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绍兴十年,也即金天眷三年(1140)五月,辛弃疾在金人占领区山东历城出生。绍兴三十二年(1162),23岁的辛弃疾已经是抗金义军耿京部下的掌书记,当时即劝京决策南向。这年,耿京令他奉表归宋,高宗很高兴地接纳了他,以天平军节度使印召京。而辛弃疾归时张安国已杀耿京投金人。盛怒之下,辛弃疾率50骑兵驰马济州,直捣金营,生擒叛徒张安国,长驱到宋,献俘于阙下。此举“壮声英慨,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洪迈《稼轩记》)。从此,辛弃疾告别了沦陷区的家乡,回归到南宋,开始了报效祖国的漫漫历程。
他在南宋生活了45年。南来之时,虽已经婚娶;而家无定所,他随任官奔波于江阴、建康、临安、滁州等地。淳熙二年(1175),他开始到江西任职,二十年间,往来于江浙两湖和江西,独锺情于上饶,而把家安置在这里。自淳熙八年(1181),他营建上饶带湖新居落成,才有了南归后较为稳定的新家。淳熙十二年(1185)他再任江西安抚使,看中了铅山棋思之瓢泉,而有卜居瓢泉之念,历数年建成。庆元二年(1196),因带湖失火,辛弃疾乃举家搬往瓢泉,直至终老。算起来,45年中,有26年是家于上饶的,上饶是辛弃疾南归后的第二故乡。按邓广铭先生的分类和统计,稼轩词600多首中,有370多首都在上饶铅山这一带创作的。
上饶宋时称信州。南宋建都临安,上饶就是浙西的门户。辛弃疾择居信州应当有多方面原因,而最主要的是离临安很近,交通便利。《广信府志》载:“信之为郡,江以东望镇也。其地上于饶,其俗美于广,牙闽控粤,襟淮面浙,隐然为冲要之会。”洪迈《稼轩记》也指出:“国家行在武林,广信最密迩畿辅。东舟西车,蜂午错出,势处便近,士大夫乐寄焉。”同时,上饶青山绿水,风光秀丽,土沃俗淳,甲于他郡。朱熹《济南辛氏宗图旧序》即谓“稼轩辛公,其来出济南中州,历诸显任……得大观山水。察风土之异,知土沃风淳,山水之胜,举无若西江信州者,遂爱而退居信之上饶”。其实,当时中原南迁的贤士大夫进退出处,都喜欢选择与都城临安不即不离的上饶,如韩元吉侨寓南涧,晁谦之避地信州。所以,戴表元说:“广信为江闽二浙往来之交,异时中原贤士大夫南徙,都侨居焉。”(《稼轩书院兴造记》,《剡溪集》卷一)
辛弃疾安家于上饶26年中,他赋闲家居也有十六、七年之久。他的上饶家居有两个地方,一是带湖,一是瓢泉;带湖在信州城北门外,瓢泉则在信州所属铅山县东北,两地相距百里之遙。
辛弃疾带湖新居的营建,学者多据辛氏淳熙六年(1179)湖南任上所作《新居上梁文》,文末以稼轩居士自称,知其以稼名轩。又淳熙八年(1181)洪迈为作《稼轩记》,朱熹被命两浙东路常平茶盐公事,奏事行在经上饶而潛入其地观其新居,诧为耳目所未尝睹,据此两载,而确定1181年为带湖新居落成之时。且这年辛氏正以台臣王蔺劾其“用钱如泥沙,杀人如草芥”而落职罢任。所以,辛弃疾于淳熙八年定居上饶,时间是比较确定的。
辛弃疾后来又卜居瓢泉,其何时卜筑,何时入住,学者各据其知而所载不一。梁启超以庆元二年(1196)“家居江西铅山县”;邓广铭先生谓庆元元年“棋思新居落成”,二年“徙居铅山县棋思市瓜山之下”(《辛稼轩年谱》240、242页)。蔡义江以为,再到棋思卜筑当为绍熙5年(1194)冬卜地,庆元元年春初开始构筑,二年带湖新居被火,岁暮徙居棋思(《辛弃疾年谱》)。诸说中,对庆元二年因带湖新居被火而徙居瓢泉,均无异议。而所据史料,来源于上世纪80年代发现的《铅山鹅南辛氏宗谱》,谱中载《辛稼轩历仕始末》,有云:“卜居广信带湖,为煨烬所变(焚),庆元丙辰,徙居铅山县期思市瓜山之下。”刘克庄《后村集·诗境集序》有“稼轩所居雪楼火”之句,袁桷《清容集·跋朱文公与辛稼轩手书》有“公所居号带湖,一夕而烬”,均可印证。
然而,辛弃疾在上饶,并不是简单的从淳熙八年始定居带湖,历16年至庆元二年搬往瓢泉,直到终老的过程。辛弃疾的经营瓢泉,时间要早得多,早在带湖新居历四、五年之后便开始了。辛弃疾为什么在上饶新居刚建成不久,又到农村建新居?瓢泉所建为何历十余年?这些问题,各家年谱均付阙如或语焉未详。
