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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余诗创作阶段考辨

时间:2023-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十九岁以前的诗既已“付之一炬”,不存集中,自可忽略不计。那么,蒋氏学诗便经过了以少陵昌黎为宗、兼取苏黄、脱去依傍而自抒性情三个阶段。验之于《忠雅堂诗集》,痕迹宛然。他的诗以少陵昌黎为宗,主要指青年时代的读书、壮游和求仕阶段。《止水亭吊江文忠公万里》被李宗瀚称为“春秋之笔”,《六朝松歌为彭字江倚华作》被刘文蔚誉为“少陵再出”。品黄诗为“至味”,且自比于山谷。

杨诚斋尝自言,早年学诗从江西派诸人,后改学王安石绝句而及于晚唐,晚年“忽若有悟”,摆脱前人,创为“活法”,而自成风格。类似的过程还见于陆游,他也曾自称初学诗,“但欲工藻绘”,中年以后,“渐若窥宏大”,至“四十从容驻南郑”,而忽悟“诗家三昧”,于是,屈贾李杜,历历在胸;天机云锦,随意剪裁。他们的成功之路,大体上都经历了始学一家,兼及各家,自成风格三个基本阶段,从而完成了由继承到创新的全过程。这个过程是量变到质变、积累到超越的过程,是自我实现的基本过程,文学家、艺术家莫不如此。

蒋士铨论诗不喜诚斋,但他却也走过了与杨诚斋相似的道路,有着较明显的变化阶段。

蒋士铨诗歌创作历四十年,其间发展变化,他自己已有认识,《学诗记》言:“余十五龄学诗,读李义山,爱之、积之成四百首而病矣,十九付之一炬,改读少陵、昌黎。四十始兼取苏、黄而学之。五十弃去,唯直抒所见,不依傍古人而为我之诗矣”。(《忠稚堂文集》卷二)十九岁以前的诗既已“付之一炬”,不存集中,自可忽略不计。那么,蒋氏学诗便经过了以少陵昌黎为宗、兼取苏黄、脱去依傍而自抒性情三个阶段。验之于《忠雅堂诗集》,痕迹宛然。

他的诗以少陵昌黎为宗,主要指青年时代的读书、壮游和求仕阶段。这一时期,他学诗以杜甫、韩愈为主,同时不拘一格,广取博收,不断丰富自己,诗歌语言以雄健质朴为要,风格豪宕飞扬,意境浑厚超妙,昂然自成一家。他学唐人与时人之刻意摹仿迥然有别,他认为仅仅从语言形式等方面去学习古人,不过是得其皮毛,在他看来,“诗人性情之厚,议论之醇,无过于少陵者”,杜诗“事不出伦纪之间,道不出治平之内,而趣溢于风骚,体兼乎雅颂”(《杜诗洋注集成序》)。学杜就要学习杜甫深于性情和“诗史”的创作态度,内容上必须具有史的功能,面对现实,反映民生、社会的重大问题,抒写忧国忧民的情绪;艺术上,“性灵独到删常语,比兴兼存见国风”,具风骚之趣,兼雅颂之体。因此,他学唐人,重在继承唐人的风雅传统、表现方法及风骨格调。他的《太行绝顶》二首气魄豪健,格调直逼少陵,而自抒人生感慨,情景浑然一气。《自夏镇赴南阳有述》以纪行为线索,融叙事、抒情、议论于一体,篇章宏伟,语言态肆,谲谏旁嘲,合于风雅,无愧于“诗史”之称。《止水亭吊江文忠公万里》被李宗瀚称为“春秋之笔”,《六朝松歌为彭字江倚华作》被刘文蔚誉为“少陵再出”。其余《到家》《寄辇云》《大千招次语亡女事甚悲作歌慰之》《哭张素村前辈》等诗,都深得老社神味。

韩愈诗本从李杜入,他继承了李白的自由豪放和杜甫的体格变化,将杜甫晚年苦心孤诣的写作态度发展到追求奇崛险怪的一方面,为中唐诗歌开辟了一个新局面,带来以文为诗、以才学为诗、尚险求怪的风尚。蒋士铨在学杜基础上的学韩,也发展了求险求奇、意思刻画的另一面。如《上滩》一诗,通篇纯似昌黎,其中刻划之旬,如“殷雷出地奋,坤轴斗欲撼。高浪建瓴甋,碎石激丸卵。闻响气已夺,作势力犹悍。群龙舞幽壑,万马突飞栈。”押险韵、用奇字,铺张排比,穷形尽相。他融韩杜之长于一炉,善于以奔腾的气势、新奇的语言,表现大自然雄奇壮阔的景象,以开拓昂扬豪宕的心胸。他青年时代写的《开先瀑布》,《十八滩》《三峡洞》等诗,都雄直奇崛,气势逼人,谭献说他“沉雄”,尚熔说他“气豪而真,力锐而厚”,基本代表了这一时期的风貌。

