续了大约四五年时间。固原县三营、黄铎堡、黑城、七营、炭山、高台、马渠等乡镇，全都走遍。用去的电池不计其数，录制的磁带有几十盘。整理出来的民间文学作品，大多都收集在《六盘山花儿两千首》和《固原县民间故事》《固原县民间歌谣》《固原县民间谚语》这些资料本里。民间文艺家协会成立之初，我的设想是：基于八十年代对民间文学搜集、整理、保存的一种延续，应该对遗漏的故事再有发掘、补充、完善的必要，所以就同《固原日报》联合举办了一次“民间新故事”征文。协会没有经费。搞征文的费用是通过拉赞助的形式进行的。当时梅园饭店和固原地区人民银行各赞助了1000元。征文历时半年，在《固原日报》刊登了60篇民间故事作品。从已经发表的作品中，评选出了10篇优秀作品，颁发了证书和奖金，并将10位获奖者都吸收加入了协会，成为会员，算是民间文艺家协会成立后的第一次公开亮相，开展的协会工作。

怀念一个人会比遗忘一个人更难吗？

真实的情况是：这个可能更容易一些。

但正是因为我们想要遗忘一个人，忘掉所有的一切我们做不到，反而会常常想起，也就是怀念了，因而更不容易遗忘。

这里的区别仅仅是：怀念一个人，这个人已经在另一个世界等着我们前去会和。而遗忘，可以是已亡人，也可以是存活在阳世上的人。区别只是在这里。

怀念李军。我的这个同姓的挚友。

李军生前是农业银行固原支行的职工。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们不会成为朋友。但他同时也是固原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常务副主席，而我，是这个协会的主席。

李军有事业心。这却是许多人比不上的。无论是在本职工作中，还是在兼职的协会工作中。金融的事情我不懂，尤其是中国的金融，我更不愿意懂。但是他在单位是有口碑的。这说明他对工作是负责的，精通的，熟练的，也是做得比较好的。

他把中华最古老的民间技艺——灯谜，作为自己业余的爱好，也作为终身的事业来追求。在西海固，每一个文艺类别里面，都有一些虔诚者，也有一些殉道者。已故的作家协会理事左侧统如此，音乐家协会秘书长苏强如此，彭阳县文联主席燕南访如此，我们民间文艺家协会常务副主席李军亦如此。

李军对灯谜的热爱简直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2008年，我们搞了一个“华祺杯”七省十三市中秋灯谜联展活动，三天时间，七个省（区）十三个市的50多名中国著名的灯谜专家汇聚固原，大家展开笔答、抢答，现场展示，群众广场竞猜等形式，把3000多条宣传固原的灯谜展示了出去，三天时间里，我们还游览了固原的风景名胜之地，召开了一个灯谜研讨会，一个西北灯谜德艺双馨评奖，一个中秋灯谜竞猜会，一个中秋联欢会。这么多的活动，大多都是李军在组织，协调。在此之前，中华灯谜高峰论坛在银川召开之后，有好多西北的谜家来到固原，就是我和他接到须弥山去旅游然后送走的。李军热情，无论天南地北的谜友来固原，他都热情招待，安排游览，赠送纪念品，送出好几程。

灯谜活动结束后，李军写出了非常翔实、有观点、有分析、有见地的活动总结，并发到网络上去。全国各地的谜友跟了很多帖子，对这次活动大加肯定和赞扬。随后，李军将这次活动的整个过程，3000多条谜语，经过认真地编辑校对，起名《西北风情》，印刷成书，寄发给所有参加本次活动的谜家，赠送给各部门。完全可以这样说，通过这次活动，大大增强了固原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的社会影响力和知名度，而且通过对固原市灯谜学会的调整，集体加入到固原市民间文艺家协会，使协会会员人数增加到85人。国家级会员增加到4人（李方，李军，杨佳年，王连喜）。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对工作充满激情、对艺术执著追求的人，在2010年却不幸因车祸离世。李军去世后，有关联的单位、朋友都去吊唁。中华灯谜学会、西安灯谜学会、甘肃灯谜学会、天水灯谜学会、宝鸡灯谜学会、宁夏灯谜学会、银川灯谜学会、陇西西北铝加工分公司灯谜学会、固原市文联、固原市民间文艺家协会等发了唁电并敬送了花圈。谜友田鸿牛、陈书法、安建国、王少鹏、王定一、苏德友、薛茂章、杨含樟、南周须、张嵩、韩东、李等送了花圈。固原市文联敬送了挽幛。尹文博主席亲书“早逝斯人”。固原市文联副主席杨风军、张嵩亲临追悼会。追悼会由我主持。我说：“李军的不幸去世，是固原文艺界的重大损失，是固原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巨大损失。”对李军生前对民间文艺家协会所做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

