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是温暖的外衣

我觉得寒冷更有一种难得之处，那就是让我们更真切地去体会温暖的可贵。

在这东北之北，每年数九之后，那份寒冷就难以想象。天黑之后，外面是零下四十度的低温，把整个夜晚都冻结了。而普通寒冷的日子，一年中要有七个月，若是在这里生活一辈子，那么要有大半生的时间在寒冷中挣扎。是的，初来这里时，面对无边的冬季，我想的词就是挣扎。

停留了十年之后，已习惯了在寒冷中的生活。而且渐渐觉得，那份严寒也有着独特的魅力。虽然我曾领教过那份冷的可怕，可是却也于其中感受到了一份特别的温暖。刚来的第二年，有一个夜里，我从外面步行回城，正值腊月，还下着大雪，没有车，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里。北风卷着雪花打在脸上，麻麻地疼，后来便没有知觉，只好不停地用手搓脸。耳朵是最不禁冻的，还得经常用手焐耳朵，厚厚的帽子根本挡不住寒冷。

就在要坚持不住时，终于看到了一个村庄的灯火。就像看到了太阳一般，我一下子涌起一股力量，跑到一扇门前。门开了，一个老大爷将我迎进去，屋里很温暖，一个小小的火炉红红地燃烧着。可是大爷和大娘却并没有让我靠近炉边或坐在热热的炕上，只是让我在外屋坐下，然后大爷去外面装了一盆雪回来。大娘脱下我的鞋袜，用雪不停地搓着我的手脚和脸。一只耳朵火烧火燎般地发热发痒，而另一只却没有感觉，我用手一摸，竟是冻得硬邦邦的。在用雪搓了一会儿后，手脚慢慢有了知觉。然后，我才坐在炕头上，暖意将全身包围。

窗外无边的冷寂与飞雪，而小小的农屋里却是充盈着无尽的暖意。而且，从心里散发出的暖，更是让我陶醉。那个大爷和大娘脸上的笑，比火炉更让我暖透。想想那些搓在身上的雪，更是与寒冷搭不上边儿。虽然大家都在说，冻伤不能用雪搓，是不科学的方法。其实，未形成冻伤之前，这种方法很好，雪可以将体内的寒气都吸出来，若是直接到热的地方去，寒气就会深入体内，成为冻伤。而且，大家千百年来的经验，也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那雪是温暖的。

其实，我觉得寒冷更有一种难得之处，那就是让我们更真切地去体会温暖的可贵。一如我一直记着那个雪夜的笑脸，那一炉红红的火，那一铺暖暖的炕。虽然有一只耳朵冻伤许久才好，可是却常常提醒我想起那些寒中之暖，便顿觉生活的美好。有的时候，一个外表冷漠的人，却能给我们最深的感动，像极了冰冷冬天里的温情。大学时有一个辅导员，男的，三十多岁，整日里寒着一张脸，极冷漠，使我们望之生怯。有一次，我因在宿舍内吸烟，被他当场捉住。心里恐慌至极，因为在我们学校里，吸烟是被严禁的，谁若违犯了会处罚得极严重。他把我带回办公室，并没有疾言厉色地批评我，而是对我微笑。在长年冰封的脸上，这偶尔露出的笑容，竟让我觉得温暖无比。他给我讲他上学时也常常偷着吸烟，最后并没有给我什么处分。多年以后，我仍记得那转瞬即逝的笑容，却是长久地温暖了我那么多艰难的日子。

舅舅曾给我讲过他年轻时的事。正是“文革”期间，他被批斗，每天批斗完就关在一个小小的仓库里，且常被毒打。正是冬天，很难挨，他一度想自尽，不再受此折磨。有一个晚上，他躺在仓库里，外面有人看守，便是想跑也不能。听着外面那人的咳嗽声，有些熟悉，终于想起，那是他的一个仇人，两人原本是好朋友，后来因为一件小事大打出手，所以成了仇敌。他想到这里，更是恐惧，觉得那人必会趁机进来毒打自己。果然，脚步声到了房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良久，却是没有进来。在昏暗的灯光中，透过玻璃上结的厚厚一层霜花，他看见那个身影站在窗外，然后，一只手影印在玻璃上，屋内的霜花慢慢融化了一条，然后又是一条，不一会儿，一个字清晰地出现在玻璃上，那是一个大大的“走”字。他就此逃走，得脱大难。舅舅和我说，一个人的真正面目，只有在最寒冷的际遇中才能看得清，那是一种掩盖不住的温暖。

有时候，我们习惯了温暖的围绕，便会忽视淡忘它。而当寒冷袭来时，才会发觉，心头上的一点暖就会点燃整个冬季。所以，寒冷更像一件生命的外衣，呵护着我们心中的点滴温暖，让我们学会去珍惜，去从那些温暖中汲取勇气和力量。如此，寒冷也是一种让人感动的存在，甚至不可或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