蒋士铨所谓兼取苏黄,实际上重在黄;时间也不在四十,而要早七八年。钱钟书先生断为丙子以后(即乾隆二十一年蒋三十二岁时),可谓独具慧眼。钱先生仅列蒋丙子诗《十八夜露坐柬谷原》:“诗好近耽黄鲁直”一例,事实上,丙子前后,蒋诗中例证颇多。此前一年有《寄答王凤喈同年鸣盛》诗曰:“试看纷纷谈李杜,不知谁可见苏黄”,对宋调之冷落颇有不平,分明露出苏黄后起者的架势,以致引起袁枚的误解,说:“以世之谈李杜者纷纷,遂欲驾苏黄于唐贤之上,亦属矫枉过正,仆不谓然也。”(见稿本袁枚手批)其实,蒋意在兼取,并无矫枉过正之弊。丙子后诗《陈仲牧员外新刻山谷诗集予惜其未见任天谷注本拈韵示荪圃》说:遒蛑江珧天下珍,至味独契髯翁心。”又《张吟乡埙秀才至京喜为长歌》曰:“道人有邻道不孤,友子无异黄友苏。”品黄诗为“至味”,且自比于山谷。丙子后二年,王鸣盛题蒋诗集,其八曰:“尔学涪翁大是佳,瓣香我独奉诚斋。”涪翁系黄庭坚贬官涪州别驾时所自号,王说他“学涪翁大是佳”,可推知学已经年,初具格调了。可见,将“兼取苏黄”大体确定于丙子前后,是较稳妥的。

苏轼黄庭坚是宋诗成就的突出代表,他们继承了杜甫的奇险和韩愈的“以文为诗”,进一步形成了宋诗“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特色,讲求立意深隐,用语新奇,于诗家因袭语漱荡务尽,山谷诗更“取过火一路”(刘熙载《艺概》),喜欢在佛经、语录、小说等杂书中找寻一些冷癖的典故,点铁成金,翻新出奇,甚至有意造拗句,用险韵,作硬语,形成生新瘦硬的风格。蒋士铨诗学黄,于此所受的影响极大,试拈出二首:

……鹅笙吹作龙凤鸣,螺盏堆如蜾裸负。冯君视壁诗敏捷,造诗若酿逡巡酒。使才豪横讋群动,下笔腾拿破诸有。八阵图开李药师,一龙剑拂张鸦九。……

《冯均弼廷垂尤碌赠句次韵奉答》

……孤栖惜羽毛,独酌平傀儡。如鸟惊缡纚,如竹枯尳尴。如兽走踯躅,如木病魁揽。繁忧茧抽丝,杂感发复髤。顾影形伛偻,看镜面痱瘤。……

《罗旭庄前辈既移庖厨于书室……六十韵》

前诗用典用事,多而杂,来源较僻。后诗则锤幽凿险,痕迹宛然。他有时也取其“过火一路”,上引后诗,已可窥豹一斑。又如《题盛于野莫舟图》诗曰:“奇才爱秋如爱才,文人好水如好色”(稿本《喻义斋少作稿》)上句化用李中诗“客思虽悲月,诗魔又爱秋”及岑参《送杜位》“夫子且归去,明时方爱才”意,下句反用《论语·子罕》“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及《荀子·宥坐》“孔子观于东流之水”事,由于一味求奇而致造句生硬,所以王鸣盛等批评道:“太奇未免于怪”。(稿本手批)这一时期他写的诗往往意必深造,语必生撰,宁钝无庸,宁生无熟,字字冥搜而出,不胜著力之痕。