斯人已逝！

怀念一个人，可能会比遗忘一个人更困难。

固原市民间文艺家协会成立十年来，作为主席，我深感欣慰。

我们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们对民间艺术抱有客观公正的态度，没有因为这些从事民间艺术的人身处深山僻壤而遗忘他们；也没有因为他们所热爱的艺术属于“雕虫小技”而轻视他们。实际上，现代的一切艺术，其母体都是民间艺术。民间歌谣转化为诗歌，口口相传的古经演绎成小说，结绳记事脱胎成书法，围篝火祭祀导致了舞蹈，甚至我认为现代的电影、戏剧、摄影，都可以从古老的牛皮灯影戏中找到蛛丝马迹。

所以，隆德县温堡乡杨栖鹤、杨佳年父子成为首届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项目传承人，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受到国务院、文化部、中国文联的表彰和命名，其实就是对所有从事民间艺术的人的尊重、肯定和鼓励。当然，并非所有的人都会得到这样的殊荣。2009年，固原市委宣传部决定出版一套《六盘山文化丛书》（12卷本），里面有一卷是“民间工艺美术”。我负责这本书。在这本书里，基本涵盖了民间美术工艺的八个方面。选入这本书的，都是全市民间工艺美术的佼佼者。所有入选者的作品，都是我和摄影师亲自登门拍照的。我记得西吉县新营乡的李岐老人。七十多岁的人，一辈子跟皮影打交道。做皮影，唱皮影。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请他去演皮影了。但他闲下来还是在做皮影。只不过，牛皮的代价太大，他不可能再用牛皮来做，改用硬纸板或者硬塑料作为材质了。面对他保存完整的几大箱皮影，我沉默了。除了我能对他所珍爱的这些皮影中的很少的一部分拍照并印刷到书中外，这几大箱皮影的最终归宿会在哪里？是随着老人的去世而像尘埃一样飘散，还是会被某个部门收藏？既是被珍藏，被陈列，被瞻仰，可是谁还会在秋日的麦场上点起灯盏，扯起白布，敲起锣鼓，拉响弦索，举起皮影，依依呀呀地演唱呢？一切艺术形式都是时代的产物，也会随着时代的发展，沿着兴起、繁荣、衰退、死亡的轨迹运行。正是因为如此，非物质文化遗产才更值得挖掘、整理、保存和传承与弘扬。

在2009年年底，固原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周庆华召集文联所属八个文艺家协会的主席开会，让每个协会的主席用一句话表达，来年最希望干成一件什么事。我说：把四县一区的民间文学资料本正式出版。

在此之前的2005年，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就曾发过文件，要全国各县都能够出版县卷本的民间故事集。这是国家实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的一部分。并在云南先期实施，取得了经验和成果。宁夏紧随其后。固原市文联与民间文艺家协会进行了广泛的调研，每个县（区）都确定了主要联系人，在八十年代搜集整理的资料本的基础上，精挑细选，配县（区）地图和30幅反映本县（区）山川地理、风景名胜、民俗风情、出土文物的彩色照片。

这个工作断断续续地做了三年。

但丛书始终未能出版。

关键问题还是钱。

按照当初文件的规定，成熟一个市区，就出版一套丛书。但是我们做好一切准备，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却没有这个钱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后来我跟宁夏民间文艺家协会联系，想通过他们出资来出版，也没有结果。直到2009年周常委召开这个会。我说出来了，也没有想着能够成功。周常委问：书稿怎样了？我说没问题了，只差钱。周常委说：好，钱的问题你不用考虑。

2009年我在银川住了6个月，把《六盘山文化丛书》（12卷本）算是出版出来了。2010年过完年后，又在银川前前后后跑了3个月，《六盘山民间故事》（原州、西吉、隆德、泾源、彭阳5卷本）由黄河出版传媒集团、宁夏人民教育出版社正式出版了。这套丛书，是从1500万字中精挑细选了500多个神话、传说、故事、笑话、寓言共100多万字。同时还配有150幅彩色照片，内文中又相应地将各县（区）的民间工艺品照片200多幅作为插图刊登了。

应该说，这套丛书了却了我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心存的一个愿望。因为当初有数以千计的民间故事的讲述着、搜集者、整理者都参与其中，不分昼夜，一笔一划。从那时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那些故事的讲述者中有许多人都已经如同我爷爷一样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些搜集整理者，也有许多人早都已经对这些民间文学作品的出版不抱什么希望了。但是在2010年，他们当初的付出，总算有了结果，有了归宿，有了回报。

在固原市民间文艺家协会成立十年间，我们举办了一次“民间新故事征文”，举办了杨栖鹤家族泥塑展，出版了《民间工艺美术卷》，出版了《六盘山民间故事》（5卷本），连续四年在正月十五举办了“元宵灯谜晚会”，举办了一次全国性的七省十三市中秋灯谜联展，将杨栖鹤、杨佳年父子申报为全国首届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承人并获得成功。

现在，国家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措施和力度越来越大，大量的工作其实在基层，在文化部门。但是作为市一级民间文艺家的协会，依然有许多工作要做。

民间文艺，任重道远。

因为，一个民族的细微心理，精神追求，价值趋向，审美情趣，风俗习惯，民情理道，宗教信仰，道德力量，就包涵其中。

漫步山野，亲近花草。既是融入自然，也是深入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