在去年纪念辛弃疾逝世800周年学术会上,有学者提出了辛氏由带湖而瓢泉的经济原因,认为辛的搬迁虽有失火的原因,但主要是经济原因。这是一个新的思路,给我们很多启发。考察稼轩词作及其家庭,我们有把握认为,辛在闲居四、五年之后,因为经济原因,选择瓢泉为自己的产业,他在这里购置了近千亩田地,佃给农民耕种,所收粮食,则供应给永平铜场采铜炼铜的工人。瓢泉经营不是为了居住,而是置办田庄产业,在十多年的经营时间里,也建了住房及亭台园林。淳熙十五年(1188),便在这里接待了来访的陈亮,至庆元初基本建成。庆元二年,落职后祠录亦被夺,没有了经济来源,乃举家迁来,以务农经营田产为生。
《宋史本传》载辛弃疾“尝谓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南方多末作以病农,而兼并之患兴,贫富斯不侔矣。故以稼名轩。”他看到南方商业经济的发展对农业的冲击,及由此带来的贫富悬殊,故以稼名轩,表明了自己选择。所以,带湖居未久,便开始寻找重本务农的发展之地。
淳熙十二年(1185),辛弃疾访泉于奇师村,得周氏泉,赋《洞仙歌》,即有“便此地结吾庐”之念。稼轩之访泉,并不是一般意义的探寻山水幽胜,而是有目的的寻访。《铅山县志》卷三十《轶事》有载:“辛稼轩卜地建居,形家以崩洪、芙蓉洲示曰:‘二地皆吉。但崩洪发甚速,不及芙蓉洲悠久耳。’辛取崩洪,形者曰:‘贪了崩洪,失却芙蓉。五百年后,只见芙蓉,不见崩洪。’后其言果验。”此虽轶事,无可参证,却极有参考价值。一是卜地建居,说明了辛有目的地选择地点建设家园的动机;二是对所卜结果的选择,他选择了“发甚速”的崩洪,包含了丰富的经济理念。今考崩洪、芙蓉两地,《铅山地名志》均不载。若以辛所取崩洪即瓢泉推算,芙蓉当为瓢泉之东南石塘境内十一都地界。瓢泉在今稼轩乡之南部偏西,与石塘镇接壤。镇内有二水,一从车盘、王村经沙畈、石塘十一都流入稼轩乡。一从武夷山(北麓)、紫溪流入石塘十一都。二水交汇于十一都与瓢泉接壤处,交汇前地势高,交汇后地势渐落,因而这一带水势湍急。尤其是春夏之交,雨水连绵,山洪暴发,便势成崩洪。由于二水交汇,直指瓢泉,水流冲击所向,瓢泉将不断受损。而十一都居交汇之右,地势较高,沙洲逐年积累而得益,是水绕抱的一面,按堪舆之说,是为涔位,此地即为芙蓉洲。辛弃疾选择崩洪,除了“发甚速”大合所思外,还在于就崩洪而观水,有财聚之象。水来而不见其源,水去而不见所向。水主财运,水来处谓之天门,水来而不见其源,谓之天门开,天门开则财源茂盛;水去处称地户,水去而不见所向,谓之地户闭,地户闭则财用不竭。这甚合辛弃疾到铅山卜地建居的心愿。
稼轩卜地觅富,在词中有所表现。其一是稼轩两首《水龙吟》词都联系到贫。淳熙十四年(1187),有《水龙吟·题瓢泉》,开篇即云:“稼轩何必长贫,放泉檐外琼珠泻。”说自己长贫,却放着上好资源未加利用,似乎大有得此泉便得财富之感。据《铅山县志》载,瓢泉即“辛弃疾得而名之”之泉,其一规圆如臼,其一直规如瓢,其水澄渟可鉴,从半山喷下,流入臼中,而后入瓢。邓广铭以为此泉即奇师所得之周氏泉。另一首又用瓢泉韵戏陈仁和,有云:“但衔杯莫问:人间岂有,如孺子,长贫者。”坚信自己能脱贫致富,且把希望都寄托在瓢泉的经营开发之上。
既然发展产业,就要买田、建房子,佃农耕种。我们现在也无法确知辛弃疾置办了多少产业,但辛词中毕竟还是有所提示。
绍熙四年,辛弃疾作《最高楼》有小题曰:“吾拟乞归,犬子以田产未置止我,赋此骂之。”显然,置办田产是他们讨论过多次的话题,稼轩赋闲在家,田产自然由父亲作主考虑,而当时稼轩在福建任上,正行经界之法,所以,儿子们提出田产问题,阻其乞归。按《铅山辛氏宗谱》,辛稼轩有九子:稹、秬、稏、穮、穰、穟、秸、裦、赣。而《菱湖辛氏族谱》之《济南之图》有载,二子辛秬生于绍兴二十九年(1159),时辛弃疾二十岁,尚未南归。至作此词已34年,至少其长子、二子均已步入壮年,已是家中主事之人。他还有《西江月·示儿曹以家事付之》:“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旧管些儿,管竹管山管水。”交代儿子们尽早交纳官税并向佃户催租,计划好出入收支,管好家庭经济。
