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九年四月,蒋士铨考试内阁中书,钦取第四名,五月即授实缺,入阁部管汉票签事,他的心情是兴奋的:“鱼笺迢递报高堂,昨共流莺入建章;彩笔才书丹凤诏,清衔已署紫薇郎”。(《禁省夜直感怀书家信后三首》)十月,他告假归乡迎母,归途中于寒舟中写《空谷香》传奇三十篇。蒋士铨从少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所以,他写杂剧、传奇往往不能摆脱忠孝节义的思想羁绊。我们研究他的杂剧与传奇,应该肯定他那同情赞美爱国爱民的志士抒发自己激烈浩伟的“奇情”的内容。
年底,蒋士铨抵达南昌。在家中辗转半载,蒋士铨又举家到铅山告别先祖陵墓,并游铅山诸名胜,写了很多纪游诗。乾隆二十一年秋,他始举家北上,途次南昌,遇京中宦友王谷原游豫章,盘桓数日,有唱和诗十六首。王谷原想往九江登庐山,士铨写诗劝阻:“名山有数谁能遍,人海无边此亦涯”。此时,他急于为国施展才能的心情更激切了,壮游之心自然会淡下来,我们从这里可以窥察出诗人思想转变的原因。
十一月二十二日,蒋士铨偕同家人抵达京都,离礼部考试只有一个多月了。于是,他积极准备应试之事。第二年春天,他考中进士,名列第十三名。“天街一骑滚香尘,蕊榜朝开姓字新,报说和凝衣钵好,舍人名列十三人。”(《登第日口号》)金榜题名之后,蒋士铨以为乾隆帝一定会重用他的,青少年时代树立的凌云壮志即将变为现实,他的心情是多么激动。然而,等待他的并不是铺满鲜花之路。清政府擢拔汉人是要经过多次考核而后裁决的,尽管蒋士铨殿试二甲又得第十二名,朝考钦取第一名,但皇上还是照常规,任他为庶吉士,入庶常馆工作。庶吉士是清闲无权的官职,而入庶常馆的进士,要三年后才能散馆授实职。因此,蒋士铨心中自然抑郁不乐。“几许飞扬志,当官尽扫除。……尚习雕虫业,何由报主恩。”(《寄汪辇云》)可悲的是,他哪里知道,这种“雕虫业”,正是清统治者考察和训练知识分子的办法。蒋士铨当时还没有真正意识到清政府对他们的信任是有限度的,还抱着“一飞仪虞廷”的想法,因此,要埋怨“尚习雕虫业”也就不足为怪了。
官职的不称心,又加上目触官场内幕的肮脏黑暗,蒋士铨思想的矛盾萌生了。忠君报国吗?这路途似乎还渺茫。退隐归田吗?又不甘心青年时代的壮志付诸东流。灵魂中的哀愁与悲愤,只有借酒来浇涤。“酒杯罢遣愁眉唱,诗句频教老婢听。”(《饮酒》)越是以酒浇愁,愁闷与痛楚就越会增添。世态的炎凉,官场的险恶,生活的清苦,迫使他现实地看待人生与对待社会,诗成了他抒发胸中的愤怒之情的工具。他写诗指斥权势显赫的假道学家:
醉梦虚声未可居,百年势尽等焚如。
高谈道学能欺世,才见方隅敢著书。
荼荠苦甘生有数,蜣蝉清浊事皆虚。
三年穷到无锥立,惭愧先生鼠壤蔬。(《咏怀》)
此诗思想犀利,情感激切,诗中控诉了政治、财富不平等的社会现实:贫困的知识分子家中无立锥之地,而权势显赫的假道学家家里的鼠洞里却有丰盛的蔬果。这类诗的出现是诗人思想转变的明显标志。从此以后,他开始把笔转入下层,写出象《鸡毛房》《缝穷妇》等同情人民,揭露乾隆“太平盛世”的黑暗内幕的现实主义诗篇,与这时的思想转变密切相关。
蒋士铨在京中任职时的生活是清苦的。进士及弟后,家中的经济状况并无多大改变。加上受父亲的影响,从小就具备救困济贫的品性,时常解囊资助于困境的朋友,所以家境日蹙。金德瑛在《忠雅堂诗集序》说他“耿介廉敏,不偕于俗,官都下,闭门谢客。日依恃母侧,刻苦齑盐中,且数数拯人患苦,以是日空乏。”湖州老友沈秀才死,其子相访,士铨即尽力资助。友人靳大千病死在京中旅舍,他典卖二件裘衣为具棺殓。这种济人之危的行为,与他那“以古丈夫自砺”的精神是一致的,但这样的结果,必然使自己生活更加困难。《寂寂》一诗反映了这种情况:“屡空吾真拙,长贫计本疏。重衾双败絮,兼味一枯鱼。长日萧萧过,华年寂寂除。平生贱温饱,此志定何如!”尽管诗人没有落到“朝扣富儿门,墓随肥马尘”的地步,但所受的煎熬也非轻。生活磨炼了他,也成全了他,如果不是自己尝到“重衾双败絮、兼味一枯鱼”的滋味,又怎么会憎恨“空谈道学”以权势谋财富的“欺世者”?又怎么能够写出富有人民性的《京师乐府词》等诗歌呢?