当然,蒋士铨毕竟是学有成就的诗人,他坚持艺术上的自立和创新,反对抄袭模仿,因此,他学山谷并不是生吞活剥,而能出以变化,导以深情。他坚持“以情主文”的创作态度,不允许情感淹没于形式之中,这样,他学山谷尽管在形式受到很大影响,但一且意绪触发,发言为诗,往往“如雷奋地,如风决土,如熊咆虎啸、鲸吞鳌掷,山负海涵,莫可穷诘”,(王昶《蒋君墓志》)于是,珊湖木难,牛溲马勃,皆为所用,而大气盘旋,只见性情,不见文字。这形成了蒋诗的两方面特色:一是刊尽铅华,去其槎丫。如蒋氏自言:“我诗挺枯林,萦蔓绝藤茑。”一是语语根心,亲切有味。即如他刻意摹仿黄庭坚的一些诗,如《佳日》于平淡中犹有神味。《山村》虽不无刻露之迹,却颇具自然之趣。《买小艇往京口访家春农不值即夕返掉渡江作歌》排奡处或过于山谷,然其娓娓写来,若导人身临其境,同诗人卧月浮舟,轻帆来去。此外,如《病中得钟叔梧秀才碧溪诗》有山谷之老辣新奇,而其描写病中情态,历历如画,却非山谷所能囿。类似的还有《常睡》《留客》《登台》等,俱能于拗峭之中,迸发性情,觉天风海雨之中,自有一股雄气逼人。

张维屏《听松庐诗话》谓:蒋心余先生诗,篇篇本色,语语根心,不欲英雄欺人,不肯优孟摹古。言情而出以蕴借,故无粗率之辞;用事而妙于剪裁,故无堆垛之迹。金银铜铁熔为一炉,而不觉其杂;酸咸辛甘调于一鼎,而弥觉其和,无他,有我以主之,有气以运之故也。”可谓知言。他用典用事妙于剪裁,实得力于黄。但他也还有堆垛典实、拉杂使事的另一面。所谓熔为一炉、调为一鼎,是褒美的话,实际上,他率性为诗,时不免杂而不和;所以钱钟书先生说他“虽树风骨,而所作心思词藻皆平直粗犷”。《云韶集》论蒋词,亦言其“拉杂使事”、“粗粗莽莽,任意疾书”,这毛病在诗中,也同样存在。前引《罗旭庄前辈移庖厨于书室……》蒋以“贿部”全韵作诗一首为贺,洋洋六十韵,可谓金银铜铁融为一炉,韵既险,事亦杂,著力之痕很明显,所以袁枚批评道:“用险韵有意关多,昌黎亦有此癖,然终不如仆墙一首动人心目,何也?一以天趣胜,一以人力堆也”。(稿本袁枚手批)

蒋士铨辞官归寓南京以后,诗歌创作进入第三境界,即脱去依傍,直抒性情,自为我之诗的阶段。《学诗记》将此一变化列于五十岁以后,是谨滇而嫌保守的说法。事实上,在乾隆三十年,即辞官之明年,他就在《辨诗》《文字四首》等诗中,对以往的创作进行了总结,提出了标明重大转变的新的创作理论。

心与文字会,飘飘起春云。又如春江流,波澜了无痕。……改念蹊径别,再为工拙分。平时读书力,酝酿即渐醇。此境不易到,可为知者论。《文宇》其一

文章本性情,不在面目同。李杜韩欧苏,异曲原同工。君子各有真,流露字句中。《文字》其四

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变出不得已,运会实迫之。《辫诗》

这里将性情作为诗歌的本质,提高到一个重要位置。显然,与原来的“诗史”观念大相径庭。既然性情是诗歌创作的第一要素,那么李杜韩也好,欧苏黄也好,他们不过异曲同工,在自写性情方面是一致的,只是因为所处时代不同,才出现“各成一代诗”的不同风貌。因此,或学杜韩,或学苏黄,都不在袭其面目,而在以其风骨格调,自抒性情之真。这就为脱去依傍、自为我之诗的创作实践提供了理论依据。同时,这种自为我之诗必须有新的境界,它不是靠著力刻划,也不是靠撏扯典实,而是让性情之真自然而然地流露于字句中,这就是在“真”的基础上的“醇”的境界。这种境界并不是要抛弃传统的继承,师心自用,而是在广泛地继承前代优良传统的基础上,将平时读书所得,长期积累、酝酿而后才能达到。他在论学习书法时,也用了同样的比喻:“学书贵读书,真积力渐久。曲糵既已深,酝酿得醇酒。”这些,与李宗瀚所评“及归田后,转徙江湖,则酝酿深醇,与道大适矣。”(静娱斋主人手评《忠雅堂诗集》)正好相合。

