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豆春明
树走的路,一条一条站在地上。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站满了一地。树根在下边使劲拽着,好像一松开,树就会走得没影了。在村子里,能看见许多树桩。树已经走得很远了,树根还抓住树桩不放。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出树根对树的担忧和思念。但是,没有谁能够帮助它把那棵树追赶回来。
出发的时候,树不会跟我们打招呼。即使它走出了名堂,也不会大呼小叫。树只把自己当成树,没感到有啥了不起。上路之后,树走得很端正,没有半点后悔和犹豫。大多数的树,一辈子只走一条路。如果树走得三心二意,今天走这边,明天走那边,一条好端端的路被走得七零八落,树就长不高、走不远。我们会随便找个借口,一斧头把它砍了。这样的傻事,树一般不干,它不会让人小瞧了自己。
常常有人追上来,委托树带走一些东西。带的最多的,要数伤疤。我们踢树一脚,砍树一刀,砸树一锄头。这些伤疤,我们一股脑儿塞过去,也不管树愿不愿意。到了树身上,伤疤像一块块吸足了疼痛的海绵,越长越大。乍一看,树似乎要记恨我们一辈子,但实际上,它把所有的伤疤都带走了,没让一个伤疤跑回来找我们的麻烦。我也弄了一些伤疤塞给树,有时在它的身上画个三角形,有时刻个十字架。多年以后,我上树掏鸟蛋,碰上了它们。它们仍在跟着树赶路,像是急着去很遥远的地方。
除了伤疤,各家托树带的东西各不相同。我们家的是几个竹篮,里面装上做种用的豇豆和四季豆,让树带到高处去风干。等树走上几十天,再把篮子取下来,种子就制成了。头一年,父亲踮着脚取下了篮子。过几年,树越走越远,需要搭上梯子。到了后来,搭上梯子也追不上了。家里人再也不放心把篮子交给树,便将它挂在屋檐底下。从此以后,篮子便装不满风,装不上阳光,种子制得很不理想。其实,树哪能拿走我家的篮子呢!它只是在带着篮子走。只要我们家一追上去,篮子也就拿回来了。
我年龄小,没啥东西可带,在两棵树之间拉了一根铁丝,让树举着,帮我晾晒衣服。铁丝轻,树带着跑得飞快,眨眼间,举到了半空。铁丝悬在那里,空荡荡的,我的衣服一件也挂不上。没办法,我就挂了一些回忆在上面,让它替我去追赶树。回忆能追多久追多久,想追多远追多远。
就这样,树走到了我们全村人追赶不到的地方,开始干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它爱站在村道两旁,看着风从村头吹来,又从村尾刮过去。风在忙着搬运一些人看不见的东西,搬累了,它追上路上的我们,把东西放在我们的背上,让大家帮着带一段路。我们在风中弓着身子,三步并作两步,逃回家去了。不得已,风又追上树。树二话没说,帮风带起了东西。大树带的多一点,小树带的少一些,都走得摇摇晃晃的,很吃力的样子。树的落叶像汗水一样,纷纷滴落。有的树支撑不住,“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东西散落了一地。风连忙跑过去,想捡起断枝和东西。捡了半天,却啥也捡不起来。
休息一阵,风把东西拿回来,自己带着离开了。我们走出家门,收拾村道上的残枝落叶。为了帮风,树伤得不轻。我们一面骂风,一面骂树自讨苦吃。“树大招风!”我们这样教训树。树一声不吭,好像听懂了我们的话。可是下一场风追上来,树又热情地迎了上去。村子里的每一棵树,像是都想让风追上自己,然后帮风带走一些东西。
帮完风,树又继续赶路。刚走到村庄上空,麻雀又追了上来,交给树一个重要的东西——麻雀窝。看见麻雀这么信任自己,树的心头一热,马上接过来,小心翼翼地举着。麻雀“叽叽喳喳”地说了一堆感谢的话后,飞出去恋爱、觅食、游荡。暮色中,它们又追上树,再把窝取回来。树就这样一天一天地举着。麻雀回来,举着;没回来,也举着。窝口向上,正像一只只装满承诺的碗。麻雀越聚越多,窝层层叠叠。在我们村庄的上空,树帮麻雀修建了另外一个村庄。或者说,树从我们这里带走了一个村庄。掏鸟蛋时,我曾经冒险闯入,摸过这些幸福的鸟窝。当时我就想,要是我家的篮子也挂在这里,种子就制得更好了。可惜我只是想了想,啥也没干。
村子里的树越走越远,走得最远的是那几棵百年老树。一百年前,追赶它们的那群村民已经没了;现在又轮到我们这一拨继续追赶。我们明知道追不上,还是在追,去追赶那一段段让老树带走的历史。我们每次走过树底下,又是着急,又是仰慕,整得心情很复杂。
终于,有几户人家不想再追下去,就把自家追赶的树砍倒,不让它走了。树被硬生生拽回来,不过,回来的仅仅是一根木头。树的灵魂,早走远了。木头比树听话,叫干啥就干啥。父母年老的,用木头做两副棺材;子女年轻的,用木头做几套家具。接着,村里更多的树被砍倒了,更多的树走远了……
风想念树,趁着我们不注意,从墙缝中溜进来,看望放在屋中央的家具和摆在墙角的棺材。风声呜呜,像是在哭泣。麻雀也在窗外尖声叫着。木头却一脸木然,谁也不认识。
没过多久,树桩上又新长出一株树芽。刚一露头,就急匆匆地走,不让我们追上。这棵小树,是不是要去追赶那棵走远了的大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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