蒋士铨在任武英殿纂修期间,写了《京师乐府词》十六首,这是一组现实主义色彩十分浓厚的诗作,是诗人继承和发扬杜甫与白居易的创作思想而写成的诗歌。这组诗内容很广泛,大都取材于京都下层百姓的生活,命运悲惨的乞丐、泼水卒、更夫、值勤兵、妓女、裁缝女的形象,在诗人笔下都清楚地展现出来。诗人同情劳动人民的倾向是十分鲜明的。尤其值得我们注意的,诗人所写的题材都是京都的真实情况,这不仅显示了诗人“唯歌生民病”的勇气,就是对“乾隆盛世”来说,也是绝妙的讽刺。
乾隆二十七年,蒋士铨奉命与王昶等人充任顺天乡试同考官。王昶是清代著名的学者,能诗会文,与蒋士铨友善,他对士铨的“古烈士之风”及“博通淹雅”之才十分佩服。后来,他为蒋士铨写了《墓志铭》追忆了俩人的友谊。除了王昶外,蒋士铨与当时的名士纪昀、袁枚、赵翼等人都有交往,特别是袁枚,后来成为他的莫逆之交。袁枚对蒋士铨的影响极大。在清代,袁枚是诗歌领域的创派人物,他论诗主张抒写情性,创“性灵说”,对儒家诗教表示不满,并且公开宣称“六经尽糟粕”(《偶然作》)。他的诗论和诗歌对于当时陈陈相因的诗坛,的确是振聋发聩的惊雷。蒋士铨与袁枚结为诗友,不仅在诗风上起了变化,而且思想上也有所突破。袁枚钦佩蒋士铨才思敏捷,性格奇伟;他在《随园诗话》等著作中,多次提到这点,蒋士铨羡慕袁子才思想奔放,敢于倡导“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作诗不可无我”的艺术观点。他们后来成为诗友,是有共同的思想基础的。
顺天乡试结束后,士铨又奉命充任续文献通考馆纂修官。尽管他此时诗名大震,声誉在不断提高,但黑暗的官场仍然使他感到窒息。就在这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导致他辞官归家。
据《铅山县志》载:蒋士铨名震京师后,“有某显宦欲罗致之,士铨意不屑,自以方柄入圆凿,恐不合,且得祸;钟太安人亦不乐俯仰黄尘中,遂奉以南旋。”蒋士铨是位性格奇屈的人“遇不可于意,虽权贵,几微不能容其胸中”(见袁枚《藏园诗序》),他是不愿为显宦罗致,深思之后而辞官的。蒋士铨此时仅是位七品官。对于这样的权贵,如不及时避之,遭祸只怕就在眼前。这位“权贵”是谁呢?据蒋士铨自撰的《清容居士行年录》载:“乾隆二十九年,裘师颖荐予,入景山为内伶填词,或可受上知,予力拒之。八月遂气假去,画归舟安稳图。”裘师是否即“某显宦”。应当不是。裘师当指裘曰修,亦江西南昌人,时任工部尚书,在治理江河水患等方面颇有政声。蒋士铨对他非常尊重,他对蒋士铨也很是关心。雍正十一年诏荐举有规定:“由在京满、汉三品以上,在外督抚学悉心体访,保题吏部。”三品以上的大员才有权推荐官员,裘师(曰修)是有权推荐蒋士铨的。另外,康熙年间曾设南府,南府与教坊司不同,不属于礼部,而隶属于内务府,至乾隆年间,宫庭演剧机构空前庞大,除南府外,又有景山一处。吴长元《宕垣识略》说:“景山内垣西北隅,有连房百余间,为苏州梨园供奉所居,俗称苏州巷。”疑裘师所荐大概是此处。时蒋士铨诗文剧曲名声卓著,见重当时,裘推荐他,亦有所因。但是,志在忠君报国,兼济天下的蒋士铨,他历尽坎坷,自励自磨、所追求的不是为主上谋求声色之乐的“内伶”,“意不屑”当在情理之中。但裘的推荐应出于好意,蒋虽进退维谷,当也不至于就辞官。“显宦”之罗致,当另有其人。或谓时当和珅揽政;或谓蒋士铨得罪掌院大学士,亦待考证。总之,居京八年之后,他坚定了辞官归家的决心。他请人绘制了《归舟安稳图》,又自撰寓有深意的《归舟安稳图记》一文,“图曰归舟,志去也。曰安稳,风水宁也。”离开了京都,他仿佛挣脱樊笼的小鸟、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太空。“才多毕竟归才尽,宦薄终难望宦成”(《述怀诗》)这时,诗人也真正懂得仕途失意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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