蒋氏所追求的“醇”,有其针对性,主要是针对前一时期锤幽凿险,著力刻划的拗峭之风。醇者不烈不险,静婉深秀,中正和平之谓也,大粗大露,都是不醇的表现。要醇,就要浑尽著力之痕;要醇,就要“安和静厚”、“清正安平”。他对过去学韩学黄而形成的汪洋态肆、苍苍莽莽之风进行了新的检讨,《欧阳可堂观涛图》说:“泛滥吾兹惧,翻腾兴易澜。低回古人作,字字一平安。”可谓得失寸心知。《题胡韵飞师梅诗卷后》说:“字字吟安骨肉匀,雅怀清裁本天真。”《漫兴》之二说:“谈诗逐字安”,提出了字字平安、骨肉匀称的美学标准,这就为“自为我之诗”的创作实践开辟了具体化的道路。

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蒋士铨这一时期的创作尽管未能全部实践他的理论,却已在较大程度上改变了过去嚣张于外的风貌,艺术上渐渐趋于圆熟深醇,不屑屑于依傍古人,而能目接真境,自成格调。瘦硬劲峭之风,一变而为简淡平实。如《偕袁子才前辈游栖霞山》洋洋一十五首,触景生情,随手成章,而简净古秀,大气舒卷,袁枚评价很高,说.“名山胜作,历劫不朽,后有游览,直须掇笔。”(稿本评)《题琼花观图》将一切典故摆脱俱尽,而自出机杼,自写怀抱。《送平确斋前辈游岭南》虽犹用险韵,而以深情出之,怡然觉有余味。《儿辈游西山移双松来植院中戏成二十四韵》虽犹有刻划,却能浑然不露痕迹。《卖牛图歌为两峰作》语语根心,而天然浑成,感人肺腑。《文字》四首本为论诗之诗,而简淡平实,古干无枝,稿本评曰:“岂非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耶!”

宋人为纠西昆雕琢浮艳之弊,而视平淡为诗歌创作之极境。梅尧巨《赠杜挺之》诗言:“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王安石亦谓:“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都将平淡看成是难以轻易到达的高境。盖平非平庸,淡非无味,深厚的情感和丰富的思想而以平淡之语说出,斯可谓之平淡。宋曹《书法约言》说:“脱去摹拟蹊径,自出机轴,渐老渐熟,乃造平淡。”正可视为蒋士铨诗歌创作第三阶段之写照。老和熟,都是积累的过程,它包括生活经验、知识阅历、功力技巧、创作体验等方面的积累。积累久之,才有超越,“曲糵既已深,酝酿得醇酒”说的正是这种超越过程。蒋士铨学杜韩、学苏黄,积数年创作实践,其间得失成败的经验和教训,都是相当丰富的,他最后走上“不依傍古人而为我之诗”的创作阶段,既是对前两阶段的否定,又是前两阶段的发展和肯定,因为没有摹仿和继承,便没有发展和超越;而没有对摹仿和继承的否定,也便不可能走向发展和超越。从摹仿到脱去摹仿,从继承前人到融汇百家之长,最后走向自立创新,这种肯定、否定、再肯定的过程,正是文学艺术发展进步的基本过程。

蒋士铨是个有奇才的诗人,他从学少陵、学昌黎、学山谷到最后摆脱前人,自抒性情,在艰难的徘徊探索之中,终于认识到艺术上的创新、自立,必须走自己的路。他通过一生的创作实践,为我们提供了对传统文化从继承走向创新的历史经验。他用“通变”的眼光,参定古法、扬弃并吸收古代文化的丰富营养,在博通的基础上极其变,在积累的过程中求其新,这也是他区别于袁枚和赵翼的重要方面。袁赵强调新变,强调独抒性灵,他们的诗出自于自身的“灵心妙舌”(钱钟书《谈艺录》),理论上也许更有价值;但社会生活并没有给他们提供新的质,所以他们的创作实践,不过是在个人生活的小天地里开挖一点闲情逸志,其结果不是流于形式,就是流于浅薄。他们摆脱了泥古,却无从创新。而蒋士铨所走的,恰恰是一条较好地解决了对传统文学的继承和创新,更适合于中国文学发展的道路。

(原载《上饶师专学报》198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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