置办田产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它应当经过十数年的时间。所以,瓢泉的经营便有一个较长的过程。淳熙十五年,也即卜筑之后第四年(1188),陈亮来会,辛、陈共商恢复大计,“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留止10日之久。《广信府志·九·寓贤》载:“陈亮……素与辛幼安友善。幼安寓铅山,亮自东阳造焉,留十日别去。”又《养疴漫笔》载陈亮到瓢泉,“将至门,过小桥,三跃马而马三却。同甫怒,拔剑挥马首,推马仆地,徒步而进。稼轩适倚楼望见之,大惊,遣人询之,则陈已及门,遂定交。”此事是否真实,难以资证,但《铅山县志》至今有“斩马桥”的记载。从文中所述表明,瓢泉居地已有相当规模,自进门之后有桥可跃马且有楼房了。稼轩既望见不自出而遣人询问,也表明有距离但不是很远,且辛弃疾也已经住在瓢泉了。
但事隔六七年之后,稼轩词中还有营建瓢泉之语,这大概就是让研究者推迟营建瓢泉时间的证据。绍熙五年(1190),有《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词云“喜草堂经岁,重来杜老”、“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被山灵却笑:白发归耕”等语,题目说“再到……卜筑”,词中说“重来”、“归来”,可证其隔了较长时间,别后重归。庆元元年(1195),辛词又有《浣溪沙·瓢泉偶作》,中有云“新葺茆檐次第成”,又云“去年曾共燕经营”。邓广铭先生《年谱》引此词有谓:“期思卜筑应在绍熙五年(1194—笔者注),此……必是营造时期凡亘数月,至本年燕子来后方次第落成”(第240页)。邓先生对词的理解没有错,但以为“营造时期凡亘数月”是不够的。瓢泉卜筑不止绵亘数月,而是12年。
实际是:卜筑瓢泉始于淳熙十二年,十五年初具规模,绍熙间因起官福建提点刑狱,中有停顿,绍熙五年再卜筑,庆元元年基本建成。之所以历时12年,合理的解释是,辛弃疾经营瓢泉,主要目的是置办产业,佃耕田地是主要的,当时并不为居住。为了管理,辛经常会来暂住,长子、二子为管理田产,自然也须更长时间住在这里。所以,也需要逐渐建造楼台亭院。从绍熙五年到庆元二年这三年中,辛弃疾连遭谏官弹劾,先乞祠禄,后祠禄也被夺,“白发归耕”已是不怕山灵耻笑的现实,上饶无田可耕,只有去瓢泉了。辛弃疾是个大家庭,有妻子赵氏、范氏、林氏(居瓢泉所娶石塘十一都林氏女),有侍妾7人及9子2女,应当还有一些仆妇,举家搬迁是需要较多住房的,所以,才有从绍熙五年到庆元元年的再卜筑。据此,瓢泉从经营田产到举家迁住,经过了较长时间的过程,是不奇怪的。
一代英豪,慷慨南归,赤心报国,终不为用。开禧三年(1207),辛弃疾逝于家,享年68岁。度宗咸淳间,史馆校勘谢枋得过辛弃疾墓旁僧舍,闻有疾声大呼于堂上,若鸣不平,自昏暮至三鼓而不绝声。当晚,枋得就着蜡烛作《辛稼轩先生墓记》,文中一是肯定辛弃疾股肱王室经纶天下之才,忠义为国复仇雪恥之心,雄才大略正义澟然之气。二申辨其北伐之诬,宰相无奇才大略,忠义者又不得行其志。并讲自己愿披肝沥胆以雪辛公之寃。三悲其际遇,生不得行其志,殁无一人明其心。为鸣不平之气。据说天明时其文写成而祭之,后其声始息。
上饶的26年,是辛弃疾南归后家庭由游离而为稳定的时期,是他赋闲家居、勤勉稼穑相对集中的时期,也是他诗词创作的繁荣时期,是辛弃疾由政府官员转变为文学词人的重要阶段,也是稼轩词风在与信州文人唱和中转变成熟的重要阶段。
(原载《文史知识》2008年第11辑)
参考书目:
1.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增订版。
2.邓广铭:《辛弃疾传·辛稼轩年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
3.蔡义江、蔡国黄:《辛弃疾年谱》,齐鲁书社1987年版。
4.辛更儒:《辛弃疾资料汇编》,中华书局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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